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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文城 > 第十七章

    十七

    这是小美人生里昙花一现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还在继续。她跟随阿强来到了上海,他们看见两个轮子的人力车过去。小美在溪镇见过轿子,没有见过人力车,她指指人力车悄声问阿强:

    “这是什么车?”

    阿强在记忆里的旧报纸上寻找名字,他很快找到了,对小美说:“这个叫黄包车。”

    他们看见一个高个子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坐上一辆黄包车时,阿强抢在小美提问前就说:

    “这个是洋人。”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穿的是西装。”

    这是阿强在旧报纸之外第一次见到洋人和西装,他和小美一样好奇地看着那个洋人坐上黄包车远去。

    一个手提皮箱穿长衫的男子走到他们身前,向前面的一辆黄包车招手,车夫拉着黄包车快步过来,这个男子坐上去后说了一句:

    “沪江旅社。”

    阿强学习这个男子的动作,向另一辆黄包车招招手,黄包车过来停下后,他让小美先坐上去,自己再坐上去,他对车夫说:

    “沪江旅社。”

    车夫响亮地答应一声,拉起黄包车小跑起来。他们静若死水的生活在离开西里村摇往沈店的竹篷小舟上开始晃动,在上海像黄包车那样跑了起来。

    他们在沪江旅社里第一次见到电灯,傍晚时阿强在房间里寻找煤油灯,小美抬头看见从屋顶挂下来的灯泡,她问阿强这是什么。阿强也抬头去看,觉得灯泡似曾相识,他继续到记忆的旧报纸里去寻找,又找到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是电灯。”

    小美想起来了,那个去过上海的顾客说比煤油灯明亮很多的叫电灯,她“啊”了一声后说:

    “这就是电灯。”

    接着小美问:“这电灯怎么才能点亮?”

    阿强看见有一根绳子在灯泡旁边挂下来,他伸手抓住绳子拉了一下,电灯亮了,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阿强说:

    “电灯不用划火柴去点,拉一下就亮了。”

    小美问:“再拉一下呢?”

    阿强又拉了一下绳子,电灯灭了,他说:“再拉一下就暗了。”

    然后阿强让小美试着拉了三次,电灯亮了又灭了,又亮了。阿强在记忆的旧报纸里找到了“触电”,他指着灯泡对小美说:

    “这电灯不能去碰,碰了会触电的。”

    小美问什么是触电,阿强说就是碰一下会死人的,电死的。小美倒吸一口冷气,此后的日子里阿强每次去拉灯绳时,小美都会关照他:

    “小心啊。”

    他们在静安寺那里见到了有轨电车,他们看着电车响声隆隆而来,铃声响起后慢慢停下来,一些人从电车里下来,一些人上了电车,铃声再次响起后,电车响声隆隆而去。

    小美说:“这是什么车?这么大这么长的两个车连在一起。”

    阿强刚好听到身旁有人走过时用上海话说要去坐电车,他说:

    “这是电车。”

    小美听到车也用电,就问阿强:“坐上去会触电吗?”

    阿强不假思索地说:“会触电。”

    小美看着驶去的电车继续问:“里面的人怎么没触电?”

    阿强马上改口说:“坐电车不会触电。”

    他们在上海昼出夜归,有时候坐电车,有时候坐黄包车,有时候坐独轮车,更多的时候是长时间步行,他们在商店橱窗前驻足不前,或者在商店门口往里张望,两者都是琳琅满目,虽然他们的眼睛里闪现出惊奇的颜色,但是他们从不踏入进去,里面的顾客或者西装革履或者长衫旗袍,一个个都是阔气的模样,阿强应该是胆怯,没有踏入商店,小美自然也不会踏入进去。

    他们会踏入餐馆,即使是菜肴丰盛的大餐馆,阿强也会带着小美走进去,坐下来点上一些吃的,饥饿克服了阿强的胆怯。

    他们去过的餐馆里有一家设有烟房,供客人餐后进去吸鸦片。他们在那里吃着菜和大肉面,阿强正在感叹碗里的肉又大又厚,听到有客人问伙计有什么土药,伙计说刚进了云南烟土,客人吩咐准备好烟泡,过会儿进去烟房试试。然后掌柜走过来与这位客人聊起了烟土,说上个月来过几个上海滩的名人,自带印度产的马蹄土,餐后进了烟房。客人说马蹄土在洋药里是顶级烟土,一两要四两白银。掌柜说他是第一次见着,形状确像马蹄,开眼界了。

    阿强也想去尝尝烟土,听说一两马蹄土的价格是四两白银,吓了一跳,随后庆幸自己只是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他们走出这家餐馆后,阿强花了三文铜钱买了一盒强盗牌香烟,他用火柴点燃纸烟后一边吸着吐着一边走着,自我感觉在强盗牌香烟里抽出了印度产马蹄土的味道,他抽烟时呆板的动作和美滋滋的表情,让走在一旁的小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阿强带着小美去大世界游乐场看哈哈镜,看着自己在一面镜子里变得像竹竿那样细长,而且弯曲起来,小美惊叫一声,阿强说:

    “这是你的魂魄。”

    小美吓得躲到阿强身后,闭上眼睛不敢看,听到阿强哈哈大笑,小美知道阿强是在逗她,她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的阿强也是细长弯曲,与她的细长弯曲不一样,阿强的头下面还有一个头,小美说:

    “你的魂魄有两个头。”

    阿强说:“另一个是你的头。”

    小美问:“我们两个的魂魄在一起了?”

    阿强说:“在一起了。”

    阿强说着伸手又伸脚,也让小美伸手伸脚,他们看见的魂魄有两个头,四只手和四只脚,在镜子里手舞足蹈。

    他们在另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像水缸那样又矮又扁,小美笑着问:“魂魄会变形?”

    阿强说:“会变形,变成各种形。”

    小美接过来说:“就是变不了人。”

    阿强带着小美游玩了城隍庙,吃着梨膏糖,看着卖梨膏糖的人站在凳子上,左手小铜锣,右手小木棍,一边咣咣咣敲出响亮锣声,一边油嘴滑舌唱起小热昏,四周的人嘻嘻哈哈地笑,小热昏里的荤段子阿强一下子没听懂,看见小美低头而笑,轻声问小美:

    “你听懂了?”

    小美点点头后脸红了,阿强好奇地说:“我怎么听不懂。”

    接下来的荤段子阿强听懂了,他放声大笑,夸张的笑声让其他人纷纷扭头来看他。

    听完小热昏,阿强去买了两瓶荷兰水,就是汽水,阿强说这是洋人喝的水。他与小美是第一次喝汽水,一口喝下去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甜的味道是一下子品尝出来了,汽的味道让他们惊讶了。这次小美首先反应过来,轻声说道:

    “这是汽。”

    阿强发现似的叫了起来:“对,这是汽。”

    两个人小口品尝汽水了,渐渐地味觉里没有汽了,阿强问小美:

    “汽呢?”

    小美说:“是不是跑掉了?”

    阿强恍然大悟地说:“对,汽是会跑掉的。”

    然后阿强说要带小美去吃一次洋人的饭。三天以后,他们坐电车到英租界,走进一家西餐馆,两个人正在小声商量要什么菜时,伙计送上来面包和黄油,阿强和小美互相看看,又看看伙计,心想还没有要菜,吃的就上来了。伙计对他们两人说,这面包和黄油是送的,不要钱。听说不要钱,两人放心了,看到邻桌的人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吃,他们也学着把黄油抹到面包上,先是小心翼翼吃一口,随后大口吃了起来。

    阿强说:“好吃。”

    小美点点头,阿强刚才听到伙计说了面包,没注意伙计说黄油,他小声问:

    “这吃起来滑滑的叫什么油?”

    小美也没有注意,她说刚才伙计送过来时自己愣住了,没有听清叫什么油。这时她听到邻桌的人说这黄油味道不错,她低下头笑了,轻声说:

    “黄油。”

    他们在黄浦滩的公共租界那里站立良久,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气派房子让他们的脚步长时间停顿,阿强发出一声声惊叹之时,小美听到轮船哒哒的响声,随即看见一艘庞大的蒸汽船在江上驶来,船上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飘散时像是一面越拉越长的旗帜。阿强也看见了,他刚才的惊叹变成了惊叫,他说:

    “这大船不是划桨的,这大船自己行驶。”

    小美问:“这是不是电船?”

    阿强又去了记忆里的旧报纸,又找到了,他说:“这是蒸汽船。”

    他们路过上海的楼台十二粉黛三千之处,他们在溪镇见过青楼的模样,这里的花街柳巷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气势,面街的门墙雕梁画栋,见到的女子浓妆艳服,二胡琵琶与歌声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一个门口出神站立,见到里面有一间屋子门窗开启,嫖客和妓女相对而坐,一人奏琴一人吹箫,在溪镇的青楼里见不到如此的风雅。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没有。”

    他们在另一个门口见到了另一个情景,里面的屋子也是门窗开启,两个男人躺在那里说话,六个妓女三个一组缠绕他们两个,给他们敲背捶腿捏脚,嬉笑之声一浪一浪传过来。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有。”

    他们离开时,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个年少女子从一处青楼里出来,少女身体微侧坐在男子左侧肩膀上,男子双手抱住少女的两条小腿稳重走去。阿强和小美在路人的议论里得知,少女是雏妓,男子是龟公,这是青楼界的规矩,第一次出台的雏妓是不能独自前去的,要让龟公扛着给人家送上门去。

    他们在上海整日游手好闲,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这天阿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叫了一声,他想起了在沈店裁缝铺外说过的话,然后带着小美去了一家衣庄,他说上海真是大地方,裁缝铺叫衣庄。

    对上海熟悉起来的阿强不再有胆怯之意,他带着小美走进去时身体摇晃,故意让口袋里的银元发出碰撞之声。他为小美定制了一件碎花面料的旗袍,海派风格的收腰开衩的旗袍。他拿出银元递给衣庄的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把银元往柜台上一掷,觉得声音很纯,就收起了银元。

    裁缝师傅的这个动作让阿强走出衣庄后称赞不已,他对小美说,上海的裁缝师傅不仅做衣裳技艺高超,就是鉴别银子纯色也有功夫,掷在柜台上一验就知道。溪镇的裁缝师傅拿了银元后,都是先要用手指去弹,再用牙齿去咬。

    三天后的下午,小美在旅社的房间里,穿上这件旗袍后说,开衩高了,到了膝盖上面一点,别人会不会看见自己的大腿?阿强站着看了看,又蹲下去看了看,然后说:

    “从上往下看,看见膝盖;从下往上看,看见一点大腿。”

    小美说:“在溪镇是穿不出去的。”

    “这是你在上海穿的。”阿强说完补充了一句,“我们不会回溪镇了。”

    这是小美听到阿强说出来的最后一句美好话语。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个神采飞扬的阿强消失了,那个心不在焉的阿强回来了。

    阿强脑袋歪斜着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小美一怔,阿强神情的瞬间变化让小美有了不祥之感,她坐在床上,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阿强迟疑不决的声音开始响起,他告诉她,这些日子开销过大,又是只出不进,他离家时带出来的银元所剩无多了。

    小美眼睛里金子般闪亮的颜色逐渐淡去,这样的颜色在离开万亩荡西里村以后每天都在闪耀,现在随着夕阳西下黑夜来临,这样的颜色在小美的眼睛里熄灭了。

    不做织补活、不打扫屋子也不做饭的这些日子,让小美忘记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去想,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来临的夜晚戛然而止了。小美看见了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餐风露宿,但是她和阿强不离不弃相依为命。

    这天夜里阿强睡着以后,小美想了很多,在上海的这些日子让她见多识广,她知道接下去做什么了。她可以重操织补活,起初自然没有顾客,那就挨家挨户上门揽活;如果织补生意做不下去,她可以去一家商店做店员,在沈家织补铺子接待顾客和管理账簿的经验能够让她成为一个店员;如果做不成店员,她可以去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如果没有大户人家雇用她,她可以去普通人家做女佣,如果连普通人家也没有雇用她……想到在上海花街柳巷的所见所闻之后,她不惜以卖身来养活阿强。

    然后,她安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