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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入襄州夫人门下?”

    沈珠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李青曼口中的“襄州夫人”正是她本人。

    她惊讶道:“你确定是投入襄州夫人门下,而不是襄州知府门下?”

    “青曼虽然才识浅薄,但还不会弄错自己想要投效的人。”李青曼笑道。

    “可是……为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青曼希望投入夫人门下,自然是因为夫人值得。”李青曼说,“夫人恐怕还不知道,当今手中握着实权的女子,唯有夫人一人而已。”

    沈珠曦不禁怔住。

    “三年前的皇天之下,手中权力最大的女人应为德高望重的薄太后,薄太后之下,为母仪天下的慕容皇后。慕容皇后之下,为侯服玉食的越国公主,再之下,为权臣之妻。”

    “三年后,皇天倾覆。薄太后、慕容皇后、越国公主皆在宫难中遇害,十六节度使中,无人与妻分享权力。再之下,天下数千州官夫人,唯有一个襄州夫人能够辅政。”李青曼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失望而讽刺的笑,“即便是明慧若神的天下第一公子,也只容得下聪明女子为伎。”

    “青曼虽为女子,却不甘困于后宅一生。世人轻我、贱我、谤我,只因他们怕我,只因他们弱于我。”

    李青曼起身,走到沈珠曦面前,毫不犹豫地提裙跪下。

    “我的志向,随蕊不懂,陈九娘不懂,天下千千万的女子不懂,但我相信,襄州夫人一定能懂。”

    “若我比所有男儿都要优秀,为什么我要在家中绣花,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那群无能之人手中?”

    李青曼的话像一击轻柔的重锤,在沈珠曦心里引发强烈的震动。

    她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身前的李青曼。

    若她比男儿优秀,为什么她要在家中绣花,那些远不如自己的兄弟却能在御书房受大儒教导?

    究竟是为什么?

    以前,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这是天理,这是命运,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没有为什么,女人生来就弱于男人,女人生来就该洗手做羹汤,女人生来就该在方方正正的天空里生活。

    像待宰的猪猡一样。

    像折翼的鸟雀一样。

    像待哺的婴孩一样。

    他们都说,没有男人,女人无法生存。男人给女人吃,给女人穿,负担她生活所需的一切,既然如此,女人像奴仆一样围着男人打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跪下时不够虔诚,那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可是,分明是他们将女人圈养,是他们将女人折翼,是他们让女人退化成待哺的婴孩。

    女子不可科举,女子不可经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女子必须温顺、谦卑、大度、柔弱,尤其不可显露出胜过男子的聪明才智——

    一旦违背了男子定下的法则,就会成为这个社会中的异类,遭到同类的驱逐。

    她曾努力迎合,可她从未甘心。

    她心中始终有挥之不去的疑问,让她感受到蜷缩在透明牢笼中的痛苦。

    她分明可以,为什么世人却说不可以?

    李青曼说得对,她的志向,她懂。

    她们追求的是同一种东西,是手脚能够自由伸展的自由。

    只不过她在懵懵懂懂时遇到了李鹜,被他鼓励着触碰世界,而李青曼独自摸索着,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寻找着掌握命运的可能。

    “我……”

    沈珠曦张开口,在李青曼期待的目光下,神色越来越坚定自若。

    “我懂。”

    李青曼神色倏然一轻,眼中明亮不可方物。

    沈珠曦从椅子上起身,亲自扶起面前的女子,像一个无可置喙的成熟领袖那样。

    “虽然女官制度已废弃百年,我不能为你求来正式的官身,但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提供你和男子一般的待遇。我之夙愿,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河清海晏。”沈珠曦真诚地看着她的双眸,“青曼,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李青曼的十指缓缓握住了她的双臂,一字一顿道:

    “青曼愿效犬马之劳。”

    沈珠曦请她重新坐下后,虚心请教道:“我听你刚刚的说法,似乎还有法子叫襄州富户们解囊相助?”

    “我没有法子。”李青曼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谁的手里握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谁就有办法叫襄州富户唯命是从。这个人,是夫人,而不是我。”

    “我手里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沈珠曦疑惑了。

    李青曼进一步提示道:“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夫妻一体,你和知府手里,可有什么是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

    她和李鹜?也就是说,不是她拥有的,而是襄州拥有的……

    沈珠曦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盐引!”她脱口而出道。

    李青曼露出赞赏的目光:“正是。不光盐引,襄州境内的矿山开采权限,也可通过置换的手段同富商交易。”

    李青曼点到即止,剩下的留给沈珠曦头脑风暴。

    “要同富商谈判交易,须有一个了解襄州盘根错节关系网,并且不惜唱黑脸得罪襄州豪绅的人出面。夫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沈珠曦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方庭之的面孔。

    “有。”沈珠曦肯定地点头。

    “既然如此,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多谢青曼点拨,我已心中有数了!”沈珠曦真心实意道。

    李青曼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想到这一层。青曼也不过是赶了个巧,恰巧在夫人豁然顿开前胡说几句罢了。”

    解决了心中的难题,沈珠曦轻松许多,最初的疑问忽然涌上心头。

    她好奇道:“你们来襄州后,都以什么为生?”

    “夫人觉得我是以什么为生?”李青曼笑着反问道。

    沈珠曦老实说道:“……替人写信?”

    李青曼看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沈珠曦不由心虚了,“难道是给附近的女童开蒙?”

    “夫人至纯至善,心思干净……怪不得李鹜选择了你。”

    李鹜的名字忽然出现,沈珠曦愣了一下,李青曼却没留给她深思的时间,继续说道:

    “夫人猜得已经很接近了。青曼虽不是以代写书信为生,却是以抄售绝本为生。”

    “抄售绝本?”沈珠曦有些不解,“你有很多绝版藏书吗?”

    “我不必有,别人有就够了。”李青曼笑道。

    看见沈珠曦面露不解,李青曼进一步解释道:

    “襄州富庶,历史悠久,有绝版藏书的家族数不胜数。这些家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色轻浮之人,为了见得佳人一面,借藏书一览算不得什么,高价收购佳人所抄书籍也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们想要得到的——娶一个知书达理,志趣相投又家世清白的官宦女为妻做妾,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神色平静,漫不经心道:“青曼年幼失怙,身边只有一个废物弟弟,所幸父母为我留下一副好皮囊,能够助我得偿所愿……夫人是否觉得不耻?”

    沈珠曦连忙到:“你不偷不抢,以抄书为生,我怎么会觉得不耻呢?”

    李青曼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夫人能如此想便好。青曼一直以为,智慧能成为被人称颂的手段,为什么美貌就不行?智慧和美貌,都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又有何妨?”

    沈珠曦认真倾听,深以为然。

    明明也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可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就暗沉下来。

    李鸿搓着手从门外探出身子,笑嘻嘻道:“夫人可要留下一起用饭?姐,姐,给点银子,我去给夫人买好酒好菜……”

    李青曼擡起眼皮,懒懒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滚。”

    李鸿撇了撇嘴角,缩回身子,口中嘀咕着什么重新走开了。

    “夫人勿要见怪,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虽然废物,偶尔也会派上用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看在青曼的面上,多担待担待。”李青曼柔声道。

    沈珠曦忙笑着应承了。

    李青曼开口邀她留下用饭,沈珠曦记挂着家中的一鸭一鹍一雀,出言告辞。李青曼一路相送至院门,看着她在媞娘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后,沈珠曦探出车窗,看见李青曼向着她的马车方向,缓缓福了福身。

    李青曼直起身后,对上沈珠曦的视线。

    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像个朋友一样。

    李青曼一愣,然后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姐,怪蠢的。”马车离去后,李鸿在一旁神色复杂道。

    李青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挥起了手。

    她把双手放于身前,凉凉一眼扫向身旁的李鸿,李鸿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捏紧嘴唇的动作,灰溜溜地先转身进屋了。

    李青曼再次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敛了笑的神色越发深沉。

    若是早几年就有女人执掌权力,她又何必绞尽脑汁在皮囊上,寄希望于通过男人,沾染男人手中的权力呢?

    “狐貍精!不要脸!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个狐貍精搔首弄姿,抢了别人的相公!”

    李青曼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出现在路口,指着她愤怒叫骂的女人。

    教书先生的妻子——以干活快,好生养为卖点,在媒婆推荐的人选中脱颖而出,承接着丈夫轻蔑和厌恶,却要举案齐眉的女子。

    愚昧无知,可悲。

    委曲求全,可叹。

    为虎作伥,可恨。

    双膝跪地不敢仰视,高举案头过双眉的奴仆之姿,却被美名为夫妻互敬互爱。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露出那般丑态,李青曼就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想尽办法往上爬,为的,只是能活得像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举案齐眉,那也只会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让她有机会反客为主,图穷匕见。

    “你误会了。”李青曼轻声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俯首为婢。”

    李青曼转身走进小院,落下了门后的插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