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恍惚如黑暗中的梦。
警车颠簸,灯光划破乡村的黑暗,刺耳的警笛声让人惴惴不安。
乡人的震惊和婆婆的咒骂哭喊被抛到了车后,渐渐远去不可闻。
女儿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摆,诉说着她的惊恐不安,李如洗忍着身体的各处疼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一个警察坐着的是黄成林,平时对待妻子如暴戾的恶魔一样的男人,现在因为惊恐而急促地喘息着。
恶心又可笑。
到了警局,送去做伤势鉴定,可惜得很,她身上只有软组织挫伤,也就是一些青肿淤血,连一处骨折骨裂都没有。
这些伤痕看起来挺吓人的,也很触目惊心,但是并不能构成轻伤,只是轻微伤,无法让黄成林坐牢,只能拘留几天而已。
警察三更半夜处理这样的轻微违法,其实挺不耐烦的,只是因为她的伤和年幼惊恐的女儿看上去可怜,才耐着性子给他们调解。
“这样吧,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动手,你们一家三口就回去吧。”
李如洗不同意:“把我打成这样,怎么能写个保证书就算了?警察同志,希望你们秉公处理,该拘留几天就拘留几天。”
警察被她气笑了:“你老公被拘留了,你怎么办?你可想好了,这是要留案底的。”
“我坚决要求依法处理。”李如洗直视着警察的眼睛,“不接受调解。”
“行。”警察说,“按照法律规定,殴打他人致轻微伤,应该拘留五到十天,罚款二百到五百元。”
“还有从重情节,”李如洗说,“他不是第一次打我了,而是经常打我,多次殴打他人,应该拘留十天到十五天,罚款五百到一千元。”
她尽量不用法律术语,以免警察听起来奇怪,觉得不像一个普通村妇说的话。
可警察还是听出奇怪来了,他看着她说:“啧,你能说出这些话,怎么还一直被他打呢?”
可是李如洗知道,家暴并不仅仅存在于文化程度低的家庭,有些受过较好教育的家庭里,同样存在家暴行为,而因为怕丢面子,女性更多采取隐忍的态度。
“怕丢脸。”李如洗木然说,“怕丢脸所以一直忍着,上一次我想干脆带着孩子自杀算了,后来又想,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丢脸干嘛?为什么不能想办法反抗呢?”
警察被她没有眼泪的绝望和谈论自杀的样子震住了,被各种案件里的痛苦和惨事消磨得麻木了的同情心终于发作:“行。那我们就写不接受调解了。该怎么拘留怎么拘留,该怎么罚款怎么罚款。”
又问她:“你和孩子怎么打算?回去吗?你娘家在哪?”
李如洗看出警察是想送她和孩子,心里有些感激,说:“我想等天亮了去妇联寻求帮助。”
警察再次一怔,大概是很久没听说谁要去妇联寻求帮助了。他想了想,说:“行,你可以在警局待到天亮,等天亮我送你们去县妇联。”
另一间屋里,黄成林听说妻子不肯接受调解,一定要他“蹲看守所”,还要让他罚款一千元“给国家”,先是勃然大怒,骂道:“败家娘们,还有这样败家的!”
继而想起这儿是警局,老婆也不是想打就能打了,转而哀求警察:“警察同志,能不能让我见见她,我再好好劝劝她,大不了我以后夫妻吵架再也不动手了……”
结果当然是被李如洗拒绝了。
其实,李如洗一定要让黄成林被拘留和罚款,并不是为了给他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打老婆,能好好过日子。
她怎么可能跟黄成林这样的男人过日子?
她是要争取时间。
林翡翠的处境非常糟糕,离婚是她唯一的出路。
而她离婚最大的障碍是孩子。
林翡翠舍不得把女儿丢给不爱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网上还有男人离婚后虐待孩子,把虐待毒打孩子的视频发给前妻来“惩罚”她的。
怎么能把稚龄的女儿丢给黄成林这种有暴力倾向的男人?
可她如果起诉离婚,在争取孩子抚养权这点上,自己却并不占便宜。
孩子已经过了哺乳期,不是非要判给母亲,而她没有经济来源,是最大的问题。
林翡翠娘家也不可能帮她带孩子。
离婚她和孩子的户口都没地方迁。
两年后孩子还要上学……
孩子判给她的唯一希望就是抓住孩子父亲有暴力倾向这一点。
而家暴是很难取证的。
所以她才当机立断报警和验伤,就是为了留下证据。
那么,她现在急需的就是找到一份工作。
只要有收入来源,在法庭上就有说服力,基本上就不用担心孩子判给男方。
如果能成功解决离婚的问题,接下来就是如何一边带孩子生活一边赚钱养活母女二人的问题。
如果林翡翠的父母不肯帮她平时短时间带孩子和接送孩子,这将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一个没什么学历的年轻女性,只要不怕吃苦,工作还是好找的,但是这些工作都不允许她们同时能照顾幼年的孩子。即使林翡翠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但她同样面临接送孩子的问题。
能保证朝九晚五,能接送孩子,周末休息两天,不要求学历的工作真的太少了。
李如洗自己当然可以做到,但是她毕竟不是林翡翠,不可能替林翡翠一直生活下去。
所以,这个工作还是必须林翡翠自己能做得好的。
同时,还必须能支付得起房租、幼儿园学费、最低生活费……
因为虽然法庭会判黄成林支付孩子的赡养费,但是拿到的几率并不大。
真的是难……难怪林翡翠一直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
她现在身边一分钱都没有,想来想去,除了向林翡翠不靠谱的父母求助,她并没有太多选择。
林翡翠只打过两年工,她认识的人,无非就是家里亲戚,初中的同学和村里的朋友。
这里头,关系好到这时候能帮助她的几乎没有。
就算有一两个,不是家里没条件,就是在外打工,离得远。
所以她选择去妇联求助看看。
李如洗知道民间还是存在一些为家暴女性受害者提供庇护和帮助的机构,它们会为受到家暴伤害的女性提供临时住所,医疗救助和过渡期基本的生活所需。
但是这些机构几乎都在一二线大城市。
林翡翠所在的只是一个乡村,他们现在也只是被带到了镇上的派出所。
所以,李如洗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县里的妇联。
虽然她也并不知道县里的妇联能为她做什么。
这时候,她一直拿着的电话响了。
这个手机并不是林翡翠的,而是林翡翠公公的,当时她一时着急,就拿了起来打110,这会儿估计她公公婆婆终于发现手机不见了,联想到之前她打电话报警,确定手机是她拿的,这才打电话来。
“翡翠?”婆婆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盛怒,而是带了些忐忑和生硬:“你们到底哪去了?啥时候回来?别闹了……”
“我们在派出所呢。”李如洗的声音很冷静,“这边警察不让打电话的,你不要再打,等我们出去给你打。”说着,不管电话那端婆婆的咕哝,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之后,她想想给林翡翠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电话那边是中年妇女睡得朦朦胧胧的声音。
其实,林翡翠的婆婆和妈妈年龄都不大,也就四十多岁,她们都和林翡翠差不多,在十八九岁就生了孩子。
李如洗把情况简单跟林翡翠妈妈说了一下。
林翡翠妈妈第一反应是懵了:“啊?你说你们在派出所?你报警了?”
紧接着就埋怨她:“报警干什么?弄得多难看?以后还怎么相处?”
李如洗气急而笑:“不报警?等着被他打死吗?”
“那以后呢?”林妈妈忧心忡忡。
“离婚,我不能再跟他过下去了。”
林妈妈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离婚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咱家可不能要孩子……孩子丢给他家……彩礼咱们也一分都不可能回的,你都结婚生孩子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