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平城疗养院。
一大早，小春奶奶就起来了，老人家觉少,便一大早坐在大厅里看电视,其实也没怎么听电视，上面在讲什么，就是开着电视听个热闹。
但没一会儿，小春奶奶就不听电视的热闹了，她的目光在外面院子里的疗养院院长身上。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大概五十岁的样子，干练的黑色短发,正在给手下的护工们交代任务。
小春奶奶其实很喜欢这个院长，对方有文化有能力,每个月都要出去交流学习,还有其他地方的人过来交流学习。
之前有个老人身体出了问题，身体只抽抽，她们都急得不得了,这个医生很快就把人救回来了。
小春奶奶当时都看呆了，只竖大拇指。
她经常记不住事情,但一直记得这个事情。
院长很快说完了事情,走了过来。
其他老人跟她打招呼：“院长早上好。”
“院长吃早饭没？”
小春奶奶也和她打招呼：“院长早上好,我今天早上的药已经吃了。”
老家的电话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打来的。
小春奶奶和唐国兴正在吃切好的火龙果。
“这个没有味道,不好吃。”小春奶奶又小声问道：“唐国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吃一次红烧肉？”
“这个月已经吃了两次了，等下个月吧。”
唐国兴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小春男人表情不太好。
“怎么了？”
“弟妹打电话过来,说是妈身体不行了,让我们回去。”
这个妈自然是指周玲丽。
周玲丽今年九十五岁了，她真的是一个奇迹。
周玲丽个子小，四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把孙女偷偷送走的事情和儿媳妇闹掰了，那个时候四十几岁的人在猪圈里没住几年就老得像六十几岁。
后来更是经常生病，老了以后经常驼着背，一咳嗽就好像只剩下一口气了。
但她就是靠着这一口气，熬死了她自己的男人，熬死了她儿子，她儿媳妇跟她关系不好，孙女关系也是不冷不热，但她自己硬是苦熬过来了，活到了九十几岁。
“这一次可能是真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小春，是觉得她现在记忆不太好，估计也记不得弟妹是谁。
小春奶奶也的确没有听懂，她现在反应很慢，她在想方设法地偷偷把青菜叶子移到她男人的餐盘里。
“要回去吗？”
院长正好路过，听见了，过来问道。
她一过来，小春奶奶立马就老实了，埋头认真吃青菜叶子，不能破坏自己在院长心目中的形象。
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问问小春自己的想法。
“我妈身体不好，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小春奶奶也没有纠结，她脑袋里所剩的记忆就不多，没想那么复杂，道：“回去吧，我也想回老家看看。”
“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女医生说道。
小春奶奶一听，拿着筷子的手都不动了。
她心里想，她们住这个院一定给了很多钱，才能让院长跟着她们一起走。
回去坐院长的车，院长开车，三个老人坐在后面。
前座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小春奶奶想，可能是院长的保镖吧。
雨兰镇变化非常大，过去她们的土房子早就推平了，周玲丽也早就没有住猪圈了。
她住在明亮宽敞的小平房里，这是当年小春的家，后来她要去城里发展了，还是让她妈住了。
小春奶奶回去的时候，两个侄女也回来了，她们也带了家属，一大帮子人站在院子里，倒也是热闹。
小春奶奶进了里屋，她妈躺在里面房间的床上，看到她的时候，老人还是掉了眼泪。
“春儿，你过来。”九十几岁的老人眼神浑浊，还是执意喊了自己的女儿。
小春奶奶走到了床前，床上老人叹了一口气：“你肯定也不记得我了。”
小春奶奶想了想，说道：“我记得。”
她男人在旁边听着，生怕她下一句就骂她妈。
毕竟人之将死，没必要再骂了。
这对母女见面就吵架，他早就习惯了。
却不曾想到，小春奶奶和她说道：“我记得，你是我妈。”
小春奶奶大概是觉得光说这一句话还不够，她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唐国兴晚上去捉黄鳝，结果遇到了土匪，我们俩都把魂吓丢了，回来以后发了好久的高烧，她们都说我要死了，你还抱着我哭了好久。”
唐国兴站在后面，她也隐隐约约想起来，那个时候小春其实也很高兴。
周玲丽也想了起来，她还记得当时是她背着小春去找了神婆，神婆说魂已经没了，没救了，准备后事吧，当时两家人都哭得不得了。
“还有一次，”小春很认真地想过去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事情了，但这个时候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多想起来一些，“我小时候断奶一直断不了，因为我奶奶要把我抱到大伯娘那里去，你就一直不干，导致我吃奶吃到了一岁半，所以我比好多人都长得高。”
“你怎么会记得这个事情？”
“大伯娘跟我说的。”小春奶奶说道，她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暖呼呼的。
她还想再想一点事情出来，但想不起来了，她敲了敲脑袋：“怎么就想不起来其他的了！”
唐国兴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坐了下来：“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妈知道你记得她了。”
唐国兴心说，再多想一会儿就得气不顺，然后开始吵架了。
“我现在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小春奶奶有些懊恼，她很少这样，她年纪大了以后，整个人很平和很温柔，尤其是她记忆混乱后，也许是因为最好的朋友一直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外界压力，哪怕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她也很平和。
她偶尔甚至会猜想自己年轻时候应该过得很好。
周玲丽看着这个女儿，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她女儿小时候总是吵闹，总是说什么弟弟有她就没有。
有一次就因为一个桐树叶米粑粑，她女儿和弟弟打起来了。
她气不过，把这个大女儿狠狠地打了一顿，她大女儿一边哭一边骂她：“等你以后有出息了，我打死都不会来看你！”
“我也不会要你看！”她当时狠狠地说道，那个时候她只有一个想法，只有儿子才靠得住，女儿都是要嫁去别人家的，怎么靠得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最后，她要死了，来送她的人依旧是她的大女儿。
“春儿，你过来，跟我说说话吧。”她现在太老了。
小春奶奶还是想陪陪自己的母亲，她搬了凳子过来，坐在床前，给她妈妈剥橘子。
“跟妈说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吧，你这个病怎么办。”
“我们现在住在疗养院里，每天早上8点钟吃早饭，院长来给我检查身体，然后出去走走路，每天这样也过得挺好……”
小春奶奶一边想一边说：“我们疗养院的院长也来了，院长，你看看她，她是我妈。”
周玲丽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院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人没了，大家忙了一阵子，但忙的是周玲丽的孙女孙女婿，小春的情况大家也清楚，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就坐在一边看着老家的人们。
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了。
唐国兴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一个年轻女人。
她看得很入神。
那年轻女人不知道是镇上哪家的媳妇儿，正在和其他人说话——
“我要回去了，我女儿要放学了，我要去接她。”
她说着就去骑电动车。
其他人都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孩子啊，真的是生活好了，都五年级了，这条路，还要骑车去接送。”
“现在不是过去了。”
大家又说起谁家姑娘被送到镇上上补习班，还有送去隔壁镇学跳舞的，周末两天家长接送。
里面，唢呐为一代人的逝去留下最后的声音。
前面的公路上，年轻的母亲骑着电动车载着女儿去上上一代人做梦都没有补习班。
唐国兴收回视线，疗养院的院长正在和其他人一起帮忙处理丧事，招待来吊丧的人。
唐国兴看到小春又盯着院长的方向。
“怎么了？”
“我们到底给了院长多少钱，她怎么什么事情都帮我们？”
唐国兴：“……你得自己想起来。”
“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事情，我家永秋在读医科大学，希望她以后能够像院长这么厉害。”
里面房间里，院长看着自己外婆的照片，还是上了一炷香。
作者有话说：
我也算是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