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姐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大嘴巴,该瞒着人的事情,她还是能够瞒住。
晚上回家,家里人问她——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黄大姐心说,肯定不能说有事,一说有事肯定要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她道:“路上有点堵。”
家里人哦了一声,说道:“怎么又堵车了。”
黄大姐不接话,心说,她还是能瞒住这件事。
另一边,唐国兴决定去城里一趟。
女儿托给了小春,她和小春一直都是这样,谁有事情,她们都会帮对方照顾孩子,两个孩子关系又好,经常放在一起养。
小春在供销社工作,又有捉蛇捉野鸡野兔黄鳝的能力,一个月总会去祸祸一次山里。
偶尔隔壁传来肉香味,小春的女儿就扯着嗓子喊她们过去吃饭。
她们也不客气,煮了红薯土豆,拿着碗就过去了。
唐国兴有些时候也会很难过,她从小就朋友多,小时候更是一大群朋友,大家一起玩,一起踢石子一起去山上割牛草,一起吆鸭子回家。
那个时候总是希望长大后也能一起玩。
后来,她要去城里读书,爷爷奶奶联系了她的大姨,大姨是城里初中的老师,她只能离开她的朋友们,离开雨兰镇。
她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她们都哭得眼睛都只能睁开一条缝。
再后来,她回来了,朋友们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踢石头,一起去山里割牛草了,天边赶着小鸭子的小孩子已经换了一群人了。
她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看人家了,好多都已经嫁到其他镇去了。
她慢慢地意识到,原来不能一辈子一起玩。
如果不能一起玩,唐国兴也希望对方过得很好。
就像过去传芳在平城里那样,哪怕大家都没有在一起,只要知道对方过得好就会很安心。
平城依旧是那个平城,唐国兴在这里住过六年。
传芳的葬礼是机械厂一手操办,她没有孩子,几个徒弟给她烧纸。
她在工厂年年都是模范工作者,还是市先进工作者,又因为工厂的失误死去,工厂无论是面子上还是里子都弄得妥妥当当。
唐国兴到的时候,她听到了很多人在哭,在惋惜这样一个优秀技术人员的离开。
唐国兴站在最后面的位置,她想,她是作为传芳过去人生的见证者,来送她最后一程。
而台上,厂里领导人的发言,唐国兴认真地听着。
那是她的老朋友在离开雨兰镇以后的生活,也许从这里,她能够明白对方希望她做什么。
“孙传芳同志是我们的好同志,她在1965年进入我们优升机械厂,一百多个节假日,没有一天休息过,她总是说人活一辈子,一定要做点事情才行……”
“我永远都记得,1968年,咱们平城大水,我组织人往外,她不要命了,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说是得把机器固定住,要不然容易出事。”
“因为有她,那一次我们厂免了很多损失。”
“她没有孩子,她把工厂当做自己的孩子,把每个职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
唐国兴听着那些事情,听着她朋友曾经做过的令人难忘的事情。
“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无论多忙,无论多累,她都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女工宿舍里的走廊上,她专门放了一张桌子,她每天学习到深夜,八年时间里,她为工厂提出了56条意见,其中四十二条意见都被工厂采纳,这里面包括了:1966年,改进工厂的废弃边角料的处理方式。”
上面的人说得也是眼泪哗哗,工厂失去了一个好同志:“1966年,她提出利用工厂锅炉的余温问题来解决咱们职工冬天洗热水澡难的问题,就是这一年,咱们厂的职工冬天再也不缺热水……”
工厂是真的记得她的好,每一条都记得。
唐国兴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雨兰镇的人是怎么评价传芳的。
“她妈跟人跑了。”“她也是个不听话不懂事的。”
但小孩子交朋友的时候只看合不合得来,不会看名声好不好。
她那个时候和传芳是好朋友,也会听到传芳家大人说她懒,说她不听话不懂事。
她当时其实就不明白了,就她们家那个情况,传芳听话懂事才是傻子,而傻子就会被人欺负。
“她们要说就说去吧,你可不能当傻子。”
她当时这样和传芳说了。
比她大两岁却和她差不多高的传芳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唐国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而现在,唐国兴站在葬礼上,看着照片上的人。
她很希望传芳对自己的信任没有错付,希望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另一边,雨兰镇。
黄大姐是运输队的人,平常有运输任务就会去城里,没有运输任务就在供销社帮忙。
无论是运输,还是在供销社,那都是人来人往,要接触特别多人。
有运输任务的时候,除了要运输的东西,经常还会帮乡亲们带东西,于是乎,从雨兰镇,同林镇,百合镇,香金镇,一路到城里,路上是遇到个人都要打一下招呼。
而现在,她是开着大车赶紧走,可不能打招呼,生怕别人跟她聊天。
从供销社回来,她拿了衣服去河边洗,河边一大群人在洗东西。
大家通常都是一边洗东西一边聊天,这样才不觉得闷。
“诶,黄大姐,你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说一个事儿?”对方一见她来,立马问道。
黄大姐:“没有。”
“我都还没有说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城里机械厂爆炸了,听说死了好多人,都盖着白布往外拉,听说是有人在里面安了炸弹。”
什么?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这都是从哪儿听说?没一个字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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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黄大姐端着木盆准备去对面没有人的地方洗。
而这个时候这些人还在聊天。
“你们听说了吗?孙家现在到处说他们家大儿媳妇是嫌弃家里穷才跑了,小儿子原本定下来的那家人也不肯了。”
孙家……孙传芳他们家。
“唉,他们家祖坟是不是没埋好?以前孙家也跑了一个媳妇儿,后来头一个媳妇儿留下的女儿也跑了……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旁边,黄大姐听着,真恨不得捶自己两拳。
“传芳吧?”另一个婶子说道:“那孩子可怜的很,她妈跟人跑了,她爸娶了后妈,后妈还带了两个孩子过来,后面又生了两个孩子,一大家子,她最不受待见。”
“后来她也跑了,她一个女人,在城里无亲无故的,这个世道,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黄大姐憋得都快内伤了,传芳现在的事情要是说出来能吓这些人一大跳。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跟人跑了的人,后来在城里过得比谁都好,结果又遇到了爆炸这种事,最后还把钱留给了无亲无故的唐国兴!
真是每一点拿出来说,都能让大家未来一个月不愁没事说。
“……我去对面洗。”
黄大姐咬了咬牙,可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唐国兴就有麻烦了,而且她还跟向梅保证了不说出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城里,唐国兴听完了她的朋友在城里的这八年,她没有参与过的人生。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传芳的过去,她们只代表了传芳的未来。
而她站在这里,她是传芳过去那不被认可,充满了痛苦的岁月的见证。
如果让她上去发表演讲,她却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她想起了更多小时候的事情。
最后,唐国兴站在人群中,向自己的朋友鞠了一躬,送自己的好友最后一程。
她在心里轻声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传芳,别怕,我会帮你。”
八岁那年,她是这样告诉传芳的。
现在,她还是同样的答案。
两天后,黄大姐再回村头,就听到大家都在讨论。
“真是没有想到啊,传芳小时候看上去又懒又馋,长大了以后这么有出息。”
“她小时候哪里又懒又馋了,是她家里人都不喜欢她,故意到处这样说。”
“唉,后面嫁人也是,嫁那个人也不是个东西。”
“她在外面年年都是平城的劳动模范,还是厂里办的葬礼,厂长办的,她们厂里很多人都在哭。”
她们说着说着,回过头就看到黄大姐在旁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
“黄大姐,你这是见鬼了?”
“我……我……你……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黄大姐憋了两天啊,她确定自己没往外说,难不成是做梦说出去了?
这一下子完了,向梅唐国兴她们肯定以为是她说出去的。
“你还不知道吗?”其中一个人说道。
另一个人:“昨天晚上开大会,唐国兴说了传芳的事情,现在整个镇上都知道这些事了。”
黄大姐不理解了。
怎么回事?唐国兴疯了吗?这事说出来了,钱还能保住吗?
等一下!
她赶紧说道:“我早就知道了!我当时就在城里!而且那个爆炸没有死那么多人,当时已经下工了,只有三个人在现场!”
“也不是有人安了炸弹!听说是她们有什么井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