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萍总是没完没了地跟别人说她大姐。
她不像个十八岁的年轻媳妇,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她的话像个语言能力还没有完全掌握的小孩子,没有逻辑,没有目的,就莫名其妙地说个不停。
大家都开始传桂萍脑壳出问题了。
桂萍男人觉得丢脸,又打了桂萍两次,他觉得桂萍在装相,打两次就知道闭嘴了。
桂萍男人一动手,桂萍就开始叫了起来,她过去被打总是很安静,因为她知道叫得越厉害,就被打得更厉害。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经验。
而这一次她却叫得很大声,她不止大喊大叫,她还在往外跑,仿佛不发出这个声音,不往外面跑,她下一秒就被打死了,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再也跑不了了。
好在唐国兴当时就在村校这边,听到了桂萍的叫喊声。
她们赶紧跑去,把两个人分开了,唐国兴骂了人,便让桂萍和她一起去住村校。
她心里很愧疚,为她没有做更多而愧疚。
那天晚上,唐国兴,村校的女知青们坐在一起,在桐油灯下,一起听完了桂萍的大姐的事情。
“我三婶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一点,叫得声音都很小,我老汉都不想要我,我妈死了,我就被扔在我妈死的那张床上,也没有人管我,我大姐抱着我去村子里求人。”
“我大姐在村子里是人人都夸,别人家的小孩子走丢了,她也是一整晚跟着人去找。”
“大姐十几岁的时候,村子里好几个人家都想要说亲。”
……
大家都认真地听着,谁都没有打岔。
唐国兴想到了素香。
她们来到了这个世界,饱受摧残又归于黄土。
最后,桂萍像是说累了,终于不说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她的眼泪是为她的大姐,也是为她自己。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似乎找不到更好的活着方式。
没过几天,桂萍男人还是来请她回去了。
桂萍还是跟他一起回去了,回去以后,桂萍不再到处说她大姐的事情了。
日子终归要往下过,这段时间里,地里的种子种下去了,慢慢地也开始冒芽了。
而这个期间,桂萍的大嫂是真硬气,带着两个孩子在娘家住了两个月了,没有人去求她,她估计真的能不回来了。
桂萍的婆婆开始着急了,开始在村校堵孙女。
下课的时候,妞儿一出来,婆婆就招手:“妞儿——妞儿——”
妞儿还是跑过去了,一开口就是:“奶奶,妈妈不让我跟你说话。”
“不跟我说话,我就不是你奶奶了?哪有这个道理!”
妞儿也没办法,只能跑回去了。
桂萍的婆婆很是生气:“那不成还要我去她家里求她回来?”
一般媳妇儿回娘家了,都是男人去劝说,去协商。
现在大儿子没在家。
她一看桂萍,在她看来,桂萍去道歉,把人请回来肯定最合适,因为是桂萍男人把人气走了,她去俯首做小,道歉认错,把人请回来就和规矩了。
可桂萍年纪太小了,嘴巴笨,脑壳有点毛病,担不住事,去了也白去。
桂萍并不知道自己婆婆在想什么,她也不想过去那样渴望得到婆婆的认可。
每个年轻媳妇都会被教育,你要孝顺,你要听话,听你男人的话,听婆婆公公的话,你要勤快,这样她们也会对你好。
桂萍过去还是渴望的。
现在她似乎也不想了,很多事情,公公婆婆说他们的话,她自己在出神。
桂萍人更加瘦,眼神也慢慢变了,以前不怎么说话的嘴巴,现在闭得更紧。
跟过去不一样的是,过去她安静,整个人有一种缩着缩着的感觉,仿佛害怕自己多占了一点空间。
而现在的安静,她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总是想得出神。
公公婆婆还在商量大儿媳妇的事情。
“再过段时间老大儿子就回来了,到时候怎么跟人说?”
“要不然就让老二去赔礼道歉,请他大嫂回来。”
“那不行,就他那个脾气,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去。”婆婆叹了一口气。
桂萍慢慢回过神来,听到了他们的聊天。
“刀架到脖子上他都不会去吗?”桂萍开口问道。
“你男人那个脾气,吃软不吃硬,你平时也不要跟他对着干。”她婆婆教育道。
这么硬气吗?
是吗?
真的吗?
那也许不应该用刀架在脖子上这种办法,因为对方知道你不可能砍下去,自然就不害怕了。
她大姐是她认识的人中最硬气的一个人,怎么都不肯嫁去香金镇,她们老汉把她关起来,饿了五天,她就答应了。
桂萍想,如果把她男人关起来饿五天呢?他会还是不愿意去道歉吗?
饿一天,人可以接受。
饿两天的时候,心里像是有猫在抓,难受得整个人都缩在一起,很想快点睡过去,要不然死了也行,可是都不能。
饿五天,随便什么都行,只要给点吃的。
还是不要饿五天,耽搁干活,耽搁生产大队农业生产,如果她婆婆愿意,就把他吊起来,吊半天,他也许就答应了。
她觉得应该可以,随便哪个都可以。
她看了看她婆婆,觉得她婆婆不会答应,可她想。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生出了一种扭曲的想法,想把她男人关起来。
关在黑暗里。
不只是她男人,她大姐的男人,她父亲。
“老二娶个媳妇儿也是没什么用,什么事情都担不起来。”
桂萍心里想,她其实有很多办法,关起来不行还可以吊起来打。
她的血液因为有了这样恐怖又叛逆的想法,开始重新涌动了起来。
桂萍男人这两天心里烦,尤其是大嫂回娘家,其他人时不时地都来问他。
“你大嫂怎么回娘家去了?你把人得罪了?”
“你大哥回来你怎么交代?你大嫂说让他去做上门女婿,你大哥不会真的去做上门女婿吧?”
“你没事打人家闺女做什么?那是别人的闺女,你要打,让你老婆生两个孩子,到时候随便打,也没有人说你什么了。”
他烦躁:“多大一点事?哪个不是这样被打大的?怎么就她那个丫头片子金贵了?我看他就是没事找事!我大哥不在家,她守不住了,想和我哥离了,好找野汉子。”
他本来就是这样一说,可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个原因,要不然怎么因为这么点事儿就要回娘家?
其他人都只是哈哈一笑,然后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头就把这句话跟张红丹说了。
第二天,张红丹就叫了她们亲戚过来了。
乌泱泱地站了一大院子,张红丹张口就骂:“肖礼实,我掀你棺材板板,你嘴巴要是生了疮,不会说话就莫说话了!”
“你倒是出来说说我的野汉子在哪儿,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让你走得脱了!”
她又对大队的人挨个挨个说道:“他是个莫子人,大家都晓得,我嫁到他们家来这些年,我可以说是没有半分对不起肖家的!”
“尤其是这个弟弟,他娶第一个老婆,找我们借钱,我借了,你们猜他还了没有?第二个老婆也借钱,我想,是我男人弟弟,那也就是我弟弟,我也答应了,现在呢,无缘无故打我娃,还到处造谣我养野男人!”
她越说越生气:“今天你们肖家不给我说法,谁都走不脱!”
一群人就在外面喊。
她公公打了她男人一棍子:“让你到处胡说八道,出去给你大嫂道歉!”
她男人硬着脖子:“我又没有胡说,她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婚,不就是想要去找野汉子吗?”
桂萍心想,他真的很硬气,被打了一棍子都不认错,平常她被打一棍子还是要认错。
婆婆就把她拉到了一边,说道:“你快点去找你大嫂道歉。”
“我?”桂萍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婆婆。
“你们两口子是一家人,他道歉你道歉都是一样的。你快去。”婆婆理所当然地说道。
下一秒,她婆婆把她推出了门外。
桂萍,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媳妇就这样被推了出来。
面对这些气势汹汹的人,要她给一个交代的人。
“你来做什么?你男人呢?”
“他不肯道歉。”桂萍擡起头,看着她的大嫂,她大嫂和她大姐的年纪应该差不了太多。
“让他出来!”张红丹不是为了跟桂萍这种软柿子说话。
桂萍没有进去,她想了想,说道:“他不愿意道歉,要不然我跟大嫂道歉吧。”
“我要你道歉做什么?肖礼实!你给我滚出来!”
桂萍拉了拉大嫂,说道:“你别叫了,他不会出来的,妈说让我来跟你商量,你跟我商量吧。”
他被打了一棍都不认错,她们在外面骂几句肯定没用。
“我跟你一个软柿子商量什么?”红丹没好气地说道。
“我已经想到办法让他道歉了。”桂萍说道。
“你能想到什么办法?”一个说话跟蚊子声大小的人,能想到个什么办法?
“你们把他吊起来吧。”
“吊一个小时,他肯定就道歉了。”
桂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在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不知道她男人会不会吊了一个小时还是不道歉。
她大嫂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懦弱总是缩着肩膀的妯娌,她这段时间还听说这个年轻的媳妇好像脑子出了问题。
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只见她的弟妹更加紧张了,头低得更低了,看不到她这个妯娌的表情,只听到对方继续说道:“要不然两个小时也行。”
她的声音好像因为某种情绪在发抖。
作者有话说:
重新修了以后,把大姐桂秀的剧情提到了前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