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意外的是,她到那边的时候,孙氏屋里已经坐着两个人了。
一个盛装打扮,正是今日要跟她一同去寿宴的卫仙;另一个却是弱如蒲柳,带着一点寂寂的意味儿,像盘冷月。
陆锦惜一打量,便认了出来:后者正是她昨日在抄手游廊那边瞧见的大嫂贺氏。
对方虽换了一身更素净的苍青挑线棉裙,可当时的模样和身段,陆锦惜都还记得。这一次看见正脸了,是个内敛的美人,修的是两撇柳叶眉,眉梢微微下坠,便把整个人的气韵给压了下来。
这没什么生气的寡淡模样,一时让她想起个把月前,自己刚穿来,揽镜自照时的模样。
可不就跟这样子差不多吗?
她心里暗暗皱眉,却如常给孙氏道了个安,才坐到了右边第一把椅子上,在卫仙上头,也在贺氏的对面。
“倒是没想到这样赶巧,也碰见大嫂和三弟妹了。”
孙氏没说话。
卫仙却瞧了陆锦惜一眼,嗓音似黄鹂一般好听:“二嫂在太太这里遇到我,算不得巧,在这里遇到了大嫂才是巧呢。”
贺氏似乎是个沉默的人,她那一双沉寂寂的眼眸,擡起来,看了卫仙一眼,又垂了下去,声音细细地:“也没什么巧的。”
卫仙顿时甩了她一对白眼。
陆锦惜侧头正好瞧见,只觉得卫仙似乎不大待见贺氏。
只是她也没说话。
上头坐着的孙氏刚好把茶盏放下,擡起头来,也不知是看没看到刚才的情况,只道:“你们大嫂是常日来瞧我的,只是时辰跟你们不大对得上罢了。今儿你们俩,都要去太师府了吧?”
“正是。想着出门之前,来您这里请个安,也听听您的交代。”陆锦惜恭谨回答。
孙氏却还是那句话:“没什么要交代的。今日长公主也会去,有她在,若能提点你们一二,必定出不了差错。时辰不早,老二老三媳妇你们要出发,老大媳妇也陪我说了多时的话了,我也不多留你们,都各自去吧。”
陆锦惜与卫仙,到这里来,不过都是走个过场。
卫仙来得早些还有盏茶,陆锦惜却是露个面儿就走,连茶也来不及上的。
她们都起身来,与贺氏一道给孙氏告了别,才出门来。
卫仙瞅了瞅陆锦惜,又看了看贺氏,似乎不想搭理她们,一扭身便先往外头去了,倒留了陆锦惜与贺氏一起。
陆锦惜估摸,她跟贺氏没两步同路,走在一起,总归要说几句话,不然也太尴尬。
于是主动开了口:“昨日在花园那边偶见了大嫂,本想上前打招呼,不过大嫂该没看见我。可巧今日在太太这里遇到,只可惜马上又要去太师府那边了……”
在她看来,说话套近乎,总不会出错的。
可没想到贺氏半点没有买账的意思,眼见着院门就在前面了,只略微生硬地笑了一笑:“也没事。我是个没了丈夫的,在家里待着才是正经。弟妹与三弟妹一道去太师府是正事。”
那一瞬间,陆锦惜微微蹙了眉,竟觉出几分莫名的不舒服来。
她说什么“大嫂该没瞧见我”,事实上不管是她还是贺氏,都很清楚:贺氏就是看见了她,但没搭理她打招呼。
陆锦惜不提这茬儿是客气。
贺氏轻描淡写一句“也没事”,就不是什么客气了。
尤其这一句“没了个丈夫的,在家里待着才是正经”,听上去颇为刺耳。
陆锦惜只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三两步到了院门口,便与贺氏告别了。
贺氏的院子在另一头,也不去太师府,所以不跟她们一道,走没几步就没了影子。
陆锦惜原地看着,眸色深深。
卫仙竟也没走远,见她这般,不由凑了过来,幸灾乐祸道:“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听不惯她说话。二嫂你也不喜欢她啊!”
这几日府里已经多了几分绿意,卫仙又年轻,逢着要给太师府贺寿,所以抱了雪貂毛手笼,穿了一身的海棠红。
裙面上那银色的刺绣针针精致,在天光下面闪闪的。
乍一眼看去,人比花还要娇俏。
陆锦惜回头,就看见了她脸上那讽刺的表情,一下想起她刚才在孙氏那边甩了贺氏的一对白眼。
卫仙的脾气,在她感觉起来,总有那么一点点奇怪。
对着原身陆氏,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恨,跋扈又嚣张;如今却勉强算得上和颜悦色,估摸着是觉得她变成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要换个法子整她?
陆锦惜慢慢笑起来,当然矢口否认:“我只是看大嫂这样一个人,心里有些戚戚然罢了。”
“嗤!”
虚伪!
卫仙又不是没长眼睛的瞎子,听见陆锦惜这话,便嗤笑了一声:“二嫂自个儿心里面怎么想,我们这些外人说没说中,那都只有二嫂清楚。”
这话说得也算是有趣儿。
陆锦惜知道,今日府里三爷薛凛还在当值,抽不出什么空来,要等忙完了才能跟人一起去太师府。
所以她安排了卫仙与自己一起。
此刻她迈开脚步,卫仙自然也跟在了她身边。
见她不说话,卫仙又转头打量她。
还是因为太师府寿宴,今日的陆锦惜也穿得鲜亮,一换风格,漂亮死个人。
一身云锦缎百褶裙,外面罩着湖青缠枝连纹褙子。
乌黑的长发挽成了复杂一些的弯月髻,发心里点了一支双衔鸡心坠绿玉孔雀钗,又以白玉珠串作抹额。
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只这么一看,便觉得她整个人都往外冒仙气儿,像从天上飞下来的。
若非卫仙嫁进来四年,总瞧见这张脸,这会儿只怕连眼珠子都得扔到地上去。
她心里头一时嫉妒,一时又实在有些克制不住,暗暗叫起好来。
就要这样漂亮!
难得出趟门,千万别浪费了这大好机会!
不勾几个登徒子好色鬼,或者准备娶妻的,怎么对得起这一张美人面,一身风流态!
“一会儿我与三弟妹一道进去……”
陆锦惜正跟卫仙说着话,一开始还没留神,等她想起来一扭头,便瞧见卫仙唇边挂着一抹笑,好似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藏着点隐隐的兴奋,很是古怪。
心里竟觉得有些发毛,陆锦惜迟疑地喊了一声:“三弟妹?”
“嗯?”
卫仙一下反应了过来,擡头一看。
陆锦惜正用一种探究里和疏远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表情必定夸张了一些。
不过也没关系。
卫仙勾了唇眯着眼,把心里头冒出来的那些恶毒念头给摁了下去,笑着道:“刚才正在想事情,还跟二嫂你有点关系,一下就出神了。”
这会儿她们已经到了东侧门,马车已经停在那边。
陆锦惜听见这话,尾音上扬,“哦”了一声:“能让二弟妹想着我的事,倒是很出奇了。”
“我这不是一下从大嫂的身上,想到了琅姐儿吗?近听说琅姐儿好像跟二嫂你闹着别扭……”
卫仙皮笑肉不笑,已经走到了马车前面,不过左看右看,居然只有一辆马车,顿时皱眉。
陆锦惜听见琅姐儿,擡眸去瞧她。
将军府里是人口多嘴也杂,有什么小消息,长着翅膀没一会儿就能飞遍全府。卫仙知道这件事,倒也不出奇。
只是……
怎么就从贺氏身上想到了琅姐儿?
有关系?
陆锦惜缓缓道:“三弟妹这话,好像还没说完。”
卫仙却不回答,只站着看这一架马车,冷笑了一声:“二嫂你不会就安排了一辆马车吧?”
“都是将军府的媳妇,三爷也没与你一道。你我关系再不好,也没有妯娌两个去一场寿宴,还要坐两车的说法。”
更何况永宁长公主也势必自己一辆车。
她们这些做小辈的,谦卑克制些,总没有错。
陆锦惜看她站着不动,便笑起来:“若三弟妹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那只能立刻叫人给你牵一辆车来。不过你就得等上一会儿了,毕竟配鞍马也没那么快。若是误了时辰,只怕适得其反。我看三弟妹还是一道吧。”
“你!”
卫仙原本她今日漂亮了一些,心里也跟着高兴了一些。
可这还没笑多一会儿呢,她竟然跟自己作对起来!
往日的陆锦惜,哪里敢做出这种决定?
一则她以前不出门,这还是近段时间以来头一次;二则即便有妯娌一起出门的时候,也都是她摁着,吩咐过陆锦惜给自己单独备车。
遇到她那辆车出了点什么问题的时候,往往还是陆锦惜主动把车让给她。
可现在?
她话里的意思,卫仙实在听得太清楚了!
一句话,你要不跟我走,就自己个儿在这外头等新的马车!
至于等多久,那可就不知道了!
这还是陆锦惜吗?
一想起前几天在她那边吃的闷亏,卫仙真是一时厌恶她到极点。
捏着手笼,她声音忍不住就尖刻了起来:“一道?谁愿意跟你一道!自打我记事开始,就没跟谁一块儿挤过一辆车!真当旁人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受得了这份罪吗?这是故意寒碜谁呢!”
这话说得太难听。
陆家也是书香世家,虽跟卫太傅府比起来还差一截,可也绝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更何况,原身陆氏乃是陆家独女,疼得眼珠子似的。
唇边挂着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陆锦惜眼角眉梢的柔和,也散了个干净,那凛冽的霜寒,便泛了上来,整个人看上去如冰堆雪砌。
“看来,三弟妹果真要一个人去了?”
卫仙斜了她一眼,颇有几分不屑。
她惯来看陆锦惜不起。
若不是她,这些年掌这些糊涂事,遇事没个主意,好好的将军府,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眼底的厌恶又深一层,擡着精致的下颌,不屑道:“要我跟你同车,你还是做梦来得快一些!”
于是陆锦惜明白了。
她眉头一松,脸上便一片冰消雪融,只一摆手,便叫了一声:“来人,叫人去给三奶奶备单独的马车。白鹭,咱们先走就是。”
说着,便要一搭白鹭的手,往马车去。
卫仙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立时就想要说话。
不过,门外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一下打断了她。
为预备她们出去,东侧门是开着的。
一辆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贵马车,这会儿已驶了过来,就停在了府门外。
车厢很大。
连帘子都是昂贵的苏州锦缎,一眼看过去描金绣银,更以赤金珍珠做成了坠子,挂在四角。
“一大早吵吵闹闹,这又是干什么?”
威严雍容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陆锦惜顿时一怔,卫仙更是在看见马车的时候,便瞳孔一缩,硬生生把想要出口的话都吞进去了。
一只手小心地掀了帘子起来。
于是,坐在车内一身华服的永宁长公主,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随意地扫了一眼,便瞧见了陆锦惜。
“给婶母请安。”陆锦惜上前先见了礼,才回禀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侄媳做事不周到,少备了马车。如今正要叫人再给三弟妹备一辆马车。倒一时不妨,惊扰了您。”
永宁长公主虽嫁给了薛家二房,是薛还的妻子,可她同时也是长公主之尊,在外面有自己的宅邸。
如今便是从长公主府来的。
听了陆锦惜这话,她转过了眸光,居高临下的一扫,便瞧见了一旁的卫仙,于是想起了如今正得宠的贤妃卫仪,也想起了先顺宣皇帝的元配皇后卫嫱。
卫仙自来跋扈。
永宁长公主曾受薛况之托,照顾他妻子,虽一直觉得陆锦惜被人欺负是活该,可也绝不待见这个欺负人的。
“些许个小事,叫下面人准备也就是了,倒闹个鸡犬不宁。
她远山似的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只看向陆锦惜,竟叫她过去:“你也不必坐府里的车了,上来吧。本宫正有话跟你交代。”
陆锦惜可没想到。
永宁长公主乃是真正的天家贵胄,在朝中又有实权,单单看那华贵的马车,还有那两匹神骏的大马,就知道她是何等的威风八面。
就连驾车的马夫,都穿着一身黑衣,眉峰冷重,一身肃然。
不像是马夫,倒像是见识过刀光剑影的侍卫。
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合适,可永宁长公主已经微微蹙了眉,似乎不满意她的迟疑。
陆锦惜哪里还能多想什么合适不合适,逾矩不逾矩的问题,躬身便应了:“侄媳多谢婶母。”
说完,才挪步向府外去。
那赶车的黑衣男子已直接退到一旁,把头埋下。
旁边立刻有人上来给垫上脚凳,让陆锦惜上去。
卫仙就站在门内,一言不发地看着。
永宁长公主这等的存在,自来只有她们仰望的。她不待见她,也不把她放在眼底,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才说不愿与陆锦惜一道,永宁长公主转眼就叫陆锦惜上了马车!
简直是个响亮的耳光,“啪”一声就摔到了她脸上!
卫仙身子有些颤抖,还在强作镇定。
没想到,那边眼见着就要钻进马车的陆锦惜,忽然想到什么,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一眼,向她露出了个明艳的微笑。
那一瞬,卫仙只觉得心头一冷,还未及反应过来,就听陆锦惜向旁边婆子们吩咐:“府里的马车,也跟在长公主的车驾后面好了,回来说不准还要用着。”
这!
这简直太绝了啊!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全都有一种狂擦冷汗的冲动,一时竟同情起三奶奶来:原本还以为二奶奶进了长公主的车驾,那这里正好有一辆,也就不用等府里仆役牵新的过来。谁料想二奶奶竟然叫这车驾跟着走!
有毛病吗?
没毛病啊!
去的时候坐长公主的车,回来的时候人长公主难道还要送吗?
所以陆锦惜让车驾跟在后头,完全是考虑周到,一点错都没有。
她说完了,便入了长公主的车驾,留下外头一地人面面相觑。
卫仙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陆锦惜竟跟自己来这一手,连这一车驾都不留给自己!
她竟活生生从对方那轻飘飘的口气里,听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睚眦必报!
一时气得浑身颤抖。
勉强维持住的平静,终于还是崩塌了。
待那宝马香车一从府门口消失,她便气得把昂贵的雪貂毛手笼摔在了地上!
“啪!”
灰尘四起!
“真是忍够了!”
“明明都没感情,还守什么寡?”
“长这么漂亮,怎么还不改嫁?!”
“真要赖在将军府祸害了全家,把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所有下人都听得脑袋一大。
见着卫仙盛怒如此,竟没一个上去劝,只巴不得自己这一双耳朵立刻聋了:府里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这些人敢去置喙的?
一时之间,全都噤若寒蝉,不敢乱动。
只有卫仙一个人胸口起伏,看着已经没了车马踪迹的东侧门,目光森然。
她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陆锦惜当然也没听见。
她早入了马车,规规矩矩坐在了下首,脑子里却想起当初长公主跟自己说的那一句一句,尤其是惊雷一般的“出轨宋知言”事件。
马车里挺宽敞,置了小茶几。
一个从宫里跟出来伺候的宫女,添了一盏茶水,放到了陆锦惜的面前。
永宁长公主就靠坐在正中金钱蟒引枕上,一条手臂屈起,手撑着自己太阳穴,很是放松,也很是雍容。
眼角的细纹,不仅没折损她容颜,反而越有一种沉浮后的韵味儿。
她瞧了陆锦惜一眼,便猜到她在想什么,问她:“有人回我说,你后来又送了信出去,我想你这一回总该拎得清些了,便没叫人拦。说说吧,信上写的什么?”
那一刻,陆锦惜险些被这话吓得跳起来!
“您——”
她是叫青雀出去送信的,信应该没经过转手,便给了那个印六儿。
永宁长公主那时候应该已经回了公主府,从何得知她又送了信出去?
陆锦惜擡了眼眸起来,撞上永宁长公主那一双波澜不惊似笑非笑的眼眸,心底暗惊一波接着一波。
十三年前的政变之中,有她出力,事后更与顾太师维持了十多年的好关系。到如今,虽没个什么官名在身上,可谁听见“永宁长公主”这五个字,不心生忌惮?
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岂能没有灵通的耳目?
陆锦惜不敢往深了去想,只老实回答:“回婶母的话,其实您截到的那一封信,并非侄媳最终考虑的结果。侄媳大病前,已写好了拒绝的回信,只是因病没能送出。前些天送出去的信,便是这一封迟了的。”
“这还差不多。”
永宁长公主哼了一声,端茶起来抿了一小口,眼帘静静搭着。
“好歹也是昔年京城出名的美人,才二十七呢,花容月貌的,要什么男人没有?不管是年刚弱冠的还是年已而立的,待续弦的或者没娶过的,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找出来。没得找个小五品,丢不起这人!”
“……”
穿来这么久,陆锦惜头一回知道“冷汗淋漓”是什么滋味。
她坐在左侧,只觉得浑身僵硬,两片嘴唇也被粘住,开口都觉得艰难:“这个、侄媳觉得还、还不用急吧……”
“不用急那你找宋知言干什么?”
永宁长公主见不得她这模样,斜了她一眼,但心情其实不错:只要动了凡心,改嫁还不简单吗?
她笑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太师府寿宴上,宋夫人可也要去的。若你一个倒霉,跟她坐到一起了……”
陆锦惜头皮顿时炸了一下,差点被吓住。
不过她一触到永宁长公主那带笑的眸光,便反应了过来,重新镇定下来:“长公主您可别吓唬侄媳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谁叫你自个儿瞒着本宫行事?”
永宁长公主说得理所当然。
宋知言那夫人陈氏的确是要去寿宴的,只是几乎没可能跟陆锦惜碰上。
太师府是何等规矩森严的地方?
陆锦惜乃是铁打的一品诰命,进去了也是跟顾太师夫人唐氏、卫太傅夫人董氏这些高官之妻平起平坐。
即便年纪小些,可地位在那儿摆着。
唐氏掌管太师府后院多年,总不敢瞎了眼慢待陆锦惜,还敢把她跟个五品小官夫人排在一起。
永宁长公主想起那唐氏,又想起也不知下山没下山的顾觉非,心里便道一声“好戏要开场”,嘴上却跟陆锦惜如常说话。
“在本宫面前,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当初赐婚你与薛况,乃是皇上一意孤行,哪里想到反害了你?”
“皇上那时才刚继位两年,薛况又是家中顶梁柱,断断不敢跟皇上对着干,到底还是只有答应。”
“你们这一桩孽缘,原怪不到他身上。”
“都是皇家作下的孽。如今皇上提起,也是常有唏嘘。”
“回头你若真有个中意的、合适的,还是早早禀了我,也好上下疏通疏通。”
永宁长公主一言一语,慢慢地说着。
昔年的恩恩怨怨,朝堂局势,又在她脑海一一回闪,说完了,也长叹了一声,带着几许世事沉浮的沧桑。
陆锦惜静静听着,看出永宁长公主此刻似有许多心绪,也不敢打扰,只端了那白玉雕成的茶盏,搁在了自己掌心里。
车驾一路前行。
马蹄哒哒,轱辘滚滚。
外面有商贩叫卖呼喝,也有人们笑言细语,夹着其他车马经行的喧闹,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驼铃的响动。
陆锦惜透过飘起来的帘子看出去,是几个作异域打扮的商人,牵着两匹高大的骆驼,那驼铃就挂在骆驼脖子上。
走一步,响动一下。
黄沙古道,异域风情,顿时扑面而来。
京城,倒是别有一番包容万象的意趣。
顾氏一门前朝便已很显赫,所以并不与本朝的勋贵一般都在城东,而是独在城南,与其他门第不大高的官员府邸在一块,独树一帜。
一年一年下来,城南这一片的地皮便抢手起来。
此刻马车从城东一路去城南,因都在内城走动,路程其实并不很长,正常来算三四刻也就到了。
只不过,那只是正常情况。
事实上,因为这一场寿宴,来往的人实在是太多,临近太师府的几条街上,入眼所见全是车马,堵得不行。
老的有,少的也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
文官有,武官也有;
……
倒好像大半个朝野都来了似的。
越挨近太师府的位置,也就越是喧闹。
马车走着走着,外头竟然还有人高声大气地呼喊:“内城九个城门就要在这个时候换防,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你们算个什么东西?都在这条街外头等着!”
这声音实在是太洪亮了,一把粗嗓门,一听就知道该是个武夫。
陆锦惜顿时诧异。
马车也一下跟着停了下来。
出神之中的永宁长公主眉梢一挑,微有不悦:“外头怎么回事?”
“启禀长公主,咱们在长顺街边。”回话的是车辕上驾车的黑衣车夫,“内城城门换防,步军虎字营和龙字营占了整条街,刘提督放话不让人过,这会儿闹将起来了。”
“又是这个莽夫!”
永宁长公主气得直接拍了一下小方茶几,震得茶盏歪斜,险些就倒了下去。
她目露锐光,咬牙道:“早不换防,晚不换防,偏偏挑在顾太师寿宴的时候。这一帮子武将,做得也太过分!”
陆锦惜见她动怒,已是吓了一跳,如今听她骂的这一句,只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内情。
倒好像挑在这时候换防是故意的一般。
而且……
刘提督?
这名字,她耳熟啊。
只是陆锦惜也不敢说话。
车就独在进长顺街的口子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永宁长公主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车驾动上一动,只有外头越来越大的吵闹声。
“让不让人走了?”
“这群莽夫!不就是记恨着前阵子弹劾方少行那小王八羔子的事儿吗?”
“还一个鼻孔出气了!”
“胡闹,简直胡闹!”
……
“谁在骂?!”
那粗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再骂一个给老子听听!这他娘才换了半个时辰!寿宴不是晌午吗?”
“你们慌个屁!”
“再有一个时辰老子就换完了!”
“龙字营的那个,妈的,说你呢!赶紧走啊,没看见这么多达官贵人等着吗?”
陆锦惜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外头的便是她曾交代潘全儿去请鬼手张时候提到的“九门提督刘大人”,薛况的旧部,如今官到从一品,掌管着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
只是这架势……
怕不能好了。
果然,马车内的永宁长公主,听着外头越说越荒唐,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终于豁然起身,直接掀了车帘走出去。
长顺街贯穿着内外两城,乃是去太师府的必经之路。
眼瞧着没几步路就能到了,可此时此刻,整整两个营的精锐步兵身披铠甲,持枪握刀,竟把整条街都给占了!
九门提督刘进,是个三十好几的壮汉。
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把络腮胡子浓密得像是劫道的土匪,穿了一身重铠,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正跟周围马车上几个文官对骂。
不远处另一匹马上,则坐了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头戴银冠,穿一身简单的白袍,惯用的青钢剑扛在肩膀上,挂了一脸浪荡的笑容,就在旁边看热闹。
看得出,他是不嫌事儿大。
眼见着刘进怼那些文官,竟半点没劝阻的意思!
这不是前几日被朝中文官集体参劾的四品云麾使方少行,又是何人?
永宁长公主一见,顿时面沉如水,一股火气直朝脑门儿上窜。
不过是薛况昔年身边一个小小的参将,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些本事,这几年倒在京城搞风搞雨。
前些日他被参劾,今天就出这一档子换防占街不让路的事。
说不是这一帮子武将联合起来给他抱不平,专程来闹事,永宁长公主都不信!
可皇城外头,天子脚下,也是能随意折腾的吗?
站在马车车驾上,她终是没忍住,一声厉喝:“刘大人还没闹够吗?!”
刘进刚把一翰林院的老头儿骂了个爽快,听得这一声喝,回头一看,居然是永宁长公主,就站在那高高的华车上,一脸怒意。
他人在马上,倒也不惧,只豪气地笑了一声。
也不下马,就隔空跟她拱拱手:“下官见过长公主。不是胡闹,实在是九门换防,没法子啊,请您见谅!”
“见谅?”
永宁长公主险些没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给气出病来!
“内城换防的时候旁人不知道,本宫能不知道?刘大人擅自换防,就不担心回头皇上降罪?!”
“老子才是九门提督!皇上都说了,这九门怎么布防老子说了算!”
刘进是个臭脾气,一见永宁长公主把庆安帝给擡出来,当即连面子都懒得给了,一口一个“老子”说得可顺溜。
反正就一句话——
“老子管你们谁谁谁!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老子换完防再过!”
“好,好,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
永宁长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晕了,竟连道了三声“好”字。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皮跟着直跳,连太阳穴都突突的一片。
周围一双又一双眼睛都看着,全都捏了一把汗,以为永宁长公主就要发飙。谁成想,她竟然一个转身,一把把车帘子掀了,伸手向里面一拉。
陆锦惜坐的位置本就靠外,更因为关注事情进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宁长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陆锦惜大吃了一惊,险些惊声叫起来。
只一眨眼,外头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就站在了无数人眼前,也与永宁长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车驾前。
永宁长公主一声冷笑,威严地立着,只向着街边,寒声问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她来了,你让,还是不让?!”
一字一顿,简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还在马上的刘进,只定睛一看——
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一道身影,浑似一朵青莲出水,肤如凝脂,唇似点檀,气度高华,好似天上明月。
尽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还记得!
一时之间,便是一口凉气倒吸了进去,不由惊声:“大、大将军夫人!”
整个人脸上那凶横的表情立刻收了进去,就是眉眼里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气,也彻底消失不见。
牵着的缰绳“啪”地一甩,刘进竟直接翻身下马!
一身重铠,把手中的长刀向地面长砖上一砸——
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向着陆锦惜拜下:“末将刘进,拜见大将军夫人!”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若燃着忠魂热血!
周围成百上千的步兵营将士,也全听见了这一句话。
那三个字,就好似刻在他们骨血之中一样,拥有一种让他们赴汤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间,整条长顺街上,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龙字营还是虎字营,竟然齐齐将手中刀枪剑戟一杵!
轰然拜下!
铠甲的鳞片在动作间相互碰撞,是比刀剑更冷冽的响动。
烟尘四起!
从长街这头,跪到长街那头!
所有人齐齐低垂了头颅,单膝跪倒——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洪亮的声音,带着不灭的铁血,直冲云霄!
陆锦惜站在车驾上,入目所见,尽是铁甲光寒,只有他们长长短短的刀兵,千锋排戟一般,伫立在身侧,在京城的冷风中、天色里,寒光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