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家里客厅亮着灯,映着没有拉帘子的大块落地玻璃,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穿过庭院的小径,她的月季都还活得好好的,有自动浇灌,加上陈琢理也没特别不靠谱,月季还不至于死,只是长得有点杂乱,花也不多。
同样年近六十的婆婆比妈妈瘦,比妈妈高,比妈妈显老不少,一脸的皱纹诉说着她多年人生的不易,只见她穿着一件黑底大花的人造棉短袖和一条枚红色人造棉阔腿裤,穿着丝袜和款式陈旧的凉鞋,坐在李如洗时髦的黑色复古皮沙发上,面前是一个釘着铆钉,充作茶几的复古大木箱,现在上面摆放了好几种水果和各种本来从不会出现在她家的零食,满满当当,充满了违和感。
本来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橱柜台面上,现在也放满了各种调料瓶,台面也油腻腻脏兮兮。
显然,婆婆来了已经有一阵子了。
恐怕也不止几天而已。
桌子上是两三个菜,凉拌的生青椒,蘸酱的大葱,还有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炒什么的黑乎乎的菜,另外加上一盘子馒头。
都是李如洗不会吃的东西,而且婆婆应该也比较清楚这点,但是她当年在这儿帮忙带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绝对不做李如洗喜欢吃的,好在后来很快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了钟点工。
一家三口推开客厅门进去,婆婆一看到李如洗,眼圈就红了,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李如洗则轻声叫了“妈”。
噗噗跟着叫了奶奶。
婆婆立刻就找到了情绪发泄口,一把抱过孙子,哭着说:“我可怜的宝宝啊,奶奶来看你了!你以后可咋办啊!”
李如洗和陈琢理脸色都变了,陈琢理连忙上前把儿子抢出来,半带责怪地说:“妈,你说什么呢?”
婆婆尴尬说:“我不是多时没见到我家大孙子,心里想得慌吗?”
好在噗噗已经习惯了奶奶的无厘头表达感情的方式,并没有太奇怪。
陈妈妈又开始拿桌上薯片、锅巴、巧克力、牛板筋、水果糖、辣条、乳酸饮料等各种不适合给孩子吃的零食给噗噗:“来,看看,奶奶给你准备了多少好吃的!”
噗噗常年不被允许吃这些垃圾食品,一时倒是馋了,眼巴巴看着,却又抬头看妈妈,不敢吃。
李如洗并不会为了忍婆婆就破坏自己的原则,温和而坚定地说:“噗噗,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你知道的对吧?也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吃,是不是?”
噗噗接触到妈妈期待又信任的目光,立刻咽下了口水,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妈妈。”又对奶奶说:“奶奶,我可以吃点葡萄和桃子。”
陈妈妈失望了,站起来说:“要吃饭了,吃什么水果呀,来,先吃晚饭吧。”
李如洗和噗噗看看桌子上明显不合胃口的饭菜,都为难地退后一步。
陈妈妈还在殷勤地招呼噗噗,“来呀,我家宝贝大孙子,看看奶奶亲手蒸的大白馒头,还做了你最爱吃的白菜豆腐粉条炖肉……”她固然不叫噗噗的小名,也从来不叫陈随璞这个大名,因为名字是李如洗取的,当初陈家二老就很不高兴,但是他们取的名字实在是陈琢理都受不了,所以就没有如愿获得孙子的命名权。
噗噗最爱吃的有外婆做的长江刀鱼和蟹黄狮子头,有妈妈做的金枪鱼饭团和奶酪焗龙虾,有爸爸做的糖醋排骨、番茄牛腩和清炒西兰花,也有蟹黄汤包、水晶虾饺、各种寿司、三鲜豆皮、酒酿圆子……唯独没有面前这黑乎乎的白菜粉条炖肉……更别提旁边还有他最最讨厌的大葱了。
他连连摇头:“奶奶,我不饿,我吃水果就行了。”
李如洗也说:“妈,我们倒时差,都不饿,您和琢理吃吧。”她让噗噗吃了一个桃子,又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剥了两根香蕉,打了两杯香蕉奶,和儿子一人喝了一杯,也问了婆婆和丈夫陈琢理喝不喝。
他俩都说不喝。
李如洗就说:“我给噗噗洗澡,你们慢慢吃。”说着带着儿子赶紧逃出了弥漫着大葱味道的客厅。
给噗噗调好水温,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洗,李如洗给他洗了头,擦了背,等他自己洗完出来,让他自己穿好衣服,然后帮他吹干头发,带着他直接回了儿童房。
噗噗有时差,并不困,但是玩了会玩具,看了会书,又让李如洗给他睡前亲子阅读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总算才被哄睡了。
李如洗轻轻关了大灯,留了一个小夜灯,走出儿童房,越过院子,回到客厅。
陈琢理和他妈早就吃完饭,也洗完了碗,但客厅开着空调,大葱味弥久不散。
还混着别的菜的味道和说不清什么味,李如洗一进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因为礼貌才强忍着不掩鼻。
其实她真不算特别爱干净的女人,更谈不上洁癖了,她的容忍度相当高,可这时也只想赶紧出去。
陈妈妈和儿子坐在沙发上聊天。
看到李如洗进来,她说:“哎呀,如洗啊,你们这个客厅怎么连个电视都没有。”突然想起儿媳妇已经得了绝症,这时候再抱怨客厅没电视实在有点过分,又赶紧作出悲伤的样子:“如洗啊,怎么年纪轻轻得那么重的病啊,作孽啊,我们家一向是做好事不做坏事的,怎么会摊上……唉,我就说你们年轻人,动不动不吃晚饭,胃都坏了,你看你,今天又不吃晚饭……”
李如洗觉得自己在罹患绝症之后还要去恭聆婆婆的教诲,被含沙射影定性为得了癌症是不做好事和自己不吃晚饭作的是一件过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恶心事,一时间连回答都不想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对陈琢理说:“今晚委屈妈和噗噗睡吗?要不让妈跟你睡主卧,我带噗噗睡吧。”
陈琢理很尴尬:“我这么大了,怎么能跟我妈睡?”
陈妈妈被转移了注意力,打了儿子一下:“你小时候不跟你妈睡都不行,怎么现在就不行了?”但她很快又把注意力拉回来了,说:“如洗啊,听琢理说你们要卖房子?为什么要卖房子呢?是缺钱吗?是不是治病要花很多钱啊?你啊,也要为孩子以后考虑,卖了房子,你叫孩子以后怎么办?”
李如洗微微笑了笑,一字一顿说:“不是的,妈,我治病的钱不用担心,我除了有医保,还有商业重疾险,基本自己花不了什么钱,之所以卖这房子……”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看了陈琢理一眼:“是因为这房子有贷款二百多万,每月要还一万四千,主要是我的薪水在付房贷,以后没有我的钱,琢理的工资付不起房贷……”
陈琢理已经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陈母也讷讷不得言了。
李如洗没再说什么,就自己退了出去,陈琢理连忙跟了出来,随着她进了主卧,急促而低声说:“如洗,我妈她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也没把咱们的具体安排告诉她,她就听我说了一句我们要卖房子,我也没想到她会胡思乱想……”
李如洗其实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罢了,闻言也没接茬,只是朝陈琢理笑了笑,然后开始收拾放重要证件和文件的抽屉,把里头的东西都放进一个小密码箱里,又把自己的首饰盒也装进去。然后找了一会儿洗澡要用的换洗衣服。
陈琢理有些慌,说:“如洗,你要干嘛?”
李如洗抿嘴微笑道:“我能干嘛?我收拾点东西去陪噗噗睡,最近你和你妈睡这边……我怕你妈乱翻我东西,我把这些也拿过去。”
陈琢理脸似火烧,但他知道妻子说得没错,他妈妈绝对干得出来,他只是低声说:“别胡扯了,我跟我妈睡一个屋像什么样子?还是让我妈跟噗噗睡吧。”
“不行,”李如洗温和地说,“噗噗最讨厌大葱味,你妈又总是晚上不刷牙,还是我带噗噗睡。”
陈琢理僵在那里,李如洗也没再多说一句,提着密码箱从主卧通向院子的落地玻璃门出去,从回廊走去隔壁儿子的儿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