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哭起来。醒了,当时是5点半,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出了4天工:
第一天出鱼塘里的肥泥15日星期三
第二天捞沟,出鱼塘16日星期四
第三天上水库填漏洞17日星期五
第四天出鱼塘18日星期六
4天都不算吃力,可一到晚上,就是睡不着。
我总觉得自己病了,但又不敢去看医生,我生怕医生说我得了相思病。前天,我在浑身不舒服中发着寒热睡着了。在梦中,你来了,我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你亲切地把我抱起来,又温存地吻我。
我们两个都因为分离后的重逢而激动得哭了。可是等我醒来,却又是无尽的黑夜。
毛头,今天我买了一点菜就回来了。我没心思玩,更没心思与人应酬,就是想你。这是我们3年中第一次分别,不好的分别。所以,脑子里总离不开你。听许开俊说,修完了大桥你们都要回来,那么,我做的梦是不对的。我希望你早些回来,这只是我的希望。
明天,我仍旧出工,出到星期五,星期六我去贵阳,好吗?
《春耕》今天晚上修改完了。有空,我必须再写一本小说。这是一定的,我必须写作。
我天天给你写信,时时把我的一切告诉你,并尽量抽空寄信。
毛头,不要难过。看到你每天这样生活着,我很痛苦。听我的话,亲亲,不要难过。小妹不懂事,你要谅解她。你们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道路。以后回来,我给你讲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你没有听过的故事。你要坚强些呀!命运不会永远委屈我们的。我们自己只要意志坚定,生活总会向着美好的方面前进的。道理我也说不清,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好的。鲁迅说:"地上的路,本来是没有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小学、中学,你想到过要插队吗?刚刚开始插队,你又想到过修铁路吗?美好的未来怎么到来,也是你不晓得的,像路一样,只要走的人自己去努力,总会有的。什么是友谊?友谊,就是在一个堡垒里战斗,就是统一的思想和意志,就是人制造的刀剑,就是共同的理想和愿望,就是生死不渝的信仰和共同的怀疑、一致的行动,就是共同的事业,就是同生共死。没有这一切,一时的友谊自会消逝,人也不必为此而难受。马克思的父亲对马克思说(当时他明确了与燕妮的关系):"你得到了像你这般大的青年很少能够得到的幸福,你找到了一个比你年长而且老练的品德高尚的朋友,要珍视这种幸福。真正的友谊是人生的无价之宝。你能不能对自己的朋友信守不渝,永远做个不愧于她的人,那将是对你的人格、灵魂、心灵以及道德的很好考验。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无私的友谊!"
法国有一个人类学教授李费福,他是印度支那人类学的著名学者。他年轻时要到印度支那的丛林中发掘古代寺迹,那里气候酷热,变化极大,植物病很多。他的妻子(不会生孩子)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巴黎的贵族生活,与李费福一起来到了印度支那。在艰苦繁重的发掘工作中,她协助丈夫组织挖掘人员,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地工作,克服着一个上流妇女想都想不到的困难。因为她懂得,李费福的事业是高尚的事业,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更可贵的是,当时的李费福还是一个贫困的学生,既没有名气,也没有地位。后来,妻子被毒气熏死了,他在死亡的妻子身边捡了一个孩子。李费福完成了自己的事业,回到巴黎,又经过几年的研究,终于成功。这个孩子不是他妻子生的,是印度支那安南人(少数民族)养不活丢弃的。李费福为纪念自己的妻子,给孩子取了妻子的名字香玳。而到了巴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李费福和香玳在印度支那生的孩子。李费福为了顾全妻子名誉的完整(他的妻子随着李费福的成名也变成了一个杰出的人物在人们之间传颂着)而默认了这一点。这是1930年的事。
过了20年,女儿香玳已成了巴黎一所大学的高材生,一个道道地地的巴黎人。除了李费福,谁也不晓得(连香玳本人也不晓得)她的血是安南血。香玳十分美丽,她有一个未婚夫,是巴黎军事学院的少尉军官叫马丁·焦里尔。他们有着3年的恋爱,而一次变故却把他们拆散了:马丁少尉被派往法国当时侵略越南的印度支那战场。临别之夜,他们商量了好久,决定订婚。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李费福。李费福同意他们订婚,但告诉他们,真正的爱情不是订婚这种形式,那是什么呢?于是,他就把他与妻子的故事讲给了这对年轻人。这就是我上面说的1930年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不是我讲的故事,这是真实的传记。真正的爱情故事在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由于自己内心的丑恶也越来越不相信有这类事。可是,为什么高尚的爱情总是发生在伟大的人物身上,而渺小的人物只有虚伪的爱情呢?这似乎是一个规律。也许,这一类的故事在我的头脑里太多了,所以,造成了我目前的这种恋爱观。但是,这是对的,我为什么不坚持呢?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才痛苦、难受。
毛头,这封信写长了,我必须结束了。请你放心,我会正确处理小钱以及类似的事情的。我真心诚意地爱你,把你当作我的终身伴侣和心灵上的明珠,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你、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另外,你要保重身体,腰痛就不要出工了。一来表明你做不动,二来也是需要休息,三来对转战有利。
对我的来信,你一定要放好,落在别人手里就不好了。钥匙一定要保管好。
天黑下来了,亲爱的人,我还写了一篇《鱼塘月色》,以后寄去。前几天写了一首诗,那里我的感情多,韵脚少,一起寄去。
今天,应该是你们的大礼拜,不知你们休息否?也许,你们还在干活呢。
毛头,我心灵上的天使,让我柔情地亲你,热烈地拥抱你!再见了!明天我再给你写。
我的头有点晕,又有热度了,必须停了,亲我!
愿你更加美好!
你的甜甜
1972年3月15日夜
毛头:我心爱的亲人!
15日寄出给你的信,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出工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来信,可是邮递员总说没有,我简直恨起那个邮递员来了。
如果没有意外,我下个星期六,25日去贵阳,先去姐姐那儿,再到小哥哥那儿,每处呆两天,然后在回来之前,给你发电报。这两天我天天晚上有寒热,畏寒、难受,可是在白天,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了。因此,睡得不好,失眠,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有时候,实在烦闷。一大间房子,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是孤独、难受的。有时想:要是我一个人重病在这里,死去了,也没有人知道。每天,我大约8点左右起来,生火、烧饭、抬水、理家、写信,然后,在11点左右出工。中间有一次歇气,6点左右收工,烧晚饭。有灯的话,我就看书到12点,没有灯就睡觉。不管是早睡还是晚睡,总是睡不着;不管是疲劳还是闲逸,也是睡不着。想起你,就没完了。毛头啊,相思的心情是难受的,没有你在身旁,我简直难以生活。你回来吧,真的,无论如何设法回来吧!在谷陇,我求过你,现在我再求你一次。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不是求的啊!
《春耕》修改了33节,还有17节,后天就可以完成了。我心中还有好多写作计划,可一个也写不出来,心静不下来。于是,只能看书。真的,一到夜里,时间就可怕地难熬。夜幕是讨厌的东西,你用手摸它,摸不到;你想跑出它的控制,更办不到。黑夜往往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我也曾经想过:在人的生活中往往会出现"沉重的时刻"(记得我用这个名字写过一篇短篇小说),这时候,人仿佛离开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过去回味一番,又低下头来,像对着新生儿似的看看自己的现在。它使人感到压力的沉重,但同时,又怎么样呢?总不见得真去死,人必须前进。对吗?我想得很多,也很乱。
春天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正在用它那绚丽的色彩装点山区。油菜花已是一片金黄,不久又要打秧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带给农村的是春耕,是繁忙紧张的劳动。它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
毛头啊,是分离!是可怕的分离!我又变了,睡不好,想你,整天心神不定。我也在想,必须要有一种推动力,来使我脱离目前的这种心境。可是,那很难啊!
你的甜甜
1972年3月17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