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在周建南身上听到了整个电话的内容,也能直接感受到周建南心里真切的焦急和左右为难的痛苦。
这种焦急痛苦和为难出于真心,因而也格外具有感染力,甚至冲击力。
李如洗一时都被感染了,也为此郁闷起来。
她甚至想,幸好这时候不用她来作决定。
她只有感受力,没有决策权和行动力。
要不然,她该如何抉择呢?
一面是曾对自己有恩的好朋友,一面是赖以为生的工作。
如果不是她如今就附在这样一位大叔身上,大概很难想到,一个普普通通、平凡到毫不起眼的超市保洁大叔身上,还会发生如此激烈冲突、戏剧性的哈姆雷特式两难抉择。
……
这一天,周建南大叔回家时,更加郁闷了。
老伴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肯回答。
最后老伴跟他急了,说:“你这是怎么了?上个礼拜就来这么一出,这回又这样!你背着我干啥了?你是不是欠钱了?赌钱了?还是别人欠了你的钱不还了?……”
“瞎他妈扯什么呢!”周建南没好气地说,“你这脑瓜子里整天都是在想些啥?我能跟人赌钱?我能欠人家钱?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说别人欠我的钱……我也得有钱借给人家啊!我每个月钱不都交给你了?……”
“那你让我想什么?”孙红霞一点也没被老伴的嚷嚷给打掉气焰,梗着脖子冲他叫嚷:“想你是不是在外头勾搭哪个不要脸的老狐狸精了?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
想想又说:“……你是不是工作黄了?”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也温存了许多。
周建南又好气又好笑,又没这笑的心情,他冷笑了两声之后,重新蔫嗒嗒下来:“唉,你实在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说着把吕昌兴如何老婆跑了,自己又生病了,等着他去帮忙救命的事说了一通。
结果孙红霞一听就炸了:“原来又是为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你少给我来这套!你为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从来就没少折腾,前些年动不动就一个电话半夜把你叫出去,咱俩为这吵得还少吗?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好不容易你们终于消停消停了,竟然还要把你叫到外地去!……这是要去哪儿?”
周建南说了一个隔壁省的三线城市名称,孙红霞更是跳脚了:“这得坐火车吧?得坐十来个小时火车吧?得花多少钱?”
周建南自己又何尝不心疼钱,不对远行犯怵?他唉声叹气:“……现在都坐高铁,高铁也就四五个小时吧,哪里用十来个小时了?”
“高铁?高铁更贵了?你坐得起吗?”孙红霞火冒三丈:“你到底在想啥?”
周建南叹气:“……吕昌兴他跟别人不一样,要不是他当初送我去医院,替我垫钱,照顾我,我早没命了……我哪能不管他?”
“呸!”孙红霞啐道:“他就帮了你那一次,你念叨了二十年……你帮他多少次了?每回亏本了没饭吃就找你借钱,借到现在加起来一万都不止了……每回跟老婆吵架了就来我们家混吃混喝!”
“……他有钱的时候也还我啊!”
“呸,他要是不还,现在欠我们五万都不止了!”
李如洗反正什么也做不了,干脆仔细翻看了周建南的记忆。
确实,吕昌兴每次生意失败,大都会向周建南求救,当然,周建南也没多少钱,但总是尽其所能地帮他。
前前后后借给他的钱,也确实有五六万,吕昌兴也大都还了,尤其是一千以上比较大笔的。
算算还真是还了十之七八,也确实还欠周建南万把块钱,看来,周建南这个老伴孙红霞也确实都是心里有数的。
……
最终,周建南还是决定要去帮吕昌兴。
孙红霞拗不过他,问他:“你能请那么长时间的假?”
周建南烦的正是这个,但却不想让已经退了一步的老妻再为他烦恼,就支支吾吾说,能请到假。
最后,还问了老伴:“咱们家存折里还有多少钱?”
孙红霞不情不愿低着头嘟嘟哝哝说,“……还有四万多。”
周建南说:“给我拿一万吧!”
……
周建南晚上出去,给自己那个小领导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家闺女那边出了点事,要请假三天。
结果自然是被一顿骂。
小领导还捏着官腔勒令他三天必须回来,否则这活儿就别想干了。
跟老伴连消带打了一晚上的周建南,面对这个同样没受过教育,只有点小关系,手下管着几个保洁员,比自己小十岁的小领导,唯唯诺诺,脾气好得不得了。
李如洗都暗暗替这个卑微艰难的老男人难过……
第二天一早,周建南拿着家里唯一的一张银行卡,和老伴一起,去银行取了一万块,然后就带着老伴收拾出来的洗换衣服,还有两盒方便面,老伴早晨烙好的一兜韭菜盒子,一个喝水的杯子,坐公交车去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买票,他还不会从网上买,只能到售票厅去排队买票。
幸好现在高铁一天总有好几班。
他买到了中午的一班,花了三百多块钱,要坐四个小时火车。
他给吕昌兴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几点到。吕昌兴高兴坏了,感动得都哽咽了,说要让人去接他。
周建南高高兴兴地打完了这个电话。
但是李如洗却觉得吕昌兴的病并不如他说得那么重,她觉得电话里那个男人中气还挺足的。
当然,她也没法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周建南。
于是,周建南就这样战战兢兢踏上了他的旅程。
他虽然辗转去过几个地方打工,但是自己独自远行的机会其实并不很多,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确实算不上友好,总有许多他搞不懂的事。
过安检,检票,上火车,找座位……在李如洗看来自然得如同呼吸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却像一道道关卡。
……他被人催促着,驱赶着往前,宛如一只被牧羊犬驱赶着的笨羊。
好不容易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他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松了口气,坐到了自己的座位。
结果又有人找他换位置。
他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陷阱或麻烦,迟疑着,却被那换位置的人里头的年轻女孩子嘀咕着:“换个位置还不肯,现在的人真差劲!”
等到吃饭时,他的方便面和韭菜盒子的异味又引起了别人的侧目,不止一个人瞥着他,不屑地低声说:“……素质真差……”
周建南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