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叶看了眼时间,夜已深。她和蒋舟舟不约而同地泛上了困意，手挽手走出了便利店。
便利店头顶白炽灯的灯光打在少年身上，在光洁的地面上投落一个浅浅的影子。
便利店小哥见这人站了好久了,又不买东西也不出去,他不好意思赶人家走，只能问：“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彼时苏衍阳正处于发呆状态,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鸦羽似的长睫头落在眼下，增添了一丝阴影。他右手把玩着打火机,橙黄的火光从虎口蹿出,又随着啪嗒一声熄灭。
小哥心想，太好了，终于可以借着这个理由把这位兄台请出去了。
“你好，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苏衍阳仿佛如梦初醒般的样子，他充满歉意地啊了声,把打火机丢进口袋,随手拿了他身侧最近的那些零食：“结账。”
走出便利店,被枝叶遮挡着的月光浮浮沉沉。一旁矮小的灌木丛氤氲出月光洁白的色调。
苏衍阳站在原地，还是没有动。他偏头去看那灌木丛,枝叶晃动间，异样的情绪在心中蔓延,然后延伸至身体各处。
没由来的苦涩。
当周予北说黎嘉叶有喜欢的人时,他自负地以为黎嘉叶喜欢的是自己。而今晚种种，都承认了自己的自负是对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黎嘉叶喜欢他的原因。
苏衍阳记得那个夜晚,却不记得黎嘉叶了。
他不记得那个站在天台外侧,盯着他发呆的女孩子。
苏衍阳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像晴天烈阳里突如其来的暴雨，霎时间浸透黎嘉叶的身体。
而后雨过天晴，他转身就走，只剩少女一人深陷囫囵。
所以那天，黎嘉叶眼里带着雾气，语气是从未见过的委屈。
她说：“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在每一个苏衍阳都不以为意的瞬间，她见过他好多次了。
他拉住了在楼顶想要自杀的乔姿妍，却没有拉住那个摇摇欲坠的黎嘉叶。
苏衍阳突然很懊悔，他想回到那个夜晚，在经过女孩面前时，轻声问一句：“要不要一起走？”
·
“你干嘛去了？”周予北一脚踹开寝室门。
他给苏衍阳发消息，苏衍阳一条都没回，周予北只能来寝室逮他。
苏衍阳一回寝室，外套都没脱就躺在床上。
“能不能帮我个忙？”
周予北看见苏衍阳的眼里满是认真，没有往日的吊儿郎当，他也端正了姿势：“你说。”
翌日清晨，苏衍阳上完课径直去了楼上。
临走之前，周予北念叨了好多遍：“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苏衍阳都拒绝了。
周予北只能贴心地说：“人家是女孩子，你别冲动，也别动手啊。”
苏衍阳丢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话也没说，直接上楼。
苏衍阳走到二教六楼，他压住自己的脾气，十分友好地敲了敲门。
此时还是下课时间，教室里有些吵闹。女生们看见门口的苏衍阳便移不开眼，小声交谈着。
“那不是管院的草儿吗，他怎么来了？”
“该不会女朋友在我们班吧？”
“你可拉倒吧，人家有女朋友。”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上课睡觉，被老师罚念书，念着念着就脱口而出他女朋友的名字。”女生仿佛掌握了一手消息，神神秘秘地说。
“顾芷在吗，出来一下。”苏衍阳下巴一扬。
顾芷没想过苏衍阳会来找自己，她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站起来。如果是以前，苏衍阳可以来找她，她会兴奋死。可是现在，比起旁人起哄的样子，她的心里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可能这就是做了坏事的心虚感吧。
苏衍阳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他擡起手，勾了勾手指，语气散漫又带着不耐烦：“麻烦出来一下。”
“我去，这动作怎么这么帅啊。”
“就是语气太冷了。”
“你懂个屁啦，就是这样才帅诶。”
顾芷心中的恐惧更甚。旁边的朋友冲她挤眉弄眼的，眼皮都快要抽筋了。顾芷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去。
苏衍阳更加不耐烦了。来之前，不仅是周予北，他自己也告诉自己，不要冲动不要生气，先好好说，沟通无果再另想办法。
但是一想到黎嘉叶昨天稀松平常地揭开自己的伤口，又想到她如芒刺背地度过了高中三年，苏衍阳心头的火就直往上蹿。
他再次敲了敲门，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像寒冬的冰，凉进了骨子里：“你要是喜欢在这儿，那我不介意你的同班同学一起听听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至此，班级里安静了一瞬，众人才反应过来，苏衍阳是来算账的。
他们看向顾芷的眼神变得好奇，八卦的好奇心驱使下，他们居然希望苏衍阳能在这里讲，他们也想听听自己的同学做了什么事，惹得人家上门来。
顾芷怕了，她低着头，快步走到门口。
苏衍阳嘲讽地哼笑了一声，转身朝外走。
两人走到教学楼下的阴凉处。苏衍阳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帖子你发的？”
“不是。”顾芷下意识就像否认。
“不是”苏衍阳学着她的语气，“哦，那IP地址怎么显示你们寝室？”
他慢悠悠地啊了声：“同学，看来你们寝室闹鬼啊。”
顾芷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吓的够呛，她带着哭腔：“是我发的，但是我只是陈述事实。”
苏衍阳要被气笑了：“同学，我是来和你讲道理的，你能别动不动就哭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榕树底下耍流氓呢。
“陈述事实，什么事实啊？”他低头随意地把玩着手机，白色球鞋的后跟碾着掉在地上的枝丫，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可辩驳的压迫感。
“我们高中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你高二也是在我们学校读的，你应该——”
“你在场啊？”苏衍阳打断她的话。
顾芷语塞，又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当事人和我说的。”
“当事人。”他重复了一遍，漆黑的眼睫垂下，他语气意味深长，“哪位当事人啊？”
“乔姿妍。”
苏衍阳拿着手机的动作一顿，眉峰下的小痣随着蹙眉的动作而微微扬起。他擡起头，幽深的眸子鹰眼似的仅仅攥住顾芷的脸，想要从她的眼中探虚实。
顾芷看出了他对她的不信任，她赶紧拿出手机，翻到她和乔姿妍的聊天记录，而后递给苏衍阳。
“我承认，后面那条帖子是我发的，但是第一条不是我发的，我只是把时间线都捋了一遍。”顾芷迫切地证明自己。
苏衍阳黑眸沉沉，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冷不丁开口：“你知道造谣传谣是犯法的吧。”
“我知道，我可以把帖子删了，我可以做澄清。”
“澄清什么？”
“澄清黎嘉叶不是这样的人。”
苏衍阳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他拇指按着颈部，晦暗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你笑什么？”
“既然你要澄清，那你知道事实是什么吗？”
顾芷愣在原地。
苏衍阳嗤笑了一下，把她和乔姿妍的聊天记录一一拍下，然后将手机丢给顾芷，转头就走。
顾芷心神不宁地回到教室，一路上，她的脑中一直回荡着苏衍阳最后那个嘲讽的表情。
她和苏衍阳道歉，希望苏衍阳原谅她，希望苏衍阳可以不要看轻了她，她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
听到那话的苏衍阳是什么反应呢？
他唇角勾起，语气轻描淡写，却是前所未有的刻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从知道他第一天起，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温和有礼，即使性子冷淡些，骨子里却透着良好的教养，从不对人恶语相向。与陌生人交往，也保持着最舒适的距离和尺度。
可是在她这儿，就是不同的。
顾芷知道，那是因为她欺负了他喜欢的女生。
朋友担心地看着顾芷，正要安慰几句，有人在窗口喊了一句：“顾芷在吗？”
声音轻柔乖顺。
“怎么又有人找你啊顾芷。”窗边坐着的男生认出了这人是黎嘉叶，她身边跟着的是周予北的女朋友。
顾芷擡头，心虚再一次席卷上她的心头。
她起身，心里想着把刚刚那套说辞再搬出来，却被黎嘉叶制止。
她隔着窗口，声音虽轻柔，却清楚地落在教室的每个角落：“就在这说，你为什么要发帖污蔑我？”
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我——”
“这些帖子总共有两个IP地址，一个是校外，一个就是你的寝室。你的室友应该和你一个班吧？如果不是你发的，那可以问问你的室友吗？”黎嘉叶环顾了一圈教室。
顾芷身边的女生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她疑惑地看着顾芷，又看看黎嘉叶。
在众人瞩目下，顾芷的脸上逐渐升起热意：“我可以给你看聊天记录，我们出去说好吗？”
“不需要。发帖的时候，有胆子在万人论坛里造谣，当着我的面怎么不敢说了？”黎嘉叶很轻地笑了下，“既然是事实，有什么好怕的呀？”
顾芷再也忍不住了，前后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她却要接受来自苏衍阳和黎嘉叶的双重审问，这也太折磨人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是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冤枉了你。”
她说出了真相。
去年文艺汇演后，黎嘉叶在西大论坛内名声大噪，乔姿妍就曾经在其中的一篇文章内说过黎嘉叶是个推动校园霸凌的刽子手。
当时评论的人很多，这条评论很快被压了下去。
但是顾芷嫉妒心切，她一遍一遍地翻看着那篇帖子，妄图从中找到一条关于黎嘉叶的坏话，终于，她看到了乔姿妍的评论。
当时的她不知道这个id是谁，她私聊了她，一番交流后，才得知这人就是乔姿妍。
顾芷不明白，当初欺负乔姿妍的人有很多，她为何偏偏盯着黎嘉叶不放。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
可是黎嘉叶明白。比起林娅这种让乔姿妍毫无反抗之力的欺负，乔姿妍更恨那个给了她绳子，却没有完全将她拉上岸的人。
她希望的，是把黎嘉叶一起拉下水。
所以后来，在黎嘉叶又一次去京南参加比赛而名声大噪后，两人开始了一场有预谋的污蔑。
才导致了今天的这个地步。
“贱不贱啊你。”蒋舟舟一直没说话，却在这个时候爆了粗口。
“行了，走吧。”黎嘉叶拉着蒋舟舟。
“这就走了？”
“嗯。”
“黎嘉叶。”顾芷叫住她，“对不起。”
黎嘉叶脚步没停，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声道歉。
周围泛起指指点点的声音，顾芷没办法再待下去。她低着头，涨红了脸，跑出教室。
黎嘉叶昨晚回到寝室后越想越不对。
沉默不能带来真相，只会带来如潮水般的污蔑。高中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次，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想去网上买可以查发帖人ip地址的服务，却被蒋舟舟告知周予北帮她查到了信息。
黎嘉叶给周予北发信息感谢他。
周予北：那你得感谢苏衍阳了，他让我查的。
黎嘉叶一惊：他知道这件事？
周予北：嗯。
又过了一会儿，周予北又发来一条消息，像是思考了许久的样子：他对你很上心，你看得出来吧？
黎嘉叶收到这条消息时，心里就像涨潮的海水，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心。她咬着贝齿，即使旁边没有人，耳廓还是红透了。
这些天来，她不是没有发现。
黎嘉叶和蒋舟舟回到寝室后，谢佳佳又是风风火火地给她们看论坛里的新帖子。
里面有乔姿妍和顾芷从头到尾的聊天记录，还有一段音频。
黎嘉叶点开，落入耳边的是熟悉的声音，夹杂着颗粒感，却不似往常，带着锐气逼人的压迫和刻薄。
黎嘉叶立刻听出了那是苏衍阳的声音。
他，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找了顾芷。
黎嘉叶的心里泛起阵阵悸动。
她想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