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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完秋庄稼,马有贵去骡马集相驴。这几年,镇上的经济发展很快,兴起了好几家工厂,工厂还在向周边的乡村扩散,听说过不了多久,村里人都要变成城里人了。变成城里人了干吗呢,指着什么活呢?这一点不用愁,马有贵早就想好了,赶驴车呀。比如那家夹板厂,每天都要从外面拉数不清的木头进厂,又要拉数不清的夹板出来。往外拉夹板的生意基本上被卡车给占了,可是往里拉木头的生意还是马车牛车的天下。马有贵呢,买不起骡子和马,于是去骡马集相驴。

    骡马集在镇东头的榆树林子里。榆树这时早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枝丫丫在初冬的风中瑟瑟发抖。骡马们在树林子里不安地走动。运气好的话,它们将会被农人相中,牵回家中,老老实实干活;要是被屠户相中,那它们就玩完啦,转眼成了盘中餐,可怜!

    镇子不大,一**上遇到的差不多都是熟人,就算叫不出名字,看上去也是面熟的。认识马有贵的人很多,怎么说呢,马有贵在这一带,还是小有些名气的,这里的人,要说谁是个油盐不进的夹生货,就会说,这货真他娘的马有贵。

    不停地有人同马有贵打招呼,这个说,呀,马有贵来了。那个说,马有贵呀,来骡马集干吗呢。这样说时,他们的嘴角就合不拢,眼角的鱼尾纹就更深了,他们都在等着马有贵闹点什么新闻出来呢。这日子,也没个新闻,真是无聊透顶了。

    马有贵在骡马市场见到了刘一手,刘一手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管着一村的治安,过去收公粮水费提留款,刘一手总是打头阵的,村里人呢,大人小孩都惧他三分。马有贵不惧他,过去不惧他,现在更加不惧他了。为啥呢?马有贵说他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好怕的呢。再说了,这两年政府免了提留,他就更加不惧刘一手了。

    刘一手见了马有贵,笑笑,说,哟嗬,马有贵,来干吗呢。马有贵的手还袖在袖筒里,拱了拱说,相驴,你干吗呢?刘一手说,你不会看么。马有贵就看见刘一手牵了匹枣红马,马的个头很高,肌肉匀称。不停地抬着蹄子,打着响鼻。马有贵说,好马,还是母的呢。你买匹母马回家干吗呢,没事的时候日弄么?刘一手说,你他妈的光棍一条,急了才日弄母马呢。告诉你,这马可不是一般的马,这是农场里出来的种马,好几千呢。到时**了,牵到农场里用良种马配了,下一头马驹子就值两千,就你马有贵这怂样?想日我这母马?嘿,一边凉快去吧!

    哄!周围早就围了一圈闲汉和骡马经纪,个个不怀好意的浪笑。马有贵也笑。刘一手牵着马走了。马有贵呢,就袖了手,开始相驴。相了几头,都不中。马有贵有些失望了,说你们这些做经纪的,尽弄些老牛病马在这里日败人。有个牛姓的经纪说,那边有头叫驴,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货,就怕你马有贵不敢要。马有贵一愣脖子,说,你说什么,我马有贵不敢要,什么驴我马有贵不敢要?难不成是头金驴。

    牛经纪其实老早就盯上马有贵了,想把那头驴卖给马有贵,他知道马有贵的是个二杆子脾气,更清楚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桩生意顺利做成。牛经纪笑着说,倒不是金驴,只是那驴的性子烈,一般的人驯它不服。马有贵说,我还就喜欢性子烈的,牵来看看。

    牛经纪说,牵不来,要看去那边看。

    为啥牵不来?马有贵来了兴趣。

    驴不肯来,它不想和这里的牛马们呆在一起,嫌掉价。

    哟嘿!马有贵说,还有牵不来的驴?难不成和大姑娘一样害羞,要用八抬大轿抬它不成?

    八抬大轿也抬它不动,除非……牛经纪说到这里,嘴角泛起了诡异的笑。

    除非什么?马有贵问。

    我看还是算了。牛经纪说,你相了也是白相,这驴会相人,一般的人它看不上眼,是宁死也不会跟着走的。

    正说着呢,一阵震天的叫声响了起来。是那驴在叫唤。叫声极有穿透力,方圆数里都能听见,震得人耳鼓发麻。榆树林子里的其他几头驴,听见了那头驴的叫声,也跟着叫了起来,驴们玩起了大合唱,“哥格哥格哥格……”叫了足有十分钟。才渐渐安神下来。

    马有贵说,刚才就那货在叫?

    牛经纪说,它这是在示威哩。

    马有贵越发想去相那头驴了。那头驴哩,在这骡马市场上是有些天数了,可是没人相中它,倒不是相不中,是没人牵得动它。牛经纪是花了一千二从李村的一个老头儿手中买过来时,像捡了个宝。一千二,买这么好一头驴,牵到骡马市场,转手就卖一千七八。老头相当热心,说是要亲自把驴送到牛经纪家。牛经纪说不用了,十好几里呢。老头说,喂了几年的驴,有感情了,舍不得,就送一送吧。老头对着驴嘀咕了一阵子,那驴就跟着老头飞跑起来,一直跑到了牛经纪的家。一手钱一手货。次日,牛经纪牵驴到骡马市场呢,才发现了问题,这驴哪里肯跟他走?是牵也牵不动,推也推不走。牛经纪急了,操起大棒在驴的屁股上就是两棒子,驴被激怒了,冲着他一通乱踢,一脚正中牛经纪,差点没把他给踢废。牛经纪是没办法,把它送到屠户那里杀了吧,最多能卖出几百块钱,太亏了。正在为难的时候呢,那老头又来了,老头笑嘻嘻地说,我教你个招吧。牛经纪说什么招。老头说,这驴呀,它是不服打也不服骂,就爱听人叫它爹。牛经纪说,你胡说啥哩,叫爹,这驴也知道占便宜。老头说你别不信呀,不信你试试。牛经纪说什也不肯试。老头笑嘻嘻地走了。牛经纪又和这驴斗了半天,还是没有能收拾得了这它,看看左右没人,就小声的冲驴叫了一声爹。没想这驴马上就摇头晃脑跟他走起来。走了一会,驴又不走了,牛经纪说,你快走呀我的爹呀,驴又跟着走一阵。就这样,牛经纪好歹是把这驴弄到了骡马市场。可是这驴牵到市场有半月了,没有出手不说,弄得满镇的经纪都知道他这头驴爱听人叫爹。

    马有贵不知道有这样一节,听到这驴高门大嗓地唱了一阵,早喜欢上了,觉着这驴对他的脾气。其他的人呢,看见牛经纪带着马有贵去相那头大爷驴了,都跟了去,等着看马有贵的笑话呢。马有贵远远的见了那驴,果然是一头好驴!身高马大的,哪儿是头驴呀,简直是头骡子,耳朵像削尖的竹筒一样直立着;身上的皮毛泛着青黑的光,像缎子一样;嘴唇霜白,好像刚偷吃过豆浆;驴见来了人,也学着马的样子,刨了几下蹄子。不用再相,马有贵一眼就看中了,于是把手伸进牛经纪的袖筒谈价。牛经纪呢,看出了马有贵是真心想要这驴,并不急着报价,把马有贵的手推了出来。

    马有贵急了,说咋啦?我相中这驴了,你报个价呀。

    牛经纪说,你相中了驴,这驴不定相得中你呢。

    马有贵说,扯啥蛋,驴还真要相人啊。

    真要相人。牛经纪说。你见过这样英武的驴么?

    马有贵说,还真没见过。

    牛经纪说,这就对了。这驴要是相中你了,你去牵它,它就走。要是没有相中,别说你牵它,你就是打死它,它也决不走一步,你就是拿八抬大轿抬它它还不上轿呢。比如说我吧,它是一眼就相中了我的,听我的话,我一牵,它就走。牛经纪说着走过去,解了驴绳,在驴耳边轻声说,爹呀,你跟我走吧。驴抬起了头,“哥格哥格”叫了两声,抬起蹄子跟着牛经纪就在树林子里“踢哒踢哒”遛了一圈。马有贵呢,盯着驴,两眼都直了,这驴腿部的肌肉像练过健美的,随着它的走动,里面像有几个小球在滚动。最重要的是,这驴走起**来不像一般的驴那样低着头,它昂着头,一副得意的样子。驴可不得意呢,牛经纪刚才叫它爹了,它心里高兴着呢,它想啊,那个袖着手的家伙,敢情是想来买我的?哼,你别高兴得太早,一会儿你不叫爹也休想叫我跟你走。

    牛经纪牵着驴走了一圈回来了,笑着说,怎么样?

    马有贵说,好驴。

    牛经纪说,你要牵动它了,一千五给你。你要牵不动,给一万五都不成。

    马有贵说,你这话当真?

    牛经纪指着看热闹的人说,大家做个**。

    马有贵掏出一千五百块,扔给牛经纪,说,钱归你,驴归我。

    牛经纪接过了钱,说,这驴你要牵不回去,可别怪我。你别说我蒙你,事先没有同你打招呼。

    马有贵说,我还不信有牵不走的驴。

    过去牵驴。驴呢,心想你他妈的吹什么牛呢,你不叫我爹我会让你牵着走?门儿都没有。打定了不走的主意,任马有贵怎么拉驴绳,就是不走。

    牛经纪说,算了马有贵,这驴没有相中你,你还是把这钱拿回去吧。

    马有贵涨红了脸,一把将牛经纪递过来的钱打飞了,说,老子不信牵不动你这头驴。拉住了驴笼头,用力往前拽,可是驴的两条前腿像两根柱子一样撑着地,两条后腿带着屁股往后直坐,任凭马有贵怎么拉都没有移动半步。马有贵也是有名的驴脾气,这次遇到了一头比他脾气更犟的驴,一驴一人就僵持了起来。加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有贵更加是没有退**了,说,老子拉不动你,还推不动你。于是伸了手去拍驴屁股,驴心里说,只听人说过拍马屁呢,没听说过拍驴屁的。不让拍,抬腿就是一蹄子,将马有贵踢出了一丈开外,在地上打了三个滚,滚了一身的灰,好在他穿得厚实

    倒没怎么伤着。围观的人叫起了好。驴呢,听见有这么多人为它喝彩哩,昂起头又“哥格哥格”一阵唱。这是向马有贵示威呢。马有贵气急了,拣了一根枯树枝,直奔驴过去了。一把抓了驴绳,挥起手中的树枝就往驴身上招呼。这马有贵还是心痛驴,想去打驴的屁股,驴知道了马有贵的心事似的,偏拿头冲着他,于是两人就在树林子里转起了圈儿,一会儿功夫,树林子里灰尘漫天,看热闹的人叫声起伏,像是煮沸了一大锅粥。后面的人想往前钻了看,可是被前面的人挡住了,个子小的从人腿空儿里往前钻,个子大的踮起脚来看,个子不大不小的呢,就跳起来往前面人的肩膀上扑,人群就像浪中的水草一样,前一涌后一浪,左一摇右一晃。连镇上的狗都嗅到了空气中的欢乐,在树林子里追打撕咬着,镇上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驴是得意了,马有贵可犯了难。这样犟的驴,别说牵不动它,就是把它牵回家了,它不干活,那要它干吗呢。这可是一千五百块钱呀。牛经纪看出了马有贵的心思,上前拉住了马有贵,说算了,这驴相不中你。只听说你马有贵相亲相了二十次都没被女人相中,没想到这驴也相不中你,算了,你还是把钱拿回去。

    牛经纪这话一出口,戳到了马有贵的痛处,马有贵已是四十有五,还没找到婆娘呢,相亲是相了无数次,可一次也没被人相中过,这让马有贵感到莫大的羞辱,后来他就再也不相亲了,打定了一辈子打光棍的主意。这女人相不中也还罢了,没想到一头驴他妈的也相不中老子。马有贵双手撑在膝盖上,张大了口喘着粗气,说,日你奶奶,你说的啥话呢,你几时听说过我马有贵……服气过谁。马有贵又和驴耗上了,但马有贵很快就黔驴技穷了,弄来弄去就是拉笼头拍驴屁股,再就是拿棍子打。这驴有的是力气,可马有贵不成啊,四十出头的人了,能比得过一头驴?几个回合下来,马有贵已是两腿发软,只有喘气的劲儿了。有经验丰富的人说,这驴脾气上来了来硬的不行,得用胡萝卜,你拿着胡萝卜在前面走,驴就跟着你走了。有好事的,马上找来了胡萝卜。驴看了一眼胡萝卜,心说,别跟爷们玩这小把戏,一根胡萝卜就想摆平咱驴爷?哼!不叫爹就是不走。胡萝卜也不管用,马有贵实在没办法啦,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腾起高高的尘烟。

    看热闹的人呢,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看来看去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是渐渐散了,牛经纪也走了,只有马有贵和驴还在那儿耗着。天说话间就黑了下来,榆树林子里冷冷清清,尖叫的风在树梢间奔跑,一群寒老鸹子在林子上空盘旋。马有贵早就没有气力了,坐在地上发呆呢,他现在是欲哭无泪,哭也不是恼也不是,差点就要回去操刀把这驴给宰了。但一想,这个是一千五百块呀,今冬还指着它给夹板厂拉货的。马有贵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他再一次牵着驴绳,说,我的祖宗啊,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跟我走呢?难不成让我叫你爹?驴听到马有贵说了个爹字,抬动了蹄子跟马有贵走了两步。马有贵一激灵,心想他妈的这驴还真要听人叫爹不成?看看左右没人了,于是说了一声走啊我的爹呀。驴高兴了,扬起蹄子走得欢。马有贵苦笑了一下,说,我他妈这算什么事,花一千五百块买了个爹。心里不**,想这爹也不能白叫,翻身就骑到了驴背上。驴呢,听马有贵叫爹了,也不再同他计较,想,骑就骑吧,儿子骑爹。

    马有贵买了头驴,爱听人叫它爹。这消息很快传遍了三乡四邻。村里人见了马有贵,就会问,马有贵马有贵,听说你买了头驴爹?马有贵马有贵,你每天都要叫那驴做爹吗?后来干脆就问,马有贵,你爹呢?看见马有贵牵着驴在吃草,人们就开玩笑说,瞧这父子俩。看见马有贵在使驴拉板车,会说,马有贵马有贵,你这不孝的,让你爹拉这么沉,小心累坏你爹呀。

    一开始的时候,谁都不能在马有贵面前提驴,别说提他这头驴,提别的驴也不行。顺带着也不能在他面前说驴肉驴车。村里有个人,小名叫驴子,大名富生,在马有贵面前连这个人的小名也不能提。谁提马有贵跟谁急。马有贵要是粘上谁了,那也是很麻烦的事情,他那驴脾气要是上来了,一定要和你弄个子丑寅卯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驴者驴。本来就是驴脾气的马有贵,现在的脾气更加驴了,人们都不叫马有贵为马有贵了,背地里都叫他驴有贵,说什么爹姓驴,儿子当然要跟着姓驴啦。为了这事,马有贵和左邻右舍都闹过不愉快。还别说,这驴虽说有点坏毛病,要人叫爹才肯走,除此之外,它就尽是好处了。拉起板车来,比骡子马的力气不会小。进夹板厂的门前有一道斜坡,其他的马车骡车什么的,只要拉得重了一点,骡子马试一次两次,打死也不再往上拉,你得卸下一些木头。可是马有贵的这头驴不一样,只要你喊它爹,你说快用力呀我的爹呀往前走呀我的爹呀不要松呀我的爹呀加把劲呀我的爹呀,嘿!驴死也不松劲,低着头,四条腿向前绷得紧紧地,一步一步像钉子,稳稳当当把一车货拉上了坡。当然啦,马有贵心疼他的驴,也不会总是让驴超负荷工作。人们除了拿马有贵打趣外,又都眼馋他有这么好的一头驴,才一千五百块呀,到哪里去买这么好的驴呢?!

    自从有了这驴,马有贵每天给夹板厂拉木头,每天都有二十多块钱的收入。到年底的时候,马有贵就把驴钱给挣了回来。马有贵爱他的驴,家里也没有别的人,只有他和这头驴,他还真把这驴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了。渐渐地,村里人不再拿驴和马有贵打趣,马有贵也不气了,也不犯脾气了,他说是呀,这驴还真像我的爹一样哩,咋啦。人家叫他驴有贵,他也不生气了。人们都说,奇怪了,这马有贵变成了驴有贵,这驴脾气渐渐没有了。这话不对,马有贵还是一样的驴脾气。只是他从前是独身一人,孤独寂寞了,无聊,一天到晚烦躁着呢,整天想和人闹点事,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一个驴爹,他不无聊啦。白天拉货,晚上回家,给驴刷刷毛,把驴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睡到半夜还要起来看一遍驴,给驴加一些豆料。

    开始的时候,为了哄驴干活,马有贵是硬着头皮小声叫驴,说你走呀爹呀。后来呢,他干脆放开了,大声地喝着,快用力呀我的爹呀往前走呀我的爹,爹长爹短的,村里人听习惯了,也不笑话他了。有些无聊的人,也来试着牵驴,牵不动了也叫爹,一叫,那驴就跟着走了。有一次,马有贵的驴病了,不吃东西,平日里高昂的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给它喂上好的豆料,它也只是拿鼻子嗅两下,爱理不理的。马有贵急了,杀了一只鸡,煨了锅鸡汤,一瓢子、一瓢子侍候驴喝下。没过两天,这驴还真好了。没病了,却又落下一个毛病,隔三差五的,就要喝一次鸡汤,不喝鸡汤就没精打采。村里人知道了,笑马有贵,你这哪里是养了一头驴呀,你这比养个爹还要精心呢,你爹在世时,也没见你这么孝心过他。

    春天到了,那天马有贵牵着驴在草场吃草呢,遇见了刘一手。刘一手牵着他的良种马也来放牧。刘一手说,这就是你那驴爹吧。我是早就听说了,可是我一直忙啊,你看这镇里要建工业区,咱们村的地马上也要开征了,我是日理万机呀,一直没有机会来参观参观呢。马有贵不冷不热,指着刘一手的马说,这就是你那马娘吧,我还是去年冬天见过一面的呢,春天到了,果然比去年更标致了。

    刘一手说,狗日的马有贵,你敢骂我?

    马有贵说,你说这驴是我爹,我说这马是你娘,咱们扯平。

    两人不欢而散。

    下过两场春雨,农田里的活就出来了,就没有时间去给夹板厂拉木头了。可是今年的情况不一样,到了春忙的时候,大家都还猫在家里,三五一群的在商量大事呢。什么大事?上面下通知了,说村里的地都要被征用,要建工业区盖工厂,将来大家就都不用种地啦,年轻力壮有文化的,厂里都给安排工作,年纪大的,听说还能领到养老金。住的房子也要拆了,要住进镇上统一规划建造的农民新村,从此,大家就不再是农民了,大家都成了城里人。这可是个好消息呢,是八百年没听说过的好事。大家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这事。有消息灵通的,早打听到了,一亩地,镇上补贴三万块。马有贵听了,在心里算了算,他一共有二亩耕地,一亩宅基地,全征了,可以得到九万块的补贴。而农民新村的楼房,一套才五万,他还可以余下四万块。虽说从此就没有地种了,但只要肯下力气,比种田要强呢。再说了,变成了城里人,就不是从前的马有贵了,不定有多少农村的大姑娘想嫁他呢。这样一想,马有贵就觉得精神头十足,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走**时都开始唱歌呐喊了。喊驴爹的声音也更加响亮更加干脆。马有贵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逢喜事精神爽。驴呢,似乎也明白了马有贵的心思,跟着他一起高兴,扯开嗓子“哥格哥格”唱,几里外都能听见。

    然而马有贵的高兴劲儿还没有过呢,村里就组织开会了,在会上,首先是**了征地的消息,而且马上要征。主持会议的是村主任,还请来了镇上的一位副镇长,还有镇工业开发总公司的一位经理,还有刘一手。

    刘一手现在不单是村治保会的主任,他还多了个职位,拆迁办公室主任。专门负责拆农民房子和签合同。大家并不关心刘一手当了什么官,大家关心的是一亩地到底补多少钱。这也是马有贵关心的问题。开发总公司的经理说,按照政策规定,一亩地一次性补贴大家一万五。

    经理的话一出口,下面就炸了锅。马有贵在心里一算,一亩地一万五,两亩地三万,在农民新村买房子都不够呢,心就沉了起来。还没等马有贵跳起来,早有人跳了出来,大声说,不是三万块一亩吗?怎么变成了一万五呢?大家都高声地符合了起来,有人说,一万五我们不搬,地上该种什么还种什么。有人就起哄,走逑了,不理他们。一个人往外走,一群人就跟着往外走,会场里转眼就空了。村民们回到家,就开始操心春庄稼种什么的问题了。俗话说罪不责众,大家都不腾出地来,都不搬家,你还能拿枪来逼我不成?

    从会场出来,马有贵心事重重。前天村里的李大妈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张湾村的,二十八岁,长得还算周正,黄花大姑娘,在外面打过几年工的。说是只要马有贵成了城里人,在农民新村买了房子,马上就可以结婚,结婚了,姑娘就可以进镇上的工厂打工了,她是在外面打过工的,进厂和一般的农民肯定不一样,当个官是没问题的。马有贵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坐在驴圈里,和驴唠叨了一阵。从会场出来的马有贵,牵着他的驴。驴呢,见马有贵耷拉着脑袋,心说这小子八成遇上了不愉快的事,于是也做出不愉快的样子,跟在马有贵的后面,慢慢腾腾往回走。马有贵是走一**说一**,马有贵说,爹呀三万块变成一万五啦,我的媳妇又飞了,爹呀他们都欺负我们这些枯老百姓啊。驴心想,原来为这事呀,你小子不是说过不娶媳妇,一辈子就陪着你爹我过的吗?怎么出尔反尔呢。活该。驴这样一想,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就看见远远的草场上,刘一手那头**的母马在摇头摆尾呢。驴叫了一声,就不走了。马有贵去拉驴,驴还赖着不走。刘一手说爹呀,咱们走吧。可是这一回又出新鲜事了,马有贵都叫驴爹了呢,驴没有跟马有贵走不说,一扭头朝刘一手那母马踢踢嗒嗒就跑了过去。驴跑到了母马的身边,拿它的驴脸去贴那母马的马脸,母马不理驴。可是驴的驴脾气上来了,驴又用身子去摩挲母马的身子,母马不耐烦的扭动着身子,冲着驴打响鼻。驴心里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是一匹好马,我也是一头名驴,我有哪里配不上你呢。驴这一次就有一点用强了,拿了鼻子去嗅母马的屁股。母马大约被这头名驴的执著打动了,就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可这时马有贵气喘吁吁赶来了。马有贵上来拉过了驴的缰绳,骂驴,你这驴日的想什么歪心事呢,这马也是你日的?连拉带拽,硬是把驴头从马屁股上弄开了。驴心有不甘,犟在那里不想走。马有贵在刘一手那母马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母马撒开蹄子跑开了。马有贵说,爹,咱们走吧,别想那花花心思啦。驴心有不甘地跟着马有贵,一步三回头。

    征地拆迁的事,可没有农民们想的这么简单,不是说你在地里种上了庄稼就不征你的地了,这是镇上的发展计划,怎么会因为你种上了庄稼就不征用了呢?这么大的事可由不得你。后来村里又开了两次会,确定了,看在农民有困难,每亩地增加五千块,按二万元一亩征地。这样一来,有一半的农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还有一半呢,还在闹腾。但也闹腾不出什么事来,农民么?无非就是骂骂娘,心里不平衡,在嘴上过过干瘾罢了。

    第二天,刘一手就带着征地办的进了村。刘一手在办事上是很有一手的,他知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什么叫杀鸡给猴看。刘一手拟了份黑名单,黑名单上的人都是村里有些背景的或比较刺头的,刘一手知道,只要先把黑名单上的人摆平了就万事大吉了。马有贵没有上刘一手的黑名单的。也是,他光棍一条,一没关系二没后台,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能上得了刘一手的黑名单呢。黑名单上的几个人,很快就被刘一手用胡萝卜加大棒摆平了。大棒是征地办人手一根,胡萝卜嘛,就是答应了给他们家安排进工业区最好的工厂。其他的村民们看见村里最难缠的几个都签了合同,于是也跟着签了。签了又觉得心有不甘,聚在一起长吁短叹的。有人说,刘一手就怕马有贵,马有贵你就不签合同,看他有啥办法。有人又说,刘一手怕马有贵?得了吧你。还有人说,马有贵哪里是刘一手的对手了。他们这话呢,其实是拿准了马有贵的脾气,在激将他呢。他们也知道,凭他一个马有贵,如何挡得住刘一手的征地大军?不过觉得心里憋了口气,想找个人来帮他们出口气罢了。马有贵果然就中计了,一愣脖子说,啥,我怕他刘一手?

    你敢不签这合同?

    签了是孙子。马有贵说。

    马有贵拉好了和刘一手大干一场的架势。谁知刘一手根本就没把他为个小小的马有贵放在眼里。刘一手先和村里其他人都把合同签了,把那些刺头都摆平了,最后一个来到马有贵的家,刘一手说,马有贵,给你驴爹洗澡呢。马有贵不理会刘一手。刘一手说,你不理我?不理我也成,我刘一手今天不是来和你扯闲的。说着从夹在胳肢窝里的黑皮包中拿出一份合同来。

    马有贵说,不签。

    刘一手嘿嘿一笑,说,签不签随你的便。全村人都签了就你不签,你这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马有贵懒得理会刘一手,只顾了拿刷子给驴刷毛。刘一手伸了手去摸马有贵的驴,想再讽刺马有贵几句,没想到驴忽然朝他咬了过来,刘一手吓得蹦了起来,差点被这驴给啃着了。刘一手扔下合同,说,你签不签都是要搬走的,你看着办吧。带着人走了。马有贵呵呵地笑了起来,拍着驴的脑门说,还是你牛。驴心里说,什么还是我牛啊,应该说还是我驴才对呀。

    后来的几天,刘一手一直没有来找马有贵签合同。其他签了合同的人,都拿到了补贴,一家好几万呢。马有贵这下子可急了,看着人家拿到钱了,在农民新村买好了房子,签得早的都开始搬家了。听说就这两天,村里的房子就要拆掉了。马有贵急呀。看见刘一手在村里来去匆匆,见了他马有贵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呢。马有贵就恨起了村里人来,你们都他妈的签了合同拿了钱,把老子抬出来闹事,嗯。村里人见了马有贵呢,就会问他,马有贵,签了吧。马有贵说,签?我马有贵说话算数,说不签就不签,看他刘一手把我吃了不成。也有人劝马有贵,算啦算啦,大家都签了,你还这样夹生干吗呢,得罪人,没必要,将来还要指着在镇上挣钱的。马有贵说,我怕个卵。也有人说,这才是马有贵呢,你就不签,没签合同,他还敢把你的房子拆了不成?还能把你的地征了不成?最后还是他们来求你的。

    马有贵想想也是有道理。可是刘一手似乎比他马有贵要高明得多了。刘一手带着推土机进了村,一家一家的房子都倒下了,村子里几天时间就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呢。没几天功夫,推土机就开到了马有贵的屋前,停了下来。马有贵呢,手中握了一把铁锹,骑在驴背上,自我感觉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很快就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大家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大家都知道,马有贵和刘一手迟早要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一架,大家等得太久了,都快等得不耐烦了,现在这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到来啦,怎么可以放过这大好的看热闹的机会呢。

    现在的架势是,一边是刘一手,站在推土机的驾驶室旁;一边是马有贵,手握铁锹骑着驴,模样滑稽可笑。

    刘一手说,马有贵,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合同签了。

    马有贵说,你少废话刘一手,有种放马过来。

    刘一手说,你今天是签了我也得拆你的房子,不签我也得拆你的房子。

    马有贵说,你拆吧,除非你从我的身上碾过去。

    刘一手对坐在推土机里的驾驶员挥了一下手,推土机缓缓地朝前进了一两米。马有贵的驴一动不动。刘一手对驾驶员说,再过去一点。推土机又动了起来,这一次,前面那个硕大的铲子正好落在了驴的前蹄下面。驴还是一动不动,而刘一手和马和贵相距就不过两米了。马有贵的额头开始往外冒汗。可是他没有了退**,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要是退了,那还有什脸**。马有贵挥动着手中的铁锹,朝推土机上就砸,叮的一声响,铁锹被弹了回来,打在额头上,起了个鸡蛋大的包。

    马有贵索性扔了铁锹,他发现用这一把小小的铁锹来对付推土机这样的庞然大物是很可笑的举动,他听见了围观群众发出了哄的笑声,那笑声像雷一样在乡村的天空滚过,他还听见了刘一手的冷笑。马有贵一下子跳到了推土机的大铲子里,睡在了里面。马有贵说,刘一手,你要拆我的房子,你就拆吧。刘一手见马有贵睡在了大铲子里,还真有些为难了。不过刘一手终究是很有一手的,他大声说,你们谁把马有贵从这大铲子里抬走,我出二百块。二百块!二百块没人抬吗?刘一手在问到第三声二百块的时候,人群里就跳出了两条汉子,说你说话当真。刘一手当即掏出了二百块说,你们把他抬出来,这二百块就是你们的。

    两条汉子直扑马有贵,马有贵在大铲子里乱踢腾,但很快就被摁得实实在在,一人抬了他的两只手,一人抬了他的两只脚,刘一手跳下了推土机,跑过来搂住马有贵的腰,把马有贵从推土机的大铲子里弄到了一边。马有贵呢,现在挣扎不脱啦,于是破口大骂,把刘一手的祖宗十八代都日高了。刘一手过去冲那驾驶员挥了挥手。可是推土机还是没有动。为啥呢?马有贵的驴还稳稳当当地立在推土机的前面呢。刘一手说,谁把这驴给我弄走,我再出二百。这一次跳出了四条汉子,都直扑那驴过去了。驴可没有马有贵这么好对付了,驴张嘴就啃,啃住了一条汉子的胳膊,那汉子尖叫了起来,驴又抬起了后腿使出了鸳鸯连环腿,把另外三条汉子踢得哭爹喊娘。围观的人群这一次笑得更加灿烂了。刘一手的脸气得发黑,说,我出三百,三百还有谁上。三百也没有人敢上去惹这头驴了。人群里就有人大声叫,刘一手,刘一手,你叫那驴一声爹它就走了。这驴还听人叫爹。刘一手说,你来叫吗?你们谁来叫它爹,我还是出三百。果然又跳出了一条汉子,就要冲那驴喊爹呢,人群里钻出一个老头,揪着汉子的耳朵骂,你爹还没死呢,你少在这里给老子丢人现眼。刘一手对驾驶员说,不要管它了,不就是一头驴么,你往前开,推死它。驾驶员听了刘一手的话,把推土机往前开了一点,驴被推土机铲了起来,驴愤怒了,昂起头,“哥格哥格哥格”的叫了起来,这驴叫了足足有十分钟,围观的人群被它的叫声逼退了十几米。

    刘一手走到被摁着的马有贵面前,说,你再不把那驴弄开,别怪我不讲情面,我这推土机往前一开,压死了你的驴爹,你哭都来不及啦。刘一手说着朝推土机驾驶员又挥了挥手,推土机再往前进了两米,把驴挤到了一棵榆树上,再往前走一点,驴就要穿肠破肚了。

    刘一手说,马有贵,你看着办吧,签还是不签。

    马有贵说,我签,你放了我的驴我就签。

    刘一手说,这就对啦,你早签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拿过合同。马有贵签了。现场数了钱。拿到钱,马有贵的一颗心也就放回原位了,他担心的是地也征了房也拆了却又拿不到钱,现在钱拿到了,厚厚实实一扎,六万整呢。马有贵长这么大还从没拿过这么多的钱,拿到钱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刘一手让推土机后退了两米,把驴放开了。马有贵过去冲那驴说,爹呀,咱们认输了,走啦。驴撒开蹄子就跑开了。马有贵急了,跟在驴后面喊,你别跑呀你跑哪儿去呢你给我停下来。

    驴不听马有贵的话,撒了欢地跑,一口气跑到了草场。刘一手的那头良种母马正在草场上吃草呢,驴跑了过去,在那母马的屁股后面嗅了嗅,仰起头来哈了口气,两条前腿一举,就跨在了母马的背上……气喘吁吁的马有贵赶到草场,看见驴骑在刘一手那匹良种母马的背上,日得正带劲呢,马有贵于是笑眯眯地站在远处欣赏了起来。

    05年9月11日于31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