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她拒绝了。◎
1974年,雨兰镇。
小春这两年很烦,因为她就一个闺女。
她烦的不是她只有一个女儿这个事情,而是大家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当年生大闺女的时候,小春她妈周玲丽听说是闺女,一个劲地到处说:“第一个不管男女,都是好事。”
然后又安慰小春:“不要着急,我当初第一个生了你,第二个就是你弟弟了,你外婆也是这样。”
这话乍一听就不好听,越琢磨越让人生气。
意思不就是第一个没能生到想要的,第二个就能生到了吗?
现在大姑娘都读小学了,小春的肚子依旧没影。
她男人一年一半时间都去修水库了,另一半时间同样也是被念叨,快点生二娃。
镇上也有一些妇女一生就是男娃,一连生了六个儿子的,她们便会给小春出主意,说是去拜石山下面那个儿子崖,拜了回来就能生男娃。
周玲丽信了,天天要小春去拜。
“你这么大的年纪了,现在还不着急,以后你想着急都生不出来了。”
“没有儿子,等你老了,谁给你养老?”
小春没说话,但她男人在的时候,她去石山都尽量绕开那块叫儿子崖的大石头。
本来以为这件事也就这样了。
结果没过多久就又出了两件事。
小春的外公去世,她外婆瘫了。
这两件事是前后发生的。
小春外公去世后,她舅舅便分了家,小春的妈妈作为出嫁女,自然不能分到任何东西,当然,她也没有想过要。
可小春的外婆分到的东西也少,房子也是猪圈稍微改了一下。
这也很正常。
他们家向来好东西都是要紧着男娃,这种时候自然也是如此。
小春她妈回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就来小春这里哭。
“你外婆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就睡在猪圈里。”
很奇怪,母女俩过去关系非常差,她妈也从来不会对小春低头,更别说讲什么交心的话。
而最近几年,小春越来越有出息了,周玲丽也没有过去的嚣张了。
也许是这些事情她真的没有地方可以说了。
“你舅舅真不是个东西,你外公一死,他就敢把你外婆扔在猪圈里住,他没有良心,我们不能没有良心。”
小春看着她哭,安慰道:“你就不要替她难过了,她能够为自己儿子付出一生,说不一定住猪圈也很开心。”
“谁住猪圈还能开心?”周玲丽想起了她妈握着她的手,掉着眼泪要她帮忙的事情。
“小春,你这段时间手头宽不宽裕?”
“你要借钱?”小春擡起头,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把钱都给我弟弟了,现在没钱了来找我做什么?我从小无情无义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玲丽被自己女儿数落也不吭声,她这样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被数落了一样。
“我哪里知道你弟弟是个靠不住的,你弟媳妇也不管这些,还好你嫁得不远,要不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春就这样看着她,她的母亲好像终于在她面前低头了。
小春叹了一口气:“钱,我不会给。你也别给,舅舅他们不缺这个钱,外公去世做事收了一些钱回来,让他们找医生给外婆看病。”
小春说不给就不会给,哪有这个道理,那些人得好处,她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她不给钱,她妈最后也没有闹,她年纪开始大起来了,整个人也被磨掉了当初的脾气了。
晚上,小春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舅舅他们会那样对外婆。
要知道,外公外婆为了两个舅舅,可以说是费尽了心血。
如果她的父母对她那么好,她一定会加倍孝顺对方,不让人吃半点苦,哪能让人住进猪圈。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就问自己闺女:“秋儿,要是有一天妈妈老了,病了,你会让妈妈做猪圈吗?”
永秋正在写作业,听了这话,擡头道:“不会啊,猪圈好臭。”
她糊涂了,一个小孩子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去问了唐国兴。
“你说他们为什么能这么没良心,晚上不会难受的睡不着觉吗?”
唐国兴道:“对于他们自己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做从小到大都在做的事情。”
“啊?”小春有些惊讶。
唐国兴没有经历过重男轻女,但她也是看着这些人长大,她又是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大家总是觉得人长大了会变,其实回忆一下,我们从小到大做事情变化并没有那么大。”
“你弟弟一生下来开始接触到的就是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所有人都要让着他。”
唐国兴记得一个很深刻的事情,她小时候去找小春玩,小春的弟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小春的奶奶拿了一个鞭子,把门槛打了又打:“是门槛不好,门槛把我乖孙绊倒了,我把门槛打了,不哭了不哭了。”
“你们家鸡蛋要留着他吃,你们家做米粑粑和玉米粉粑粑,你弟弟吃你粑粑,其他人吃玉米粑粑。”
小春听着,真是越听越生气。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去你外婆家,我们俩带了一条鱼,回来的时候你妈妈在路上骂了一路,其中有一个事情就是,那条鱼是你妈妈煎了煮成汤炖给你外婆和你弟弟喝,当时你外婆的腿摔断了,但你舅舅回来直接就喝了。”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家里的一切好东西都应该是他们的,其他人让着他们是应该的,为了他们受点苦也是应该的,这是全家都应该认同的事情。”
小春听着这些话,她突然意识到,她的父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就像她外婆外公那样。
她父母在过去种下的因,无论她们愿不愿意她们都要去承担果。
从她将生儿子是自己一生唯一的荣誉开始,用自己的偏爱为自己的儿子铺了一条看似更好走的路开始。
那习惯了走在父母血肉上的男娃,哪里能够去走正常的石头铺出来的路。
无论她多痛苦,无论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一生不可能停止为自己的儿子输送血肉。
直到她死亡。
这天晚上,小春做了一个梦。
小春总觉得自己在梦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又好像很真实。
她梦到自己肚子又大了起来,比怀大姑娘的时候还要大。
周围不断地有人跟她说——
“这一次肚子圆,肯定是个儿子。”
“是啊,我一看就知道是儿子。”
她们甚是高兴,仿佛肚子里是个儿子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还有人在跟她的闺女说:“你妈妈要生弟弟了你高不高兴?”
她闺女像平常那样,很认真地说道:“高兴。”
那人便嘻嘻哈哈地打趣道:“你还高兴啊?你妈妈生了弟弟就不喜欢你了。”
她闺女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小春好着急,恨不得过去给那人一巴掌,可她身体好笨重,肚子太大了,她怎么走都走不过去。
很快,儿子生下来了。
所有人都好高兴,她公公婆婆居然在外面打火炮,又请了人来取名字。
和大姑娘出生的时候,婆婆看了一眼就走了不一样。
每个人都来跟她道喜,仿佛从她生了这个儿子开始,她也变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
“这下子有依靠了。”
“女人还是得有个儿子才行。”
她姑娘呢?
小春好着急,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围着她,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女儿在哪儿。
一个小男孩死命贴在她身上,一个劲地喊她妈妈。
她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用尽了力气才把他从身上扒了下来。
小春醒过来时,几乎是大口大口地呼气。
“妈妈,你怎么了?”
小春一把就抱住了她,心有余悸地说道:“还好是梦。”
“梦到了什么?”
小春不太记得梦里的内容了,只记得很恐怖。
“一个噩梦。”
从这天开始,无论谁说:“你家才一个女娃,怎么还不抓紧生个儿子?”
小春都直接说:“没那么大的福气。不生了。”
“那怎么行,你家闺女嫁出去了以后,你们可怎么办?”
“永秋以后找上门女婿。”
“你这是中邪了吧?上门女婿哪有那么好找的?以后你闺女不得不得怪你啊?”
“那也不生了。”小春很坚定。
她过去不懂,不懂为什么她妈妈会觉得舅舅打不得她的弟弟,不懂她的母亲重复了她外婆的路。
但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明白了。
在家里当女儿时没有地位。
出嫁了,有了自己小家庭,可地位还是比不上家里的男人。
唯一的翻身机会好像就是生个男娃。
她母亲就是靠生了她弟弟,翻身有了家庭地位,她迷失在了男娃给她的荣耀中,把她的儿子高高捧起。
她选择忘记自己曾经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吃过的苦,她接受了生儿子的荣誉并加入了那个从来不愿意接受她的群体中。
小春已经走到了当年母亲去争取女人一生中最大的“荣誉”的时刻。
她拒绝了。
因为每一份这样的荣誉,背后都有一把弯刀砍向不被期待出生的闺女。
当年她的妈妈没有心疼她。
但她却不能接受她的女儿走她的老路。
作者有话说:
桂萍三姐妹和小春祖孙三代本来是可以写一个更加顺的故事出来,但桂萍的部分改动了,所以后续写起来没有那么顺,但正面角色能活下来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