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娟死了。
她死的地方还有血,好在路上都是软烂的泥巴,又是大雨,张家老二把尸体沉在了大水潭,又回来把血都踩进了泥巴里。
那鲜红的血液一下子就和泥巴混在一起,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了。
雨依旧下得很大,正是因为这么大的雨,村里的人要么去田里地里挖水沟,要么就在家里搓麻绳,并没有人来这条去镇上的路。
张家老二在这条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这才回了家。
大女儿坐在屋檐下剥玉米,妻子在里面做饭,母亲正在骂他的癫子大哥。
张家老二没有说话,他把蓑衣脱了下来。
他心里甚至还有一些高兴,在他看来,钟娟这种妇人能够当上村长,是占了之前那个反动派要回来清算的谣言便宜,要不然这么多男人,哪里就轮得到她?
现在钟娟死了,她终于死了。
张家老二去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个宣传材料呢?”
他有些不高兴,问道。
他老婆一手搅动煮开了的铁罐子,一手把玉米面撒进去,需要不停地搅动,要不然玉米面要结块。
听到他说话,女人头都没有回,有些不满,道:“什么材料?一回家就问这个,也不去帮大丫头剥一下玉米。”
“婚姻法的宣传材料。”
“在那边桌子上,我刚才看了忘了放回去了。”
“还你看了,大字不识一个,你看得懂吗?”张家老二毫不客气地说道。
“怎么就看不懂了?我也上了钟村长的识字班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罐子的盖子盖上去,因为有些生气,盖子发出了砰的一声。
“说你两句你还生气了,果然,古人没有说错,女子无才就是德!”
“那就你有才,见不得别人好。”
他也生气了,阴阳怪气道:“是啊,是我见不得别人好,那不得了了,我们家要出个文曲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拿宣传材料。
宣传材料的字很大。
“建国前,妇女们受封建思想的压迫剥削,旧社会的妇女们没有人身自由,没有婚姻自由,没有参政的机会……”
无非就是讲这个,简单得很。
他一边看,条件反射地嘴巴痒,想抽两口烟,条件反射地去摸烟杆。
没有摸到。
等等。
【你身上挂了一个和张家老二一样的烟杆】
他脑海里一下子就响起了钟娟的话。
出去的时候他把烟杆挂在了身上。
怎么会没有?
张家老二脑袋一下子嗡嗡作响,他的烟杆不是普通烟杆,烟杆是“白玉石”,前面的烟锅是金属的。
可不能丢了!
“怎么又要出去?”
张家老二的母亲见他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喊道:“这么大的雨,把蓑衣穿上!”
里面房间里癫子又开始砸门了。
母亲便不管正常的二儿子,而是去骂这个癫子大儿子。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癫子儿子!
张家老二一路跑一路看,一路上都没有。
最有可能的还是他摔的那一跤,可能是在那里摔出来了。
这条路实在是太烂了,他又心急,一路走就一路摔,满身都糊了烂泥巴。
好在很快就到了地方。
张家老二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他的烟杆。
怎么回事?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把人丢进了大水潭的事情。
当时他要把人捆在大石头上,在那里折腾了一会儿,会不会烟杆也掉进大水潭了?
如果掉进了大水潭就麻烦了,如果哪天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一边往下走,一边担心着有一天有人从大水潭里面捞出了那个烟杆和尸体,他心里思索着,到时候要怎么说。
“张老二!”
下面有人叫他。
张家老二定睛一看,是村口的石匠,对方也是一身泥巴,想来也摔了,还背了一个背篓,背篓里面放着几个石灰菌。
“还真是你啊,我远远地就看着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没有穿蓑衣,没戴斗笠,这么大的雨。”石匠往这边走了过来。
张老二不想跟他说话。
在他看来,石匠这人粗鲁没文化。
石匠过去是地主家的长工,过去看到村子里的人,他都要讨好三分,后来地主没了,他得了田地,自然对村里人就不讨好了,也不会免费给大家打石头了。
张家老二对于这个事情觉得很不舒服。
石匠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而是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
张家老二不耐烦了,说道:“关你什么事,你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呆着……”
他还没有说完,就见对方拿了一个金色的小东西出来:“这是你的吧,我刚从那边过来,就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我还以为是金子。结果一看,是你的烟锅吧。”
烟锅很小,石匠能看到也是因为这个路实在是太滑了,眼睛必须盯着地面才行,这才捡到了这个玩意儿。
张家老二赶紧拿了过来,皱了皱眉头:“烟杆呢?”
“烟杆没看到,只有这个烟锅。”石匠说道:“你回去再找找,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只能重新做一个烟杆了。”
张家老二不相信,觉得对方肯定是看中了他的那个烟杆,不愿意给了。
“是真的没有看到吗?”
“那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又不抽烟,再说了,我要是想要你这个,我干嘛把这个烟锅给你?”
张家老二认定了的事情,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么两句话就打消了怀疑。
“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把这个给我,我给你扔回原地。”毕竟是石匠,还是有一把子力气在。
张家老二本来想跟对方计较一番,但又一想,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对他也不好,于是就自认倒霉了。
张家老二在镇上重新配了一个普通的烟杆,别人问起来,他也只说那烟杆丢了。
但他始终都觉得是石匠把他的烟杆拿走了。
1973年,大水潭差不多放干水了。
大水潭跟大家想象的不一样,这里面没有一条鱼,只有沙和一些石头,还有一个大石头。
应该是这里面太阴冷了,水又清,鱼肯定活不下去。
唐国兴带着大队的人在下面站了一个圈圈。
众人刚到底部,都觉得一阵阵阴冷,心里都有些害怕,但好在人多,人多壮怂人胆。
就连小春这样的人都有些害怕,她不得不承认唐国兴是真的胆子大,之前还有水,唐国兴都敢一个人下来。
“咱们现在先把石头搬开,现在肯定能确定钟村长是被人杀了,后面调查组回来调查钟村长的案子,到时候大家要如实说清楚这个时候的情况。”
“先把火把点燃。”
来的人很多,有专门弄了火把,举着火把方便大家做事的妇女们,有年轻的这一辈青年,也有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少了自己的老一辈们。
这里面就有石匠。
其实三四个人就能处理了,唐国兴之所以没有拦着他们,让大家都下来,就是为了方便后续的调查。
调查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钟村长必然不能放在这里压着,因为不确定会不会出现其他变动,而且张家老二是真的防不胜防,今天他能够在大队上放把火,只为了把人引开,后面还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这石头大概有一百斤的样子,原本应该绑了绳子的,经历了这么多年后,绳子已经没了,可是石头依旧压在了下面的人的身上。
大家看不到下面的人到底什么情况,但还有一些衣服碎片在外面,一只手骨也露了出来,前面头骨上还有一把弯刀。
胆子小的已经挪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离开大水潭,大家都在这里。
“钟村长,我们冒犯了,这就帮您搬开石头,希望你能原谅我们的冒犯。”唐国兴知道大家有些害怕,所以该说的话还是一定要说。
大家都没有说话,青年这一辈子是小时候见过钟村长,都大概记得那是一个很爱笑,说话很温和,跟村子里的大人不太一样的女人。
老一辈接触更多,有些时候她们也想过,钟村长本来就是平城的人,又不是她们这里的人,跑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但真正看到这个样子,倒也难过。
老一辈有人就拜了拜,说道:“钟村长莫怪,我们这就把石头搬开。”
大家也跟着拜了拜,其实心里也都有些害怕。
大家开始一起动手把大石头挪开。
因为时间太久了,下面只剩下尸骨,还有一点衣物,但也不算很多。
石匠开口道:“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其他人都有点不敢上前了。
唐国兴则是把身上的大棉衣脱了下来,正是传芳给她的那件棉衣,像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那般。
她来大水潭的时候没有想过大棉衣可以这样用。
可此刻,她明明知道钟村长听不到这话,可她还是忍不住说。
“这是传芳给我留的棉衣,她在里面藏了好多年的工资,应该是她穿了很多年的。”
唐国兴蹲了下来,带朋友的母亲离开这个冰冷黑暗的地方。
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大家害怕,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想跟对方说:“传芳后来去城里了,她在城里得了好多年的优秀工作者。”
她收敛了尸骨,起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已经破败了的衣服上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小春捡了起来。
其他人也有认出来的:“烟杆吧?”
“这不是前几年大家喜欢的白玉石烟杆吗?”
前几年大家都喜欢这种烟杆,结果后面才知道说是白玉石,实际上就是石头做的,不值钱。
石匠道:“给我看看!”
他拿过来一看,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件往事。
不是因为他记性好,而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张家老二话里话外都是觉得他捡到了烟杆不还。
所以他一直记得这个事。
“这是张家老二的烟杆。”石匠说道。
他说着就把这个烟杆给老一辈看:“你们看这是不是他的?”
当年张家老二有这个烟杆了,那个时候镇上只有他有这种烟杆,给大家炫耀了很多次,大家都还记得。
“是他的。”
“我当年在这条路上捡到了他的烟锅,没有看到烟杆,怎么在这里?”
人群中立马就有人指出了一个问题:“这个是从钟村长身上掉出来的,她之前是被捆在大石头上,大石头和她之间肯定掉不进去东西,也掉不出来东西。”
她话没有说得特别明白,但大家都听懂了。
那么这个烟杆就只能是在钟村长死的那天就在她身上了。
石匠立马就说道:“我就说,大水潭被炸了,他不允许我们来捞鱼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春也说道:“难怪他儿子要在这个时候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人偷偷摸到大水潭里面来。”
唐国兴收敛好了尸骨,用大棉衣包好了,又把那个弯刀给了小春:“我们先上去再说。”
“大家注意秩序,挨个挨个地上去,不要抢先,两两一组,相互照应。”唐国兴维持秩序,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注意安全。
前面的人上去了以后,就看到守在上面的张家老二。
张家老二在那儿站着,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这边的情况。
之前不觉得,现在就觉得他是做贼心虚。
他小儿子都已经死了,他现在不回去奔丧,他留在这里做什么?
人,只要有了一个方向,那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之前觉得张家老二虽然看不起大家,做事不够利索,可到底大家还记得对方帮忙打捞溺水的人的事情。
现在想来,这件事情哪里是帮他们的忙,分明是怕他们自己打捞,发现了这里面的秘密。
再一想,今天怎么大队猪圈就起火了?
这么冷的天气,大队院子里的孩子们也都盘问过了,没有人玩火。
怎么就大队猪圈起火,偏生他的儿子还能趁着大院起火,所有人都去灭火,大水塘这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跑来?
大家心里头是越想越觉得这人可怕。
张家老二见众人这样看着自己,他心里虚得很,担心是被这群人知道了点什么,可他左想右想,可又觉得他们不可能知道。
“你们找到钟村长的尸体了吗?”张家老二率先开口说道。
老一辈没搭他这个话,估计是不想跟他说话了。
但有个年轻人不一样,说道:“你这么关心这个事情做什么?难不成心里有鬼?”
“你怎么说话的?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吗?”张家老二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一群年轻人,个个都不懂得尊敬人。
若是平时,家里的老一辈肯定要骂自己的孩子。
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被家里的长辈往后一护,仿佛下一刻张家老二都能上来杀人一样道:“张老二,大家乡里乡亲这么多年,我们也都知道,你当年干过什么事情了,你也别藏着掖着。”
“是啊,钟村长那么好的人,你怎么能杀了她?”有人说道。
张老二只当他们是信了之前的传言,可是之前的传言说的是癫子杀了村长。
“我干什么了?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唐国兴和小春两个人也上来了。
大家也算是有了主心骨,镇上没有公安机关,以前也没有出过这种事情,上一次出现这种杀人的事情,还是20年前的土匪杀人。
“现在怎么办?”
唐国兴上来都在想这个事情,她们没有权利办这个案子,于是说道:“等香金镇那边派调查组过来处理。”
唐国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雨兰镇没有能力处理这种案子,甚至可以说……再提前一年,香金镇也没有办法处理。
正好今年一月份,香金镇的人民法庭恢复了。
张家老二大惊,他本来以为唐国兴会上来,指控他犯罪,他可以说是他癫子大哥干的。
这么多年,他也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被发现了要怎么说。
可唐国兴什么都不跟他说。
她只是一句话。
张家老二破口大骂道:“唐国兴!我做村长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老一辈,你是不是跟他们说是我杀了钟村长?”
唐国兴说道:“这个还真没有,你还认得这个吗?”
唐国兴把那个烟杆拿了出来。
旁边的石匠也补充道:“肯定是你当年杀了人以后来抛尸,烟杆掉在上面了。”
张家老二看着那个烟杆,他万万没有想到,烟杆不在石匠身上,而是真的跟着钟娟一起进了大水潭。
他说不出话来了。
“那他怎么办?”其他人问道。
唐国兴见他的状态,有些担心他失控,做出伤害其他人的事情。
“我没有权利管这个,先通知他们家的人,让他们先把人看住。”唐国兴说道。
张家老二一听这个事情,立马就怒了,骂道:“唐国兴,你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妈以前经常给你送鱼吃,她今年九十岁了,她刚失去了一个孙子,你把这个事情告诉她,你是要逼她去死吗?!”
小春一听,这个小暴脾气就上来了:“那个鱼是我们自己捉的,还要跟你们分,本来也是你们同意了,怎么就变成你们送的了?再说了,你杀人,你让你儿子下水帮你掩盖罪过,结果死了儿子,你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事会逼你老母亲去死呢?”
其他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唐国兴其实也不想把人放回去,因为变动太大了,现在干脆就坡下驴,对大家说道:“这样吧,先把人关在大队,等调查组过来。”
至于他怎么犯罪的,他会不会否认,等调查组这些专业的人来查,最后什么结果,还有法官来判。
大家当然是支持,跟唐国兴不一样,现在大家百分之百觉得就是他杀的人了,立马就要上去绑人。
张家老二哪里想到他当年在这里把钟村长绑在石头上扔进了大水潭里,现在他也要在这里被人绑走等待制裁。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是我那个癫子大哥杀了人,我帮忙处理了,我没有杀人!你们不能把我绑起来!”
“那也是犯罪,你癫子大哥已经被关在家里了,现在需要把你控制住,等调查组来。”唐国兴说道。
大家便拿着绳子,按着人,把人绑上了。
“先关在大队里面,不要让他跟张家人说话,其余的事情等调查组过来,跟张家的人也只是说有点事情,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他们的大队是在山上,唐国兴她们还得回镇上。
唐国兴其实胆子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大,可她抱着钟村长回了镇上。
她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但这件事传开的时候,不得不说整个雨兰镇都吓到了。
上午他们就知道张家小儿子淹死了,还没有弄清楚到底为什么会淹死。
结果下午他们就得到了消息,张家老二杀了钟村长,钟村长就在那个大水潭里。
其他人可不像唐国兴,什么结果还得等调查组来,其他人已经传来了,就是张家老二杀了钟村长。
大家都已经把理由想好了。
“肯定是他也想当村长,钟村长不见了以后,他不是也当过一两个月的村长吗?”
“他当村长丢脸丢死了,以为自己了不起,还给人穿小鞋,结果被举报下去了。”
大家又把当年的事情提了一遍。
小春也说了当年她们三个人被大鱼迷惑追到了青石板,差一点就掉下去了,结果传芳莫名其妙绊了一跤的事情。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准备去下面的青石板抓大鱼,结果传芳平地上摔了一跤,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可是那里就是个平地。”
这下子,雨兰镇老一辈有话可以说了。
“肯定是钟村长看到了你们被那条大鱼迷惑了,所以在保佑你们。”
比起这就是一个巧合,是三个孩子运气好,人们总是更加愿意相信“一个死去母亲的鬼魂看到了自己女儿顽皮差点出事,所以显灵了,保护了自己的女儿和她的朋友们。”
“还有那个张家小儿子,他水性那么好,可以说是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了吧,我都听那些去的人说了,那个大水塘都没什么水了,说不定小孩子下去都不会被淹,可是他一下去就淹死了。”
“别不信,这都是报应啊,钟村长自己死了可能没有多大的怨气,可是她女儿也死了。”
“你们想想看,孙家的人,张家的人,都是在传芳死了以后出事。”
“你们怎么越传越邪乎了?”唐国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不相信,报应肯定是有的,你们还记得吧,我们镇还有一个吴家,他们家两夫妻生不出孩子,就收留了一个女儿,结果没两年就添了两个亲生的儿子,他们就开始虐待收养的女儿,大家还劝过他们,结果他们不听,后来养女死了,没过几年,他们家就被埋进泥石流里了,镇上其他人都没事,就他们家全家死了,所以做人不要觉得没有报应,坏事做多了,老天爷都看着呢!”
“你再说这一次的事情,张家那个小儿子,多好的水性,怎么就死在那里面了?”
比起“大水潭下面有暗流,原本这个暗流所在的位置被压钟村长的大石头堵了一部分,结果他去推开石头,自己被卷进了暗流中”这种巧合和意外,大家更愿意相信这就是恶有恶报。
恶有恶报更符合人们的想象,也更能安抚人心。
大家越说越起劲儿,说得头头是道。
唐国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连小春都信了?
算了,随大家去吧,这种恶有恶报再加上母亲显灵护了调皮的女儿传播起来非常快。
镇上的人几乎是一天之内就全部知道了。
于是,张家现在日子不好受,张家小儿子死了,他们上午看了日子,两天后守夜,第三天上山出殡。
结果除了亲戚,乡亲们没有一个人来悼念,甚至亲戚都不来了。
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怕遭报应,每当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家本来当家做主的人是张家老二,现在他被抓了,大队上给他家也只是说:“他犯了一点事情,具体情况要等调查队过来再说。”
原本想瞒着张家老太太,毕竟人年纪大了,不一定经得起这个打击,可是这种事情哪里瞒得住。
她听了以后,没有像她的儿媳妇那样六神无主,而是问道:“我能不能去看一下他?我一个当妈的,总得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情吧?”
唐国兴跟大队这边说了,在调查队来之前,只给三顿饭吃,不要让他个人接触,实在是不想出现新的变故了。
但大队上的人都是擡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们,而且张家老太太这辈子的确心善,她这么大的年纪了,又刚失去了孙子,整个人泪眼婆娑的,多少还是有些动容。
“按照规矩,不能让你看,但你也说得对,你就看一下,然后赶紧出来。”
张家老太太绷着一口气,拄着拐杖去了。
张家老二就关在大队的空房间里,外面还上了一把锁。
“我得跟你一起进去,要不然不好交代。”
老太太点了点头。
她走了进去,她的二儿子一见门打开了,立马就过来了。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犯了什么罪,他们没跟我说,你要说吗?”
“我没有犯罪,是大哥杀了人,我帮忙抛了尸体,他们就把我也抓起来了。”
老太太有认真听他说话,他一边说,老太太就点了点头,仿佛在接受这样的信息。
“那你说一下你大哥是怎么杀的人,你又怎么会被大家冤枉?”老太太说道。
旁边的人想说话,想跟老太太说,八成就是他杀了人,老太太摆了摆手,让他不说。
张家老二以为自己的老母亲相信了,赶紧说道:“那一天大哥跑出去了,我跟着一起追出去,就看到他已经把人砍死了,我怕乡亲们怪他,我就把人绑在石头上扔进大水潭了,结果我身上的烟杆不小心跟着一起掉了进去,他们就以为是我杀的人。”
这个说法,张家老二在心里头练习了很多遍。
“你确定那天是你大哥杀了人吗?你亲眼看到的吗?不要说谎。”老太太问道。
“妈,我没有说谎,是真的。”
老太太嗯了两声,手里的拐杖拿了起来,狠狠的打了他一下。
“你干嘛打我?”
“你还好意思问,你知道当年传芳是坚持你大哥杀了她妈妈,前段时间,乡亲们也说是你大哥杀了钟村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怀疑过吗?”
“妈?”张家老二意识到了不好。
老太太狠狠地打了他的头:“因为那天我一直在家里搓麻绳,你大哥时不时地就在那里撞门!我心里有气还进去把他打了一顿,他要怎么出去杀人?”
所以无论谁说那天是她那个癫子儿子杀了人,她都可以对天赌誓!
“我只知道我生了个癫子儿子,不知道我还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妈……妈……”张家老二意识到了不好,:“妈,他们说调查组要来了,你不能这样跟调查组说!”
“大哥已经是癫子了,他反正活着也没什么用。”
老太太听这话更是急了眼:“你大哥那是生病,控制不了自己,你这才是畜生!”
“我听她们说调查组就来了,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就承认,不要再说谎了,你骗不过我,你也骗不过天骗不过地!”
老太太不想再见到这个孽障了,走了出去。
大队的人把门锁了,回过头就看到老太太弯着腰,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年老人家的癫子儿子差点杀了别人的孩子,她能把人关一辈子。
这足以看出来她这个人的品性。
她是个庄稼人,可也懂一点道理,她一辈子都体体面面的,虽然有个癫子儿子,可她也称得上无愧于心。
“妈,你去问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她一回来,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说道:“他杀了钟村长,可能要吃枪子了。”
老太太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把我的棺材擡出来吧。”
她今年90岁了,棺材早就准备好了。
她的小孙子用的棺材是张家老二的,毕竟在大家看来,张家老二怎么也不会比老太太先死。
“妈?”儿媳妇吓到了。
“钟村长应该没有棺材,给她送去吧。”
实际上不需要张家送的棺材,桃花村这边有一个老人把自己的棺材让出来了。
“当年保长把我交的粮扣了,没有给我收据,还是钟村长去帮我要回来,她还教我女儿认字,也没有什么能做的,这个棺材就送给她了。”老人家说道。
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棺材真的非常重要。
小春在旁边听着,觉得好难受。
她心说,原来这么多人记得钟村长的好,那你们先前去哪儿?钟村长被人说跟人跑了的时候,你们去哪儿了?她女儿被人欺负,你们去哪儿了?
小春虽然不是当事人,可她真的好生气,她觉得别收棺材,就让她们亏欠着。
唐国兴还是收下了。
私下里,小春还是想不开,尤其是现在大家都记得钟村长的好了,过去怎么就不记得了。
“我是越想越气,她们以前去哪儿了?”
唐国兴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世界就是这样,好人的声音没有坏人的声音高。”
过去,肯定有人怀疑过钟村长可能是出事了,可她们的声音太小了。
很快,调查组来了。
调查组审问了张家老二,问了张家的人,又问了当年的一些人,最后带走了证物,又给尸骨、大水潭拍了照,最后就把张家老二带回香金镇了。
调查组已经走了,这边的钟村长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埋在哪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了。
钟村长并不是雨兰镇人,大家也只知道她的本家是平城,但并不知道其他的,而且当时他是逃难过来的,想来娘家已经没有人了。
婆家孙家,现在也只剩下两个人了,她们来跟唐国兴说了,也愿意钟村长埋回去。
大队这边也可以。
“我并不想让她埋在孙家。”
晚上,唐国兴小春两个人一边织毛衣,一边说着话,唐国兴依旧是当年那个有自己的想法的人。
“大队呢?”小春问道。
“传芳不在这里。”唐国兴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现在你懂我们了吧。”小春忍不住说道。
“是啊,我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还是会想很多。”
唐国兴小时候遇到过一只很漂亮的大白猫,毛毛长长的,出太阳的时候能看到那只大猫带着一只小猫咪在墙头晒太阳。
小猫很顽皮,每次大猫就会用爪子摁住它的头,然后给它舔毛。
她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一直看。
后来,大猫死了。
她到处找那只小猫,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二天就在后阳沟的水沟里找到那只小猫,小猫也死了。
那个时候,爷爷奶奶说猫埋起来是不祥之兆。
八岁的她,宁可被爷爷奶奶打一顿,也要把两只猫猫埋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不懂,可她总觉得那只小猫肯定是希望和妈妈埋在一起的,要不然好难受。
二十八岁的唐国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去联系机械厂,看看能不能由他们牵线,把钟村长埋进平城的公墓里,跟她女儿挨着。”
“传芳这里的钱还有多的,应该够。”
这样的结果是,钟村长又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入土。
马上就要过年了,谁家里愿意放棺材啊,大队那边也觉得不太好,虽然没有明说,但唐国兴还是把棺材接到了自己家。
住在垭口的她奶奶听说了,气得要死,要不是因为唐国兴大了,打不到了,铁定还要给她一顿打。
棺材接过来的时候,奶奶就赶了过来,不停地念叨:“钟村长啊!你是个好人,这是你女儿的朋友,千万别害她。”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唐国兴:“……”算了,随她去吧。
过完年,家里也没出什么事,唐国兴也收到了机械厂的回复,他们做到了。
于是,唐国兴和小春又进了城,这一次带着钟村长一起回了城。
也许人死如灯灭,埋在哪里都一样。
可有些时候想一想,传芳终于还是等到了她的妈妈,心里总归会欣慰一些。
雨兰镇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得到张家老二的消息。
他的案子要开庭了。
张家老二的案子还有不少人来听,张家老二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坐在前面最中间的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张家老二皱了皱眉头,怎么让女人来判案?
“被告和同村的孙有才密谋劫钱财,孙有才被识破后,被害人也识破了被告身份,被告追上被害人,却滑倒摔下山路,被害人查看被告情况,被被告持弯刀杀害,当天将尸体绑在石头上,背到雨兰镇桃花村大水潭,沉入水中,犯罪事实清楚,情节恶劣,证据充分。”
他站在那里听着那些人说话,他想起了当年向家那个大儿子,也是来城里,坐了几年牢就回去了。
他想,他还能不能再坐几年牢?
可又一想,这么大的年纪做了牢再回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刚这样想,就听到上面的女人说道。
“被告人张德,男,时年六十岁,平城雨兰镇桃花村人,经过庭审质证,被告人及辩护人并未提出异议。”
中间还有一大段话,张家老二并没有认真听,心里只觉得果然,女人就是啰嗦。
“本院认为,判处被告人张德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个人财产。”
张家老二慌了,死亡真的来临,没有人不怕。
她怎么敢!
张家老二开始闹了起来:“我要换个法官!我要换法官!这个女人根本不懂判案,我听他们说,我这个案子最多就是无期徒刑!”
“换个人也是死刑。”旁边有一个人小声说道。
“那你给我换一个男法官来判!”
立马就有人把他压下去了。
这件事情传回了雨兰镇,唐国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当年可以接受一个不为乡亲们做事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保长,不愿意接受一个努力让桃花村跟上新时代的女村长。
现在,他好像都愿意接受死刑,但不愿意接受一个女法官判的死刑?
太离谱了。
后来,张家老二还是被枪毙了。
张家的人把尸体领了回来,找了一个地方埋了,只有一个坟头,没有立碑,过年过节,张家也没有去拜。
第二年,路还是修出来了,路的尽头立了功德碑。
上面有两个名字。
“钟娟,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