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冰山皇爵萧宣琴帝唐家三少罕世枭雄公孙梦太白金星有点烦马伯庸玻璃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我的丁一之旅 > 第三十六章

  依回来了

  依回来得非常突然。石榴树结出了绿白色果实的季节,一个中午,依似从天而降。其时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续写他的《空墙之夜》,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请问,丁一还住这儿吗?”母亲应道:“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您从哪儿来?”“哦伯母,我是他老同学,丁一他……他回来了吗?”这声音熟哇,熟得厉害,谁呢?

  丁一推门出去,只见石榴树的浓荫下,婷婷然站着一个素白衣裙的女子。

  “依,你是依?”

  “嗨,丁一!”依转过身来,满脸的惊喜不亚于丁一。

  “真的是你吗,依?”

  依在那丁肩上轻捶一下:“喂,你好像还是那样儿嘛。”

  依走进丁一的小屋,四处看着。

  丁一却止步门前,怯怯的不敢跟进。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说。

  丁一望着她,仿佛隔山隔水,隔生隔世一般。

  “你们是不是都认不出我了?”依说。

  “我变得真有那么厉害吗?”依说,同时在书柜的玻璃上望望自己。

  风把屋门悠悠地合拢,依把它挡住,丁一这才顺势迈进门来。

  “什么时候,依你是什……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几天了。你呢?”

  “我?”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来了?啊,谢天谢地,现在好了!”依双手合十,闭目之间还默念了一句什么。

  我悄悄对那丁说:怕是又有麻烦啦哥们儿,依还以为你也去了边疆呢!那丁脑袋里“嗡”地一响,甚至全身都忽悠一下,哪儿也不挨着哪儿了似的。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气,继续墙上、地上、桌上地看着。

  那丁只觉眼前有些昏暗,扶住书柜稳一稳神;怎么书柜的玻璃中好像坐着姑父?

  “别人都干吗呢?”依问:“咱那些老同学都好吗?”

  “哦哦,干吗的都有。”丁一敷衍着,慌忙借沏茶之名走开。

  在厨房里烧水时那丁问我:咋办,哥们儿?

  这可让我怎么说呢?就实话实说呗,你这个出卖者早晚还能跑得了吗?

  幸好依没再问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剧本吸引了:“嗬,你写小说哪?”

  “哦不,不是小说。”

  “那是什么?”

  “咳,瞎写着玩玩儿。”丁一忙把稿子抢过来,合上。

  “写的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点儿素材?”

  “你还画画吗?”

  “不知道。”

  “那你……你父亲呢,他还好吗?”

  “他不在了。”

  丁一脑袋里“嗡嗡嗡”地连着响,随即书柜的玻璃上又出现了馥。

  依说:“我爸他,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对不住我?”

  “他最怕连累别人,可结果还是连累了你。”

  “哦,没没……”

  “咱给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革委会’。我爸跟他们说,你们不就是为了给我凑‘材料’吗?好,说吧,让我承认什么?我爸说,可你们不能再折磨那俩孩子!他说我以前教育我女儿要诚实,现在和以后我还是要这样教育她,所以我不会不承认我自己说过的话。我爸拍着桌子问他们,你们年纪轻轻的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苦肉计?从哪儿学来的株连?要是你们不学就会那我就说对了:人性恶!如果你们是刚刚学来的那我就又说对了:这是个狗屁时代!好了,我爸说这些话我承认都是我说的,你们可以放了那俩孩子了吧?尤其是那个男孩儿,这事跟他毫无关系……”

  依说:“可我爸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他承认了,你和我就都没事了。”

  依说:“我们离开这儿的那天,直到上了火车,我爸还向那些人问起你,问那个名叫丁一的男孩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可他们说谁的事是谁的事,你以为革命是请客吃饭吗?”

  依说:“直到最后,我爸也没忘了你的事。他跟我说:如果你能回去你一定要去看看丁一。那时候我爸已经有了一点儿自由,传说我们就快能回家了。”

  依说:“那些年里我爸一直想给你捎个信,可又怕连累你,甚至连累你全家。我爸让我告诉你,这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想嘱咐你,不管那些人要你承认什么,你都可以往他头上一推了事。”

  依说:“他也是这么嘱咐我的。可我说,那样的话我成了什么?”

  依说:“这时候他就搂紧我,半天半天地什么话也不说。”

  依说:“直到有一天我们看了个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你还记得吗?里面有个老钟表匠,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跟他女儿说的吗?他说:‘有些人要站出来,有些人要等待,你是个姑娘你还年轻,所以你要等待。’这句话让我爸泣不成声。我还从没见他哭过呢。然后他说:‘就是这,就是这,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呀!’”

  丁一悄悄地走出门去。

  依不拦他。

  那天丁一独自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儿,也不知自己是已经解脱了呢,还是依旧罪孽深重?

  回来的时候依已经离开。依留了个纸条在桌上:大作已读,未经同意,抱歉。明天我再来,我要跟你谈谈我对《无墙之夜》的看法。

  依的疑虑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写黄色小说吧?”丁一故作调侃地说。

  依却一脸严肃:“那倒不会。而且呢,而且我理解你的愿望,或者说是理想。”

  “是吗!”丁一一拍大腿,几乎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绝不会那么傻。”

  但依并不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严肃中却又像多出几分忧虑。依把那稿子拿过来,核对账目似的翻看着:“可是,我但愿这些,永远,永远只是一种理想。”

  “喔?”

  “永远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为啥?”

  “否则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丁一笑得已经不那么自信了。

  “不知道。”依看着丁一,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只不过是直觉……”

  “直觉到什么?”

  “那里面,好像,潜伏着一种……”

  “什么?”

  “恐怖。”

  “你是说,恐惧吧?”

  “不,是恐怖。我亲眼见过的那种,恐怖。”

  “你亲眼见过的?”丁一低垂下目光,心想那一定是在边疆了。

  “无墙之夜!”依说:“你的‘无墙之夜’不过是一种,嗯……怎么说呢?充满善意也充满着天真的,梦想。”

  “对呀,是梦想!”丁一紧跟上说:“但梦想未必就不可以实现。”丁一想把话题赶快转向他的戏剧,万不可过多地触动边疆。

  “但是在边疆,”依说:“我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噩梦!那是真正的无墙的黑夜。真正的无墙的黑夜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惊恐不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闯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就把我爸我妈带走,剩我一个人在那间小土屋里等着他们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忽然一激灵又醒了,以为是醒了,一看我是睡在旷野上,四周毫无遮挡,狼就在周围亮着眼睛,猫头鹰就在树上哭一样地笑……等到爸回来了,等到妈也回来了,我才知道那是梦,毛骨悚然的一场噩梦……”

  “但这不一样啊,依!我知道你在边疆受了很多苦,但我们的戏剧跟这不一样!你的梦里,失去墙,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保护,而我们在梦想里消灭墙,恰恰是要消灭隔离,消灭敌意……”

  “可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丁一你听我说,恐怖就恐怖在这儿!就怕你消灭不了隔离,反倒消灭了保护!”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怎么就肯定不会?”

  “因为,因为我们那都是自愿的。对了,这两种‘无墙之夜’的不同就在这儿:边疆,那是强迫,而戏剧是自愿的!”

  依默默着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以为,自愿的,就都靠得住吗?”

  “我宁愿相信。”

  “姑父当年也是自愿的呀!”

  丁一一惊:“依,你也相信姑父是坏人?”

  依摇摇头:“但他是自愿的。他出卖的人,和出卖他的人,都是自愿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丁一,听我给你讲件真事:在边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妈和很多像我爸我妈那样的人向领导交心,要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真实的思想都写出来。”

  “这不一样!”丁一喊着:“依,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说:你们要相信领导,要向领导上交心,把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灵魂深处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动地让领导上了解。你以为我爸我妈他们怎么着?他们无比虔诚。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地那样去做了,以为那样就能表达他们的忠诚,就能够赢得……”

  “依,我跟你说,你听我跟你说这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好吗?”丁一喊着:“他们的交心是单向的,可我们是互相的!”

  “你听我说完好吗,丁一?甚至,领导上,让我爸我妈他们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样,要互相坦白,互相监督,互相毫无隐瞒,要把‘私’字消灭在一闪念,而消灭‘私’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亮出来见见太阳。那些天真的老人们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样去做了,把他们最隐秘的想法都告诉给了别人……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不一样的!依,你听我说嘛,”丁一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些:“我们的敞开心魂是平等的,没有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而你爸你妈他们是在某些人的强迫下!”

  依这才止住话头,好像激涌的波涛碰到了一处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依,现在你听明白了?”

  依的目光似也随之掉进了那处深潭——深潭之下条条暗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交错,汇聚,分离……再流向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

  “依?”

  或许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依?”

  或许是那暗流太久太长了吧。

  “依,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欺骗,但是你不会对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信心了吧?”

  依的身形已经回到了故乡,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于何处。依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丁一说他没听清,但是我听见了:“你们的戏剧,不会助长出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吗?”

  唔,那个可怕的孩子!丁一你还记得吗?

  丹青岛的传说

  事后那丁反复问我:依肯定是那么说的吗?/我说:没错儿,她就是那么说的。/丁一说:我咋没听见?/我说:你没听见是你不愿意听见,不等于我也没听见。

  及至见到秦汉,秦汉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赞成依。”

  “哦?你赞成她什么?”

  “说真的,”秦汉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其实我很欣赏也很钦佩你们的戏剧。”

  咳咳,原来秦汉什么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尴尬。为掩尴尬,他赶忙转移话题:“我是问你赞成依的什么?”

  “‘丹青岛’的事你知道吗?”秦汉问。

  “什么?你说什么岛?”

  “一个无名的海岛。所以叫它‘丹青岛’是因为,几年前,诗人岛和他所爱的两个女人,画家丹和画家青,一起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城市——照他们的话说是这个迷失的人群,到那个荒岛上去生活了。”

  “是吗,”丁一瞪大了眼睛问:“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是听说。”

  “谁?他们都是谁,很有名吗?”

  “这不重要。”

  “在哪儿?我是说那个荒岛?”

  “这重要吗?”秦汉说:“我发现你总是对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有兴趣。”

  丁一瞪着俩眼愣了好一会,才又问:“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都爱他?”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怎么样你觉得,够了吗?”

  “够不够的你问我干吗?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啊,要维系一个多元的爱情,那样,是不是就够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啊,”秦汉顺手把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推到一起,“两个人,构成几个关系?一个。”然后他又推过来一只酒杯,问:“再增加一个呢?”

  “怎么啦?”丁一傻呆呆地盯着那三只酒杯。

  “酒杯增加一个,关系却不止增加了一个。”

  丁一还是没懂。

  “三个人,构成几个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得,相爱?”

  秦汉喝一口酒,冲丁一翘翘拇指:“当然啦,再多几个也有可能。”

  “那他们,我是说诗人和他的两个女人,是这样吗?”

  “不这样,早晚就还是个荒岛。”

  “哇——!真有这样的事吗?”丁一由衷地赞叹,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却注意到秦汉话中有话,便又问:“你说‘再多几个也有可能’,这话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为什么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说:“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汉说:“你问谁?”

  “当然问你呀?”

  “我怎么知道?”

  “萨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说,既然爱情是这人间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说就该让她扩大,怎么倒是要尽量地缩小呢?”

  “对,是我说的,怎么啦?你找到答案了?”

  丁一瞠目,语塞,速冻般僵在那儿。

  我亦不免慨叹连连:刚才我还说他丁一呢——你没听见,是因为你不愿意听见。现在看来,这逻辑还可延伸:你想听见你就能听见,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听见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汉的)一个疑问句,听成一种怂恿,甚至于听成一句号召。

  “好吧好吧,”丁一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说,‘丹青岛’怎么了?”

  “诗人和他的女人们……不不,这样说会让他们愤怒的,他们一向强调平等,所以只能说:他们仨。他们仨远避尘嚣,离开大陆,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建立了他们的非凡之家,读书吟诗为乐,养蛇养蝎为生,再种些瓜菜自用。海岛上有的是荒地,种什么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鱼小虾,以及各种浮游生物,养什么也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全蝎是味药材,蛇肉、蛇胆也都是药材,蛇皮的用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有人来定期收购,同时给他们带来日用品。‘丹青岛’上的人们相信,活着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够了才是富有。他们立志要过一种与这尘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就像有位大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呀,这不是诗吗?这才是诗。否则你说,什么是诗呢?”

  “那,现在呢,他们?”

  “我说的就是现在。”

  “还有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唔——,简直不敢相信!”丁一赞叹不已。

  丁一又问:“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的人,认识他们。”

  我看秦汉这话里又有伏笔,但丁一已然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呀,”秦汉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你啥意思?”

  “但是他们,我是说‘丹青岛’,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多,为什么不可以再多?”

  “我还是听不出这跟‘诗人岛’有何相干?”

  “人的欲望我了解。”

  “诗人到底是谁?”

  “你又问他是谁。我告诉你:谁也一样。”

  “那,”丁一说:“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对,甚至很好,但这是戏剧!”

  “戏剧?可你刚才说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么花活吧?”

  “是真的,但只能是戏剧。”秦汉说:“戏剧的要领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

  “有限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约定的’——时间,有限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权力。”

  “权力?”丁一笑道:“这我怕你是文不对题了,我们的戏剧恰恰是要放逐权力!”

  “那么敞开——就像你说的‘互相的心魂敞开’,难道不意味着一种权力?你把自己交出去,好,你把自己交给谁谁就获得了一种权力。进而,你把自己交给了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所以我看依问得对,这肯定不会助长出权力吗?”

  丁一:“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汉:“那好,等你听能懂的时候再说吧。”

  丁一:“比如说‘丹青岛’,让你反感吗?”

  秦汉:“我只是说,他们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丁一:“要是你,你咋办?”

  秦汉:“我想还是依说得对,但愿它永远只是一个理想吧,美丽无比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