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开车将薛定送去了医院。
外科的护士还记得他,乍一看他背上悉数绷裂的伤口,几乎忍不住斥责起来。
说过不能沾水。
说过不能剧烈运动。
说过……
祝清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本能判断出她是在责备人,下意识要开口反驳。
薛定就坐在治疗室的椅子上,头也未擡,警告似的叫住她:“祝清晨。”
她朝他看去,男人满头是汗坐在那,任由护士拿着镊子与针线替他缝合伤口,拳头紧紧攥起,青筋都冒了出来,却一声都没哼,只掀开眼皮不咸不淡瞥她一眼。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不要她说。
祝清晨闭上了嘴,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还挂着她的相机在胸口,一身的尘土,眉骨上有一道青紫色淤伤。
为了重新缝合伤口,他的上衣已经脱去了,浅麦色的皮肤,毫无赘肉的小腹,线条分明的肌理,还有从脖子上缓缓流淌下来的汗珠。
明明又脏又狼狈,却又该死的帅。
这是祝清晨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男人的好看,并不只来源于整洁体面的皮囊,薛定的英俊并非她过往接触的精致的美,而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男人味。
他没有穿上昂贵的西装,没有为自己整理好仪容外表。
可他致命的吸引力藏在每一滴汗珠里,每一道伤痕中。
伤口缝合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半时,两人才从医院回到家。
祝清晨煮了三袋泡面,一袋给自己,两袋给他。
薛定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拿起她的相机查看照片。
动作一滞,他擡头,“……镜头碎了。”
“……”
祝清晨赶紧搁下面碗,拿过相机仔细查看……是真碎了。
大概是他与那恐怖分子打斗时碰坏的,蛛网似的伤痕遍布镜头,其余地方也多处碰伤,完全没救了。
她摩挲着相机,半晌没说话。
这只相机她用了很多年了,从毕业到现在,始终没有换过。
因为它是苏政钦送的。
这些年来她背着它跋山涉水,总觉得如此一来,就好像他也在身边似的。就连夜里睡觉,也会把它放在枕边睁眼便能看见的地方。
回过神来,她低声说:“坏了就坏了吧,反正早就该换了。”
薛定一顿,“我赔你。”
祝清晨一下子笑出了声,“你赔?你这种动不动拿着□□爆人脑袋的家伙,我可不敢要你赔。”
薛定:“……”
饭后,他伤口加剧,洗碗的重任就当仁不让落在了祝清晨肩上。
他也没闲着,去卧室的床底下搬了画架和颜料出来,架在阳台上开始画画。
祝清晨走进客厅时,正好看见落地灯在他身上投下明黄色光影,而他面色凝重,手持画笔,一言不发在画架上涂涂抹抹。
她凑近了想开个玩笑,措词都想好了,就说没想到他这么粗糙的人,居然还有艺术细胞。
可当她走近了些,看清了那幅画,玩笑话就统统咽了下去。
他画的,是血泊中的人。
深红色的颜料宛若盛放的花朵,一点一点在白纸上蔓延开来。
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就倒在其中。
在他脚边,还有一只打开的箱子,里面一叠一叠全是他往日画的东西。
祝清晨弯腰随手捡了几张,却发现在那箱子里,约莫有一两百张画纸,每一张都画着一模一样的内容。
每一张洁白抑或泛黄的纸张上,都是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薛定站在那团光影中,语气很浅很淡。
“每次完成任务回国时,都会接受心理辅导,我是内向型,治疗师建议我用画画来宣泄情绪。他说务必每一次踏上前线、目睹死亡,都画一张画。一张画完,如果还觉得透不过气,就继续画第二张……直到透得过气来为止。”
“……”
“从第一张画开始,一直到现在,我画的一直是这个。”
祝清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箱子里厚厚一摞画,他到底亲眼见过多少人牺牲,又有多少积压到无人倾诉,唯有无声宣泄的苦闷?
她把画放进箱子里,站起身来,侧头看身边的男人。
他很高。
落地灯照过来的光线被他一挡,她就完全沉没在阴影之中。
任何时刻都挺得笔直的脊梁,和看上去哪怕就快要融入灯光,却也不容忽视、异常好看的侧脸。
祝清晨的手指动了动,忽觉心里有了些许异样。
然而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她赶紧跑到茶几边上,低头一看,屏幕上是两个字:妈妈。
姜瑜的这通电话打来,祝清晨简直被轰炸得体无完肤。
她早知道今天的恐怖袭击会登上全世界的新闻版面,却没想到她与薛定从事发现场并肩而出的画面会从外媒传回国内。
看到电视机上的新闻,姜瑜几乎要昏过去。
恐怖袭击?!
人体炸弹?!
几乎第一时间拨通了国际长途,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在那头咆哮了将近五分钟,完全没给祝清晨任何插嘴进来的机会。
如果说祝清晨还有任何反驳的心思,当母亲在电话的最末一刻哽咽时,她就再也说不出任何气话了。
姜瑜说:“你回来!我宁可被你爸打死,也不愿意看见你在那边有半点危险。你要非待在那里,还不如现在就拿刀杀了我,免得我提醒吊胆,为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祝清晨与她从未有过多少平和交流的时刻,更别提情感交流了。所以当姜瑜突然之间哽咽了,亲口道出对她的感情时,她便一下子再也克制不住。
眼眶一热,掐着掌心沉默片刻,她点了点头。
哪怕对方根本看不见。
“我明天就回来。”
阳台上,画未作完的男人笔尖一滞,停了下来。
侧头看她挂了电话,还抹了把眼睛,他问:“要回去了?”
“嗯,姜——我妈担心我。”
他凝视她片刻,点头,不咸不淡,“是该回去了,不该经历的全经历了一遍,再待下去,还不知道要看见多少叫人夜里睡不着的事。”
祝清晨正欲说话,又听见他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
“硬得跟男人似的,在这也哭了好几回,也算收获不小,体验了当女人的滋味。”
“……”
她一边想骂他,一边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反倒气笑了,到头来也不再计较那么多,只斜眼看他。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以后,他们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
这样的念头叫她有些怔忡,不知为何,短暂十来天的相处,她竟有种错觉,似乎早已与他相识多年。
大抵是一同经历了这辈子最难忘的场景,他机下救人,和恐怖分子搏斗……
也算得上是出生入死。
祝清晨望着薛定,在他背后,以色列的夜空沉默不语,唯有寥寥几颗星辰在闪烁。
而在他面前,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与他交融在一处,逶迤一地。
她忽然抬头对他说:“走之前,咱俩喝一回酒吧。”
*
几乎是在拎着二十来罐啤酒呼哧呼哧上楼时,祝清晨才悔不当初。
她真是有病!
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和女人喝酒的时候,是女人充当苦力、搬运啤酒的!
可薛定跟个大爷似的,老神在在坐在家里等她,原因是他有伤在身,使不得力。
祝清晨拖着沉重的身躯,砰砰敲门。
薛定开了门,伸手来接袋子。
结果她又该死地慈悲心发作,咬牙把啤酒往里拎,“别,万一待会儿你伤口裂了,又得怪我头上了!”
于是薛定就看见她像个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似的,以瘦弱之躯一手拎了十来罐啤酒,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客厅,悉数放在茶几上。
明明语气里是不甘心的,却又因为太过好心,不忍心要他出力。
一个没忍住,笑了。
祝清晨一回头就看见薛定在那笑,气不打一处来,“还笑?你一男的,喝酒不出力,还有脸笑?”
薛定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到最后几乎是低低地笑出了声,看她时眼里流光溢彩。
他难得这么开怀过。
长年身处国外,报道无数残酷的新闻,触目所及总与战争有关,白天黑夜睁眼闭眼都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伤亡者。
不得不承认,祝清晨住进来的这些时日,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人气、烟火气。
两人坐在阳台上,地上歪七倒八摆了无数啤酒,空的、还未开封的,全都混在一堆。
喝到酒意上头,祝清晨问他:“你每天在外头出生入死的,你家里人就不担心?”
身侧的男人沉默片刻,喝了一大口酒,才回话。
他喝酒的姿势极为随意,咕噜一声,酒入喉头。
修长的脖颈间,喉结剧烈一动。
而他半仰着头,懒洋洋望着窗子外头,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祝清晨险些忽略他说了些啥。
就只是这样怔怔地,怔怔地望着他。
直到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才听清刚才他说的话。
“我爸妈啊,”他是漫不经心回答这问题的,侧头看她,似笑非笑,“一个在黑非的大使馆,一个在国内新闻社。我算是子承父母业,反正全家人没有一天能齐聚一处的,我也出来混呗。”
她依然没答话。
还是安静望着他。
有那么片刻,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在以色列的城墙上,她曾为苏政钦哭了一场。可她无比清楚,那一刻面对苏政钦,她只有斩断过往的痛感。
然而眼下,当她注视着薛定。
当她注视着在昏黄灯光里带着酒意,与她漫不经心对视的薛定时,她清楚听见胸腔里传来沉郁顿挫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不知由来,却又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