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受好奇心驱使,文杰然终于鼓起勇气蹲下来查看。方弯下腰来,他便被强大的手劲拉了过去,一个重心不稳,直接向前扑倒,右手掌恰好落在尸身上,正对着其上发紫的掌印。
“你怎么让我碰尸体!”他有如碰到了滚烫的热锅,惊恐地抽回手。
“啊!沾到血了!”那人身上的血迹还黏糊糊的,太恶心了!
“大小完全吻合,是你的掌印没错,既然这人肩上有你的掌印,那应当是两个人。”武陆林冷眼看着手足无措的李小文,轻扬的唇角仿佛正在嘲笑对方中计了。
“所以,那夜在墙垣上的是一个,夜袭我的与眼前这位又是一个?”文杰然绝望地看着手掌推测。
“应是如此。我想,他们并非阳明弟子,主使者的目的是挑拨离间,让文武系彻底分裂,以削弱阳明派的势力。”
“嗯,他们必然是一伙的,墙垣上的那个黑衣人应是重要人物,他们才会派这个人以死代罪,欲盖弥彰。”两人站起身,互相交换了肯定的眼神。
“看来这人确实是来除掉你的。”
“依我之见,他们起先想杀了身为文系弟子的我,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让人误以为我是派人放书挑衅的主使者。后来夜袭失败,他们转而派死士暗杀,若是成功了,他可以在我死后供出我;若是被抓走了,只要他打死不认,你也会因碧玉牌而怀疑文系;若是被杀了更好,如此便不会有人察觉不对了。”
“你我所见略同。”武陆林稍经踌躇后,低声道:“往后……莫要公开此事。”
文杰然讶然道:“为何?不了了之不就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那两人委实是高手,才得以闯入武系。由此可见,幕后主使的实力极为雄厚。虽然我巴不得与他们正面过招,但我更不能让弟子的安危受到威胁。我们明面上先搁著此事,暗地里再来观察他们接下来的动静。”
“也是,莫要打草惊蛇。”假使阳明弟子打得过又如何?以硬碰硬,最后必然会两败俱伤。
武陆林直视着他,语重心长地开口:“……人心叵测,其深不可计量。”
“少侠,你说话就说话,别老瞧着我看嘛。”文杰然故作不解地傻笑,但求自己的演技不要被识破。
人心叵测,谁又比得过谁?即便钩心斗角并非本意,却也得照着前人布好的棋局走,一旦走错了路,就是万劫不复。
没有城府,休想在这个弹指间灰飞烟灭的江湖上生存下去。
文系厢房。
更深夜静,一丝与夏夜格格不入的阴风窜入房内,惹得烛火摇摆不定,忽明忽暗,将熄未熄。
房门不知是为了迎接何人而大方敞开,男子孤身坐在刻满纵横线条的棋桌前,就著微弱火光拿起黑子,在棋盘上走了一步。良久,他又落下一枚白子,封闭了自己方才走过的路。
那人再度抬手,手臂于半空中顿了顿,随即一翻手腕,将捏在指腹的黑子朝面前纸屏风弹去,刺出了一个小洞。以内力送出黑子后,却不闻硬物相击的声响,似是击中软物后才落地。
“你不过来,是要我过去?”肖攸砚抬眼望去,视线热烈得仿佛能在屏风上凿穿两个洞。
“你都定了我的身,还问什么?”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传来。
“不好好养伤,半夜跑来文系作甚?这是挂念着我,还是任务失败回不去了,想寻个靠山?”肖攸砚绕过屏风,双眸在触及那漆黑如夜的身影时暗了一瞬。
一个蒙面男子正如石像般立在身前。
“怎的不说话了?”肖攸砚走上前,抬起了那人的下颔。
“肖攸砚,我要走了。”
肖攸砚佯作未闻,抚上那人被面巾蒙蔽住的面庞,漫不经心道:“文师弟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此刻,这死人却在死死瞪着我。”
“这套夜行衣当真适合你,不过,这张面皮可不讨喜了。”话音刚落,他便拉下那人的面巾,伸手探向他的耳后,狠心将尚未修剪的指甲往肉中一刺,换得身前之人一声压抑的痛吟,又在那泛著鲜血的伤处抓了几把,抓到一块奇异的突起,使劲撕扯下来。
轻薄精致的人皮面具脱落,平凡的市井小民脸立时变成了挺拔的俊容。
纵然明白这易容紧贴著真皮,须用特殊药水才可除去,肖攸砚却也等不了片刻。不顾伤及那人的皮肉,只为快些见到那许久不见的面容。
“肖攸砚,我要走了。”还是那句清冷如寒夜般的话,直直袭入听者的心头,无情地翻搅,冻结了那颗方寸中仅存的最后一滴热血,亦掐灭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线曙光。
“哦?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
“先把穴道解了。”
肖攸砚却佯作未闻,将无法动弹的他打横抱起。
“喂!”被人重重摔在床头上,牵动了左肩的伤口,那人拧起眉咆哮一声:“你聋了不成?”
肖攸砚坐上床沿,状似怜悯地开口:“中了弑魂一枪的滋味如何?”
那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阴鸷骂道:“不用你多嘴!”
肖攸砚怒道:“林清澈!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损人性命吗?又为何再对文师弟下手?缘何找人咬舌自尽替罪?”
“找不找人代罪不是我能决定的!”
肖攸砚轻笑一声:“果然是你。”
望着那抹淡笑,林清澈惊觉自己中了计,原来方才是在套话。
与文杰然谈话后,肖攸砚本已猜出蒙面人的身份。后来又经由掌门得知武系被放火、蒙面人被抓后自尽的消息,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人会傻傻地送死,更何况依他的猜测,林清澈在“他们”之中的地位并不低,想来必定是他的同伙成了替死鬼。
“武陆林抓错了人,小生却抓对人了,那拷问就由我来吧。”
“呵,想得倒容易。”
肖攸砚走下床,幽幽说道:“几个月前,你采药一去不返,害小生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可如今你又没死,平白伤了我的心。礼尚往来,先前你所带给我的苦痛,今日当以同等的苦痛来偿。”
闻言,林清澈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揪成一团,刺痛难耐,道不清是何种情味。他情不自禁道:“你……当真伤了心?”
平躺在床上,无法看到肖攸砚的身影。哐当一声,似有某件器具落到了床头。随后,肖攸砚坐回床沿,将林清澈的上衣脱下,露出左肩上层层紧缚的绷带,又让他翻过身,背朝上趴着。
被人定身,林清澈只得杀气腾腾地质问:“你要作甚?啊──”背上猛然传来炽热的烧灼,烫得他招架不住,如岩浆般的液体自后腰滚落,蜿蜒爬过紧致的肌肉,所至之处,无不留下鲜明的红痕,蒙上一层病态的妖异美。
“泪珠已落,情思方尽。”肖攸砚手持烛台,看似平静地笑着,眼底却是疯狂毕露。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林清澈不堪受辱,恨恨地骂道:“拷问拷问,只拷不问,这是何意?”
“小生的问题始终如一,究竟是何人派你来阳明当细作的?”
林清澈嗤笑一声,“好吧,你非要卷入其中,往后也怪不得我。听好了,我们可是令全江湖闻风丧胆的刹华教。”
“魔教?”肖攸砚皱眉寻思,“阳明派可曾惹着你们了?”
林清澈咬牙切齿道:“你不妨去找你天天挂在嘴边尊崇的长辈们讨教一番。我就奉劝一句,趁本教灭了阳明派之前,你赶紧离山避一避,说不准还能保住一命。”
“我这条命正是掌门所救,怎能忘恩负义,一走了之?”
林清澈讥笑一声,“你不也护着我,姑息养奸?现在怎么装起好徒儿了?罢了,我管不着你,你也别管我了。”
良久的沉默。
“这次我是真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嗯,你走吧。”
想不到,他并没有要挽留自己的意思,“喂,你怎……”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骤然一黑,意识渐蒙。
在点了他睡穴之后,肖攸砚拿起湿布,面色木然地为他擦拭背上已然凝固的蜡油,再为他换上白净的阳明派弟子服,一如记忆中,那个刚拜入文系,有些调皮却又真诚可爱的少年。
真诚?都是装的。
就在一年前,这人出手在文杰然杯里下毒之时,他便知道他俩注定要走上殊途。既知林清澈身份有疑,他又为何还要深陷其中,甚至与之发展到那一步?
那日发现他采药未归时,即便心知这人兴许是达成任务后离去了,他还是止不住内心不安,辗转反侧,甚至要靠着药物才能入睡。
“你走吧。”肖攸砚拿出药包,配着水服下。
林清澈,已然死去。
那个傻乎乎的小师弟早已不再,就当自己从未发现他来过此处。
下回若再见到他,定然将他视为该死的细作,不再心软。
一觉醒来,看看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又是无尽的空虚。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棋局?没想到,身为棋道翘楚的他会输得一败涂地。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故人影,昔日情,竟是从未触及。
寅时方至,晨光未临,众生犹在酣睡,阳明山脚下的一栋废弃屋舍里却反常地透着火光。
屋外爬满了藤蔓,屋内凌乱地摆着老旧残破的家具,桌椅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只有中央的一方地立着一把干净的椅子,上头正坐着一名青衣少年。
“鹬蚌相争啊渔翁得利哟,老鹬想吃那蚌哟,蚌不给吃反被夹哟……”少年背着门欢快地晃着双腿,随口轻声唱着。明亮轻盈的少年音本应悦耳动人,却因那阴阳怪气的音调显得莫名阴森。
“渔翁提那鱼叉来嘿,戳死那鹬扒开那蚌,啊!”少年猛地倒过头来,对门翻着白眼。
“大呼小叫作甚。”林清澈步入小屋,全然没被装吊死鬼的少年唬住。
少年道:“唔,谁让你这阵子的行动吓着我了。”
“与你何干。”
少年一改无辜神情,冷著脸厉声道:“什么叫与我何干?你可知,杀了文杰然就是杀了你全家!那人要你挑拨文武两系,时候到了便活捉人,没要你杀了他!细作当不好就算了,还被个书生拐上床,要不要脸了?”
“放肆!”林清澈一个箭步上前,掐住青衫少年惨白的颈项。
少年忽然猖狂地大笑起来。
林清澈松开手,冷眼看着那名少年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大笑道:“果然是嫉妒姓肖的和姓文的感情好吧?教主堕落至此,刹华教迟早要完,哈哈哈,我的好兄长啊……你就是那能被鹬蚌合力搞死的渔翁。横竖你也伤不了武陆林,就先安分养伤吧。”
“青衫鬼,你彻底疯了不成?最好给我老实点。”
青衫鬼嘻嘻笑道:“属下自有分寸,教主不必担心,还望您能明白,那人疯起来才叫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