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百年憾事”,什么“仰其英雄气概”,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顾觉非自己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满面的假仁假义,如今还收了薛况的嫡子为学生,说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圣人理”“先生训”!
更可怕的是……
在这人潮拥挤、甚至整个京城都为之瞩目的阅微馆,知道这一点真相的人,除却顾觉非自己,也就她一个!
说什么薛况谋反无人知,他顾觉非做的这一切,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
这一瞬间,永宁长公主都说不出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站在阅微馆,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根本无力去阻止,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世人。
纵是在风云起伏的朝堂站过十数年,可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在此地再立足哪怕片刻!
“不看了,绣寒,我们回去。”
还没等身边的人有所反应,永宁长公主已经直接吩咐了一声,一拂袖,转身便走。
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包括绣寒在内,都跟着愣了一下。
薛迟小公子的拜师仪式,不是还没完吗?这才拜到顾觉非,后面还有计之隐呢……怎么长公主就走了?
便是陆锦惜,都有些诧异。
她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那两个字只却只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敢确定,一时回过头来,只瞧见了永宁长公主那冰雪封冻似的侧脸,依旧带着沉浮朝堂风云十数年的威仪,却似乎……
添了一点点的,怒意。
她一身华服,如同行走在重重宫门中一般,沿着走廊,直接下了东南角的台阶,便朝着阅微馆外面去。
似乎,的确是要离开了。
她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
虚伪?
说实话,即便陆锦惜知道顾觉非是只画皮妖,可却并不觉得他刚才一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一刻的顾觉非,有些……
太过真实。
这一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永宁长公主早先对顾觉非的评价,还有如今这不大确定的“虚伪”二字,还有那离开时的神态……
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吗?
想了想,陆锦惜看了楼下一眼,直接吩咐道:“白鹭,青雀,你们俩留在这里,看顾着大公子和迟哥儿,我下去送送婶母。”
“是。”
永宁长公主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鹭青雀就更不知道了,这会儿只恭声应着。
陆锦惜于是提着裙角,也从东南角的楼梯下去。
这会儿薛迟已经在拜计之隐了,周围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注意力倒全都在大堂中,倒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她。
此时天已近暮,阅微馆外夕照昏昏。
永宁长公主那一架奢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馆前的山道旁,永宁长公主正扶着一个侍女的手,即将钻进车内。
“婶母——”
陆锦惜连忙上前来,唤了一声,躬身一礼。
正要进车内的永宁长公主,顿时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迟哥儿不是还在拜师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陆锦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差,一眼就看出来她心情的确不大好,心念转动间是越发好奇原因,但面上却是做出有些惶恐的神态来。
“侄媳方才见婶母匆匆离去,有些担心,您没事吧?”
她双眸潋滟,却有几分柔软的光芒。
这是一双很容易打动人的眼。
即便是永宁长公主也无法否认:她本有满腹的怒意,无从宣泄,可在一触到这样的一双眼时,却化作了满腔的无奈。
“放心,没什么事。不过年纪大了,馆里人多,不大透得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注视着陆锦惜,却偏偏叹了一口气。
“今日迟哥儿拜了好先生,你是他娘亲,不在一旁看着总是不好。赶紧回去吧。”
“婶母没事,侄媳便放心了。”陆锦惜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边弯起一点弧度来,于是又一躬身,“那侄媳恭送婶母。”
“嗯。”
永宁长公主点了点头,便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马车。
车夫,依旧是那个黑衣侍卫。
只是今日的永宁长公主,竟没有心情去与他再说什么话,进了马车后,便斜斜靠在引枕上,擡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想要借此缓解内心那种压抑的感觉。
绣寒就跪坐在她身边,十分担心地望着她:“长公主,您……”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永宁长公主已是闭了闭眼,忽然打断了她,呢喃了一声:“绣寒,本宫这几天梦见驸马了……”
绣寒顿时愣住。
随即,一股寒意从她心底升了起来,穿透到她四肢百骸,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永宁长公主只垂着眼眸,也看不到她的反应,但心里能料着。毕竟绣寒跟了她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未必完全清楚,可十之七八是能猜着的。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了。
车辕辘辘,很快远去。
清风从湖面上吹去,越过山林,掀起了马车周遭的帷幔,看上去像是一面远去的风帆。
陆锦惜就站在原地,目送着。
直到这车驾不见了影踪,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的阅微馆,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往回走去。
馆内,拜师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末尾。
薛迟在拜过第二位先生计之隐、听了先生的训诫后,又与其他几个入选的学生一起,一同拜谢了这一次考试的其他几位大儒。
到这里,便算是礼毕。
孟济走出来,说了几句“承蒙擡爱”之类的客气话,众人便也知道,阅微馆之试,算是到此为止了。
“唉,早知道会有很多人来,可也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是啊,我连第一轮都没过。”
“别提了,就连今年山东乡试第一都没能被选中呢,咱们这算点什么啊?”
“可人家一五六岁的小孩儿都选中了啊!”
“那可是大将军的血脉,你能比吗?能得两位先生青眼,总归是有理由的。”
“也对啊……”
……
此次阅微馆之试,没被选中的自然是大多数,心里自然有千般百般的无奈。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就这么一次,把握不住,学识不硬,没被选中也只能怪自己罢了。
一时之间,馆中自然都是感叹之声。
人们潮水一般地来,又潮水一般地去,自然也有文人雅士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了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准备晚些时候继续游玩。
至于今天成功拜师的几个,却都没急着走。
拜师是一回事,去学斋上学又是一回事。
前者不过是个仪式,后者却都是琐碎,且不同的先生有不同的习惯,总归要在这时候交代清楚。
学斋自然是有的。
如今定名为“行知学斋”,设在京中贡院对面,与国子监相距有半条街,可算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不过诸位先生却都不是特别得闲的人,所以并不对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做严格的要求。
唯独薛迟。
年纪小,学识浅,而且还有两位先生。更不用说,其中一位先生顾觉非即将重新入朝,会是个大忙人。
所以他得要明天下午就去学斋,上午的时间则留给他准备上学需要的书本。
“今日我与其他几位先生还有些事要谈,所以你需要的准备的书本,我晚些时候会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顾觉非就站在大堂的山水画下面,注视着肃立在他身前的薛迟。
他脸上没有了京中传说的小霸王的蛮横气,反而显得很认真。两只眼睛睁大,像是要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一样。
只不过……
因为先前叩首十八次,他额头现在红了一片,看上去十分滑稽。
其实顾觉非现在都还沉在之前拜师礼那一瞬的情绪中,并未怎么脱出来。可这一瞬间,看着他这额头,终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三拜九叩,磕个头磕成这样,你一直这样磕的吗?”
“呃?”
薛迟顿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不明白自己磕头有什么问题。
“平时磕头的时候比较少,不过给我爹也这么磕头的。先生,是哪里不对吗?”
“……”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一下就浅了不少。
他眼角余光一闪,便瞧见了前面往这边走过来的陆锦惜,于是只摸了摸薛迟的头,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的。大将军夫人来了,你该回去了。”
“娘亲?”薛迟有些惊讶,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她从外面走过来,立时高兴地跑了过去,“娘亲!”
原本他是要一下扑进陆锦惜坏里的,可跑到近处了,才想起这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
那一张脸,立刻就红了起来,忸怩地停在了半路上。
陆锦惜自然看清楚了这中间的变化,心底暗笑:这小胖子,拜过师就是不一样了,还要起脸面来了。
当然,她不会拆穿。
所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陆锦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薛迟的面前,在看见他额头时忍不住一皱眉,却没说什么,只笑着问道:“事情都好了吧?”
“都好了,先生交代的事情也记清楚了。”
薛迟点了点头。
“那时辰不早,先生们有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陆锦惜说着,牵了他的手,又擡起头来,看向那边站着的顾觉非。
他依旧那般渊渟岳峙地站着,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看上去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一刻,陆锦惜却很自然地想起了永宁长公主的评价,一时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重重的迷雾。
顾觉非……
她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却没有走过去,只如同来时一般,隔着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欠身,敛衽一礼。
礼貌。
生疏。
又带着不变的雅致与从容。
这便是所有世人眼中的“大将军夫人”了。
仿佛此前她不曾在屋中与他私会,也不曾在与他有过那样贴近的肌肤之亲,一切都隐藏在了端庄淑雅之下,如同他的一切,都隐藏在了温润与谦谨之下。
顾觉非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注视着她,看她牵了薛迟的手,身后跟着一个跛足的薛廷之,还有几个丫鬟,款步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阅微馆的里人,很快散得差不多了。
来的时候是人山人海,挤得不像话,走的时候却因为将军府的马车离开较晚,所以运气极好地一路畅通。
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将军府。
京城里,什么都可以慢,唯独消息是传得最快的。
阅微馆开试这件事,本就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开试的各种结果,自然都跟长了翅膀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飞,更不用说薛迟这一回搞出来的“大动静”了。
将军府里,早已经传遍了。
不少丫鬟、仆役,都在侧门这边候着,准备给陆锦惜和薛迟道喜,讨个彩头。
听过消息的,知道这是成了计之隐和顾觉非的学生,不知道看这场面,只怕还以为是中了状元呢。
陆锦惜掀开车帘下车的时候,见着这乌泱泱的一片人,便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一面搭着青雀的手下车,她一面笑:“迟哥儿得拜名师,也算府中一个好消息,道喜的都有心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赶明儿忙活开了,人人有赏,都赶紧回去吧。”
“是,多谢二奶奶!”
“咱们哥儿果真是个天资聪颖的,旁人可比不上!”
“哥儿这才六岁呢,以后可了不得。”
“恭喜小公子了……”
……
甭管往日是不是被薛迟小霸王折腾了个哭爹喊娘,或者背地里念叨过他多少回,到了这时候嘴里都跟涂过蜜似的,夸得薛迟简直像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成了块稍经雕琢就可以焕发光彩的璞玉。
一旁刚下车的卫仙,见了这场面,便嗤之以鼻。
她都懒得在这里多待片刻,摇着那扇子,一扭身就走了:“我乏了,先回了。”
陆锦惜自然没拦她。
随口应着众人的道贺,三两下将人打发走之后,她便回头,看向了后面的马车:回来的时候与去的时候一样,还是薛廷之与薛迟在后面。
这会儿,两个人都已经下车来了。
薛廷之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倒是旁边的薛迟,有些发愣,好像晕晕乎乎的。
陆锦惜走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薛迟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形容,“我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吗?”
陆锦惜闻言一怔,接着却是失笑,忍不住就弹了他一下:“不过就是拜了个先生,这算什么呀?师父领进门,修行还靠你自己。可别听他们瞎夸就飘起来了,你还差得远呢!”
“好吧……”
其实薛迟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被陆锦惜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撅了嘴。
“但其实也不算差很远吧?不然怎么会选中我呢,不,还是我选先生呢……”
“这当然是因为——”
陆锦惜下意识地就开玩笑说一句“当然是我教得好了”,可话到一半,目光一转,却正好触到了一旁的目光。
薛廷之的目光。
他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那一张俊朗的脸,在周围昏昏灯笼光晕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的锋芒敛了,一双眼眸里,却闪过了一分一样。
太快了,陆锦惜没有来得及抓住。
但这依旧是一个奇怪的、莫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眼神。
就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
“娘?”
薛迟见她顿了一下没说话,有些奇怪。
陆锦惜这才略略回神,垂眸低笑,续上了方才的话:“当然是因为你想法与先生们相同,让他们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呀。”
想法与先生们相同……
可其实,这不是娘亲的想法与先生的想法一样吗?今天那个顾老先生的一切话语,都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这些都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却又隐隐觉得应该很有道理的。
薛迟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陆锦惜是知道这小子与顾觉非之间应该发生了点什么的,只是道中不同车,所以没时间问。
此刻见他不说话,她便没去打扰,反而是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下来,也累了吧?”
面上是含着笑意的,声音里也是含着笑意的,听上去似乎与薛迟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可眼底的温度……
却冷淡了许多,疏离了许多。
薛廷之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中间的差别,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又缓缓放开,只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多谢母亲关心,有些疲乏,不过并无大碍。”
“你的病,还是张大夫在调养。今日出门一通劳顿,只怕是已经犯了他医嘱上的忌讳。”
陆锦惜打量着他,心里自有千般思量转过。
“今日已晚,自也不必再来请安,早些回去歇息吧。”
薛廷之于是躬身一礼:“那廷之先告退了。”
“路上当心。”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只站在原地看着。
伺候着薛廷之的香芝,这时从小丫鬟的手中接过了已经点亮的灯笼,提着走在他身边,照亮他身前昏暗一片的道路,也照亮了他有些摇晃的身影。
演武场那个院子,本就在将军府最偏僻处。
一路上走过去,都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些许的虫声,晚间的露水划过叶片的声音,还有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在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薛廷之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但这时候,重重的屋檐与高高的院墙已经遮挡了视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砖瓦。
“大公子,怎么了?”
香芝知道他似乎不爱说话,见他忽然停下回望,只以为他是忘了什么事。
没料想,薛廷之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前面再热闹,再明亮,属于他的,如今也不过只有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院子。他的存在,便如同那院落在这府中的存在一般,是很自然地被人遗忘着的存在。
他和它,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被人重新注意到的机会。
薛廷之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擡了步,往回走去。
即便多了几个丫鬟伺候,可院落里其实依旧冷清,唯有书房里那挨着窗的雕花炕几上,还摆着一盏灯。
他有夜读的习惯,这该是临安点着的。
“你们都下去吧。”
薛廷之进了书房,便叫守着的丫鬟都下去了,自己则走到了陈旧的书架旁,下意识地就要点出那一卷《反经》来。
可等到手指游移到那一排某个位置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卷书,借给了陆锦惜,她还尚未归还。
这一时,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锦惜,书香门第出身,大家闺秀。
可竟然会去读《反经》……
住在将军府有十一年了,明明之前都对这一位“嫡母”毫无感觉,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竟……
无法不去注意。
“嗒。”
一声轻响。
他终于还是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翻身走回了暖炕边,盘腿坐下来,就着这一盏孤灯的光芒,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
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看着看着,薛廷之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记进去。
他脑海里,忽然就盘旋着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难以清净。
比如今日阅微馆之试的种种,比如那一位嫡母疏淡的目光,比如他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比如……
她唇上那一抹刺目的新红。
薛迟为什么能被先生们选中?
薛廷之想起了方才在侧门内陆锦惜的言语,却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便慢慢用力地压在了书页的边缘。
像是要揉皱什么,又像是要抚平什么。
“叩叩叩。”
有轻叩门框的动静。
是香芝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大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薛廷之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慢慢松开了按着书页的手指。
香芝进来的时候,自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了。
她来本就不久,只是觉得二奶奶待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似乎还不错,但并不了解他,所以伺候的时候,总有几分战战兢兢。
“奴婢已试过药温了,刚刚好,您趁热喝了吧。”她恭敬地走了上来,微微弯了身子,将青瓷的药碗,捧到了薛廷之的面前,声音怯怯地。
香芝的年纪并不很大。
她一双柔荑,是二八少女独有的嫩白滑腻,纤细的手指,就搭在药碗的边缘,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人的目光。
可这一刻……
薛廷之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细细的手腕,因为端药伸手的动作,而伸出衣袖一截,于是便露出了一截的雪白。还有那一片的雪白当中,小小的一点红……
是一枚红痣。
于是薛廷之伸出了手去。
香芝本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来接药碗的,可没有想到,那微微带着点凉意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瞬间,香芝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嗡鸣了一声,粉白的小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要收回手来,又怕洒了药,一时有些情急:“大、大公子……”
“大公子……”
又是这样的称呼。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带回了那一扇门外,耳边仿佛又回荡着那嗓音,失却了平时的清冷与素淡,颤颤地,带着能烧灼人的暖意,还有……
蚀骨。
可她唤的,并不是自己。
天下有那么多个“大公子”,可或许没有一个,堪与那名动天下的顾觉非相比吧?
薛廷之那薄薄的嘴唇,忽然就勾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弧度。
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
这是那一位“嫡母”,放在他身边的丫鬟。
是的,嫡母。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身份,将来也许还会操持他的婚娶,成家,立业……
薛廷之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只魔鬼生长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抹小小的红痣上,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描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叫香芝……”
低低的嗓音,如同在酒中浸过。
香芝一下有些晕,只感觉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游移,却似燃起了一片火花,让她忍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更是混乱的一片,无法思考。
只有那一双精致的眸底,透出一点莹润的水光。
“大、大公子……”
到了年纪的公子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她这样的丫鬟。
这一刻的香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多一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敢怯怯地喊着。
“大公子……”
她的声音本就很细。
此时此刻,更带上一点特别的轻颤,像极了溺水的猫儿,脆弱又可怜。从那娇嫩的、点着一点桃红口脂的两瓣唇中,流泻出来……
渐渐地,便与薛廷之脑海中不断回环的那一道嗓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美妙的幻梦……
可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冷冰冰地、冷酷地、残忍地看着。
“啪。”
药碗,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苦的药味儿,瞬间铺洒出来,盖过了这书房里原本应该有的书墨香气,和其他的味道……
池月东上。
东院院墙外海棠花的艳影,在月色下,有些模糊。
陆锦惜就靠坐在窗边,看着自己面前排排坐的三姐弟,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今天咱们也只讲一个故事。是咱们的大将军,那一年被围在长留关外,大漠遇险,此时却有一白袍小将——”
“啊,是方叔叔,是方叔叔!”
还没等陆锦惜把话说完,薛迟忽然就高升大叫了起来,满脸的兴奋。
“娘亲你终于要讲方叔叔了啊!”
“……”
看着眼前薛迟几乎一蹦三尺高的模样,陆锦惜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一巴掌拍开他的冲动。
她今天的确是要讲方少行了,可……
“你前阵不还在我这里编排他吗?怎么今天看着,好像挺喜欢他?”
薛明璃和薛明琅都没接触过薛况那一堆旧部,可听了陆锦惜这话,姐俩对望一眼,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
傻傻的薛迟还没感觉出什么来。
他眨巴眨巴眼,还可爱地嘟了嘴:“埋怨两句嘛,又不是真的不喜欢。方叔叔武功特别好,练剑的时候特别厉害!可是娘都不讲他的故事,害得我都没办法哄他教我……”
“……你说什么?”
陆锦惜一下擡眸看着他。
这一瞬间,薛迟终于感觉到了一种从尾椎骨爬起来的凉意,一时打了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糟了!
好像又说漏嘴了!
他下意识地两手一捂自己的嘴巴,一脸惊悚的表情。
陆锦惜却已经恨不得把这小子揪过来打一顿,直接就从座中起身,朝着他走过去:“早跟你约法三章过了,讲的故事不许出去乱显摆,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啊哇哇哇!”
薛迟虽是个小胖子,但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
眼见着他娘亲直接朝着他走过来了,他连忙朝着薛明琅扑了过去:“娘要杀人啦,琅姐姐救我!”
薛明琅无语极了,十分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对白眼:“你自己逃命就逃命,又跑我这边干什么!太讨厌了!”
“你是不是我姐啊,怎么可以这样?”
薛迟悲愤极了。
一旁远离战团的薛明璃,只抿着嘴悄悄地笑。
屋里一时乱成了一团,大晚上吵吵闹闹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青雀拿着信函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当出什么事了呢,结果见是哥儿姐儿们掐了起来,一时只剩下无奈。
“夫人,阅微馆那边的信,说是顾先生刚写的。”
她走到了陆锦惜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将那信封递给了陆锦惜。
陆锦惜本还想跟薛迟好好讲讲道理,见青雀拿了信封进来,便已退到了一旁,由着他们去打闹,自己接了信封来看。
普普通通的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连火漆都没上。
一看就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怕没什么要紧。
拆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笺,雪白的、窄窄的一页,上面整齐地排着一行行墨笔的字迹,写得随意而洒脱。
无疑是顾觉非的字迹。
“千字文,竹翁韵,茶余新笔,春草堂律……”陆锦惜一看,唇边便挂了一抹笑,看过了便递给了青雀,“都是迟哥儿上学要用的书,你拿着去我书房对对,看有没有。没有的话,明日趁早派人出去置齐全了。”
“是。”
青雀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信函呢,没料想只是迟哥儿的需要的书籍名录,便将信笺接了,准备去书房核对。
“等等。”陆锦惜忽然叫住了她,“你刚才说,这信函从哪里来的?”
“从阅微馆送来的,顾先生刚写的。”
青雀一怔,停步回答。
陆锦惜两道远山眉,顿时微微颦蹙了起来。
她看了外面高悬的孤月一眼,算了算时辰,心下有些讶异:“他在阅微馆,竟待到这样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