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兴家住在垭口,是距离镇上最近的村,镇小学只需要走路十几分钟。
可凌云想要在村校读书,想要上知青姐姐的课。
如果住在垭口,村校可太远了,每天早上得早起好几个小时,人受不了,
“妈妈,我真的好想去村校读书。”
“我都跟大家说好了,我们后面一起去村校读书。”
唐国兴能怎么办呢,女儿都跟人说好了,总不能让小姑娘食言吧。
反正唐国兴和小春两个大人每天也得去山里干活。
于是,唐国兴和小春就带着孩子去住山里村校,随便也是给知青们作伴。
知青们听说了以后可开心了,这个年纪就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安全又温暖。
一到晚上,年轻的女知青,唐国兴,还有小春几个人开始把桌子凑在一起
凌云和永秋两个女娃开心地去抱枯草,枯草被子这些,都是放在龙家的堂屋里。
龙家老太太真的把自己的癫子大儿子关到了孙家那边的空房子里,这边其实还算安全。
大家一边铺枯草一边聊一些有的没的。
很快,大家垫上了枯草,铺上被子,然后大家睡在了大通铺上。
凌云和永秋两个孩子挨着自己的妈妈,很快就睡着了。
“唐主任,住在这边那个桂萍,她居然是肖家的媳妇吗?我还以为是她们家女儿。”秦子英小声说道。
唐国兴道:“她家在同林镇,家里情况不好,她父亲把她嫁到了这边。”
“唉,总觉得她有点可怜,今天白天的时候,她偷偷到我们窗户那边来听课,我正要叫她进来听,结果来了一个男人,看上去就很凶,狠狠地盯着她,她有些害怕赶紧跑开,起初我还以为是她父亲,后面听人说才知道是她的男人,我都不敢相信。”
唐国兴叹了一口气:“你们多跟她聊聊天,要是她男人打她,你们就赶紧叫人。”
“她男人还会打人啊?”
“不知道有没有打过桂萍,但他以前打过第一任老婆,有过前科,你们年纪小,要是遇到了也别硬碰硬。”
雨兰镇有一些人犯浑,但基本上都是对家里人,都不敢对外人犯浑,毕竟外人也都有父母亲戚朋友,打了开不了脱,他们是犯浑,不是脑子有病。
更别说知青了。
唐国兴一开始开会就跟所有人强调过,知青下乡是国家派来的,破坏知青下乡罪非常严重,这不是闹着玩。
“这么吓人吗?”几个知青都吓到了。
于是,第二天,她们在教室门口放了好几根棍子,生怕那个人来了打人。
实际上并没有,对方和雨兰镇所有人一样,经过这个村校院子的时候,也是低着头,背着柴火,像个普通的老实人。
并不吓人。
唐国兴抽空也去找了桂萍,问了她最近的情况,又说道:“你要是空了想去村校学习,可以搬个凳子去教室后面坐着听课,你那几个婶子有些时候都还会去听课,你别不好意思。”
桂萍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这么大年纪了,听也听不懂了,等后面生了孩子,孩子再去读书也是一样的。”
“这个看你,你只要记得,你想去,她们都欢迎你去就行。”
桂萍嗯了一声,似乎把这句话记下了。
唐国兴又说道:“家里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去找你小燕婶子或者春姨,不要跟我们客气,你嫁过来不容易,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在这边,有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桂萍心里有些感动,但她也觉得没什么事情是唐主任能够帮上忙的,于是也就没说什么。
挨打这个事情……
在她看来,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不是外人能干预的。
唐国兴见她这样,以为那男人改过了。
两个人便告别了,唐国兴刚走出一截路,桂萍又追了上来。
“怎么了?”
桂萍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又有些活跃,说道:“唐主任,以后要是还有前天那种事情,一定要通知我。”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整个人稍微活泼了一点。
唐国兴有些高兴,道:“放心吧,肯定叫你。”
结果还没有等到唐国兴叫这个姑娘去充人数,唐国兴就被知青们叫了,她们托人带话下来。
“唐主任!唐主任!你快去村校那边,出事了!”
唐国兴当时在粮仓,赶紧往山上跑。
上山的路跑得她满口都是血腥味,路上还遇到了扛着锄头出去的桂萍。
“村校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桂萍有些惊讶,说道:“应该……没有吧,我过来的时候她们在上课,但我也不确定。”
唐国兴还是不放心,赶紧跑了过去。
一到村校……
知青们正在上课,不远处的坡上,大家正在挖地,什么事情也没有。
她缓了一口气,正好没有课的秦子英过来了。
“出了什么事情?”
秦子英有些尴尬,把唐国兴拉到了旁边龙家的堂屋,这才小声说道:“我今天上午休息的时候,正好看到桂萍从山里回来,就和她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谁知道她男人居然拿着一个棍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打她,说是她不着家,就像我们小时候被父母打那样”
“我吓到了,想要去拦,他虽然不敢打我,但桂萍被他拉回去了,我怕打死人,就赶紧让人去叫你,结果没一会儿,桂萍说她认了错,男人也出了气,就没事了。”
“他们家那个大娘也给我们送了一包红薯,说是吓到我们了,还跟我们说,她儿子平时不那样,人很好。”
“我不肯要,她硬塞给了我。”
秦子英整个人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其他人也跟我们说不要怕,说他虽然偶尔打家里人,但从来没有跟外人吵架打架过。”
比起他打了桂萍这件事,所有人好像更加关心她们几个村校老师是不是吓到了。
她能怎么办?
还能说自己被吓到了吗?
于是,桂萍被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其他人也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反而显得还专门喊了人,大喊大叫的秦子英有点奇怪了。
“你是对的。”唐国兴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说道。
“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你们下一次遇到了还是要拿上棍子。”
但实际上,这种事情最难处理了,唐国兴又找桂萍聊了聊这个事情。
“他一直都在打你吗?”
桂萍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有一直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就是偶尔心情不好了,会打人。”
“你怎么不跟我们说?”
桂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说出去丢脸,再说了,他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他也怕我跑回同林镇,跟他闹离婚。”
“那你想跟他离婚吗?”
“千万别,我要是离婚了,回去我爸也得打死我。”桂萍被离婚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赶紧说道。
唐国兴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于是,她也只能板着脸说桂萍的男人几句,对方嬉皮笑脸的说道:“我也不想打她,谁不想好好过日子。”
“她年纪小,缺管少教,我有些时候就心急了一点。”
“以后绝对不会打她了,你放心吧。”
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也没有什么结果。
这样的情况,伤害最大的不是秦子英,而是唐国兴的女儿凌云。
凌云也看到了打人,她其他地方都不像唐国兴,这一方面和唐国兴一模一样。
她当时还想冲上去帮忙,但被其他大人抱住了,她就想着还有妈妈。
结果妈妈来了也没用,凌云失望极了,她们回去的路上,凌云一路都碎碎念:“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唐国兴往回走的时候,凌云还在生气。
“妈妈,我都觉得你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
唐国兴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不厉害。”
“不是啊,你很多事情都非常厉害!”
凌云嘀嘀咕咕地说道:“为什么不让她们离婚?然后让人来抓了那个打萍子姐姐的男人!”
“你还知道离婚?”
“知道啊,之前不是宣传了吗?”
“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啊?他都打人了!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啊!”
“因为没有警察,香金镇的警察不会为这种事情跑过来。”除非打死了人,要不然他们不会过来。
“那我们镇上为什么没有警察,我心里好难受啊。”小姑娘第二次这么难过。
上一次是发现姨姨婶婶们小时候的梦想都没有实现。
这一次便是这件事,她的世界好像被划破了一样。
凌云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一直相信老师,相信书相信大人,相信妈妈。
和唐国兴小时候那种讨厌老师,讨厌大人,怀疑一切的态度完全相反。
如果是小时候的唐国兴遇到了这件事,他狠狠狠地握紧拳头,骂大人们都没有用,然后发誓等自己长成大人,绝对比她们都厉害!
可凌云不是小唐国兴,她是相信妈妈,相信书的孩子。
妈妈经常宣传婚姻法,宣传男女平等。
书上说警察会抓坏人……
坏人见过不少了。
可她们这里有几个人见过警察呢?
凌云莫名地好难过。
唐国兴没有听到女儿说话,停了下来,回过头,就看到自己女儿站在那里不走了。
小姑娘的眼里是愤怒,是不理解,她像头被激怒了以后却被强行按住的小老虎,望向世界的眼神让人心痛。
为什么不能直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撕碎!为什么要憋着。
唐国兴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何曾没有过这个时期。
刚开始做妇女工作的时候,她发誓自己要做个和老一辈不一样的妇女工作者。
她那个时候特别讨厌那些和稀泥的工作者。
当时,村子里有个年轻媳妇,大家叫她肖家媳妇儿,是百合镇那边嫁过来的。
唐国兴当时特别惊讶,因为百合镇比同林镇还远,走路都得走两三天,怎么会有人嫁这么远?
而且肖家那个男娃,实在不是良配,小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了以后连他妈都敢动手打。
自然这人在雨兰镇名声不好,没有女儿嫁给他。
而其他镇的姑娘,也都不是傻子。
能不远嫁都不会远嫁。
姑娘们都不是傻子,尽管书上在歌颂爱情,看的电影里也在歌颂自由爱情,实际上雨兰镇的姑娘们从小都只和女孩一起玩,自由婚姻也只是到了年纪以后,由媒婆介绍两个年轻人相处一段时间,觉得合适就定亲,不合适就算了。
比过去多了一段相处的环节,过去就是定了就定了,婚前可能都没有见过面。
年轻姑娘们出嫁之前只有一个想法,希望不要嫁得太远了,不要离父母亲戚朋友太远,我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唐国兴才会惊讶。
“她们家可怜的很,父亲得了痨病死了,母亲去山里干活,从悬崖上摔下去,又残疾了,欠了不少钱,三个姐妹都靠嫁人还债,给哥哥娶媳妇儿。”
原是如此。
唐国兴也在关注对方,很快就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张素香。
对方是个很爱笑的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忍不住笑,也好强,事事争先,当时在弄农业大赛,这姑娘就村里的干活能手,大家都说,肖家走大运了,娶到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可这样的日子也没多久,小两口开始吵架打架。
听其他人说是男人暴躁,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妈给大哥家里偷偷拿了几个鸡蛋,就骂了几句。
素香就让他别在外面丢人现眼,大嫂刚生孩子,妈给几个鸡蛋又怎么了?
男□□头就上来了,其他人想要来拉,又都不敢上前,几个人才拉开。
别的年轻媳妇儿吵架打架了可以回娘家,她娘家太远了,吵了架没处去,她也不忍着,回不去娘家就去住山洞。
唐国兴听说了,急忙忙跑去找她。
素香很年轻,又爱面子,不想被人看轻,被打了还要一个劲地说:“你莫担心我。”
“我不是那种挨打的女人,我也打了他,现在是新时代了,他敢打我,我就敢打他,大不了这日子不过了,前段时间我还听说李家离婚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也不要唐国兴主持公道,甚至爽朗地说道:“放心吧,我不怕他,他不来求我回去,我就住这里,不回去了。”
“去我家住吧。”
“那不用了,你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姑娘,我去住你那里,到时候他来找麻烦,不是把你也害了吗?”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素香说道:“你先帮我去看看他们家现在什么态度。”
唐国兴往回走,的确看到她男人也是鼻青脸肿,可能是被家里逼着,还是去道歉请人回去了。
没过多久,唐国兴又听说两个人打起来了。
那个时候正好是雨兰镇修水沟,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又吵起来了,后来听人说是因为谁谁娘家过来帮忙了,说了两句风凉话,小两口就打起来了。
说是打起来,实际上吃亏的还是素香,但婆婆公公周围的人都在说素香不懂事,性格太强了,不知道让着自己男人。
素香一听,觉得忍不了了,要离婚,村里头的妇女们都要去劝她不要离婚。
唐国兴也要跟去,跟她一起的同志都劝不要离婚,又说男人都是这样,活路重,脾气不好,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素香呸了一口:“他活重,我就是在他家里躺着不干活了吗?”
素香越想越生气,她不能接受以后在这种环境过一辈子。
如果说只是男人这样还好,但她婆婆公公,都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个个觉得她个性太强了。
还是离婚吧。
她当时支持了素香,她也觉得那男人实在不是个东西,不如离了。
后来,素香回去了,她没能不嫁人。
她被她哥哥重新嫁给了另一个鳏夫。
唐国兴当时跑去同林镇看她,那个男人比她大了二十岁。
素香还是笑着跟她说话,还给她煮了一碗面,跟她说:“你别担心我,我不是什么会忍的女人,他要是好好跟我过日子,我就好好过下去,他要是不好好过,那我也不会忍着。”
后来对方生了个女儿,给她写信也是说有了女儿以后,心里踏实了很多,生活也有了盼头,还让她帮忙给孩子取个名字。
“我想让她沾点你的命,以后长大了也做个妇女主任。”
唐国兴给孩子取了名字,还送了一些衣服过去,她心想,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再听到对方的消息,那个男人跟她打架,发火后把三岁的女儿从屋外面的坎上扔下去,本来没有多高,可那下面有石头。
孩子当场没了。
当时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别人都跟她说,她男人也不是故意的,让她算了。
“她一直没说话,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算了,不然怎么办啊?自己还怀了一个,总不能把自己男人送去坐牢吧。”
她没有把自己男人送去坐牢。
她趁着男人睡觉的时候,拿刀砍死了那个男人,自己撞墙自杀了。
她用极其暴力壮烈的方式结束了一切,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情,是她那个性格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唐国兴那个时候刚生下凌云,整个月子期间都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撞墙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头和墙的碰撞,像是她在用血肉之躯和这个世界的规则碰撞。
很难想象,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够把自己撞死。
素香这个名字从那以后就留在了唐国兴的生命中,她开始反思更多的东西,开始看到自己头顶上悬着的巨剑,脚下依旧套着的镣铐。
要妥协吗?
在新旧交代的时代里,素香选择了不妥协。
她年轻的身体接受了新的思想,无法再回转了,一腔热血也对抗不了那个黑暗的牢笼,那她就撞了个头破血流也不妥协。
可她的第一个男人呢?
两个人同样都是不符合婚姻市场的人。
那个男人家里再一次省吃俭用,又娶了一个隔壁镇的年轻姑娘。
她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把素香送到了镇口,对方笑着跟她说:“回去以后不嫁人了,难得伺候男人。”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人在笑。
从此就是新生活了。
她最后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撞向了旧时代,用头破血流的方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属于新时代的符号。
也许就是她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回应。
“可别把人逼急了,你们还记得当初那个新媳妇吗?最后就是逼急了,直接自杀了,你们要是把人逼死了,你儿子就真的再也娶不到媳妇儿。”
唐国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到底有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如果自己圆滑一些,多劝着一点,别让她们离婚,会不会好一些?
她不知道。
凌云依旧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肯说。
唐国兴把她抱了起来。
“这件事是我没有做好。我们这一代人选择太少了。也许你们这一代人还会有更好的选择。”
凌云一下子就哭了。
当天晚上,唐国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生在一个这样的时代。
她得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时代不一样,那是七十年代,就连我们现在大城市对家暴的处理都赶不上理想,更不要说七十年代的农村了,上一代农村女性的选择太少了。
我做调研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村子,听老一辈说,近十年,村子里的女人因为被男人打,跑了大半。
老一辈跑不掉,后面这一代只要遇到家暴,女人基本上就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