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后,祝今夏的视线里又多出一只手来: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像上好的艺术品。
她握住那只手,狼狈地爬起来。
“谢谢——”
还未看清眼前人,一阵风过,猛地掀翻她的棒球帽。
高原的风恣意妄为,帽子瞬间飞远。
“哎——”
祝今夏撒开手,转身追帽子,等她回到车边时,男人已不见踪影。
司机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路边,看她还在张望,“已经走了。”
他指指身后的步行街,“喏。”
顺着街沿望去,还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十来度的气温里,就穿了件工字背心,下面是条大裤衩,一身黑。
两旁是藏区特有的木制建筑,这个点,只剩下零星的店铺还亮着灯,光晕被雾气浸渍,显露出几分温柔的况味。
他就在绒绒的灯光里大步流星走远了,左手还拎着只塑料袋,叮铃哐啷,似乎装着酒一类的东西。
怪的是,明明一身黑,却融不进这无边夜色。
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祝今夏收回视线,揉揉膝盖,致电于小珊。
于小珊说:“学校在宜波乡,从县城过去还要再开三个多小时山路,今天太晚了,你就在县城歇脚。”
酒店也给她找好了。
川西有旅游环线,此地并不在其间,来的路上司机与她闲聊时曾说起,这一片气候干燥,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毫无可看之处,自然也就被旅游环线开除了姓名。
也因此,这一带少有汉族。
祝今夏这样的,一看就是外来人员,顶着张素白的脸,路灯下发着莹莹的光,外加姿色不俗。
路上行人不多,个个都盯着她。
祝今夏越发紧张,几乎是一路跑进酒店大堂的。
藏区条件有限,酒店老破小。
推开房门,屋子里一股下水道的气味。
再加上高反作祟,祝今夏睡的很不安稳,忽而浑身发冷,忽而额头冒汗,断断续续醒了好多次。
最后一次爬起来喝水时,她拉开窗帘,发现天快亮了。
耳边是空调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像是一息尚存的人在濒死挣扎。
眼前是巍峨四合的山,带着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一切色彩都被夜幕吞没,只剩下水墨画一般四四方方的窗棂。
祝今夏屏息凝神,望着那片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山,直至一抹艳红跃入这鸦青色的卷轴中。
它轻快地跳上山头,瞬间点亮了整幅画卷。于是天蓝了,山青了,远处层林尽染,近处藏寨秾艳。
不知哪里飞来只野雀停在窗棂,啁啁地叫着。
这一刻,空调的嘶鸣似乎消失了,祝今夏望着那只野雀,耳边只剩下它欢快的叫声。
一整夜的彷徨烟消云散。
原本还在迟疑,不安,懊悔,后怕——她是不是来错了?什么都没了解清楚,会不会太莽撞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她一个大学老师,能胜任小朋友的教学工作吗?就这样一走了之,卫城就会放过她吗?
无数担忧盘旋心头。
可是此刻,天亮了,天地都活了。大山有它的力量,镇压了所有不安,只给自由留下一片旷野。
祝今夏仿佛醍醐灌顶,突然间四肢百骸都充满力量,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
“阿秋——”
下一秒,被冷空气突袭的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骂骂咧咧重新合上了窗。
——
隔日,祝今夏顺利地坐上了去往宜波乡的小车。
车够破的,开个门都晃晃悠悠,但愣是颠了一路还兀自坚|挺。
她要去的地方,全名叫宜波中心校,位于宜波乡的一线天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一个叫“临江渡口”的地方。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艳阳高照。
祝今夏没看见渡口,问师傅:“是不是要再往前开点?”
师傅说:“再往前开就不叫开了,叫滑翔。”
祝今夏探出窗户,看见国道旁有条泥泞山路,曲曲折折,弯向山林深处。
“……”
小车绝尘而去,留下祝今夏和她沉甸甸的行李箱。
偏她今日穿了高跟鞋,白衬衣加包臀裙,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
只得电话求助于小珊。
“于老师,我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于小珊在吃午饭,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你到渡口了?我马上来接你!”
“还没到,我想问问,去渡口只有一条路吗?”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能不太方便走山路。”祝今夏低头看看脚上的高跟鞋。
“哪儿不方便?腿脚吗?”于小珊放下饭盒,哗啦啦翻着祝今夏前两日主动发来的个人简历,不太确定地问,“我看资料上没写你残疾啊。”
“……”
“来乡里就这一条路,你从坡上走下来就能看见渡口,江上有条船,半小时发一趟,微信扫码五块钱就行。”
“……”
没听见祝今夏的回答,于小珊又补充说:“你放心,船费报销的。”
她担心的难道是这五块钱船费吗?
祝今夏:“去学校还要坐船?”
“不然你以为我让你去渡口干什么,游泳吗?”于小珊不失幽默,低头看表,“祝老师,你得快一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就发船,错过这趟,得再等半小时。”
祝今夏只能又拎起行李箱。
高跟鞋扎进泥土里时,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步一个脚印。
等她看见渡口时,船正缓缓离岸。
祝今夏又一次从泥土里拔出鞋跟,边跑边喊:“等一下,还有人要过河——”
“等等我!”
呐喊声惊起一群飞鸟,却没能叫停渡船。
就在她终于踏上水泥路,跑到渡口时,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
船开了。
祝今夏绝望地停在原地,拼命挥手。
渡船不大,只容十人的样子,斑驳脱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船头停了辆城市里罕见的三轮车。
后舱只有一个乘客,听见声音,探头看了眼,“万叔,还有人要过河。”
开船的万叔回过头来,终于看见站在岸边,正冲他拼命挥手的祝今夏,便冲她比手势:“上船!”
祝今夏愣住了。
船已离岸,目测船头离陆地有一米多宽。
“怎么上?”
“你说什么?”发动机轰隆作响,万叔没听清,大着嗓门又喊,“赶紧上船啊,愣着干什么?”
“我上不来啊!”祝今夏也喊。
“跳啊。就这点距离,一跳就上来了!”
她是来当体育老师的吗,怎么坐个船还立定跳远上了?可于小珊说了,错过这趟就要再等半小时……
祝今夏只得把鱼尾裙往上一拎,扎在腰际,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大腿,然后拎起行李箱,一个箭步朝船头跨去。
具体场景可参照无实物表演下的刘翔跨栏。
所幸这“残花败柳”之躯还中用,不算生锈得厉害。
她稳稳落地。
轰鸣声里,船上似乎有人笑道:“好!”
隔着船头的三轮车,看不见是谁在叫好。
万叔:“过河费五块,先去船舱里把救生衣穿上,然后扫码支付!”
祝今夏又犯难了,三轮挡住了去路,只留下一溜逼仄的空间,目测只能侧着身子通过。
问题是她还拎着行李箱。
万叔又催促了两声。
祝今夏只得拎起箱子,小心翼翼擦着三轮往船舱里走。
船行江上,摇摇晃晃,本来就不稳,偏偏那辆三轮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祝今夏吓一大跳,条件反射往旁边躲。
……旁边是江。
“哎——”
船舱里的男人霍得站起来。
下一秒,只见祝今夏连人带箱栽进水中,只剩下一只沾满泥土的高跟鞋还插在船板上……
万叔惊呆了,大喊:“时序!”
没等他多说,那边的时序已经扔了件救生衣下去,自己也飞快地披上一件,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江里。
尽管是夏天,江水依然刺骨,冷不丁入水,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紧缩。
时序从背后靠近落水的女人:“你别乱动,我抓住你了——”
话没说完,女人猛地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下意识将他摁进水里,自己跟鲤鱼跃龙门似的,踩着他就往水面上蹦,“救命——”
咕嘟咕嘟,时序沉入水中,呛了好几口水。
脑袋上、肩上被踹了无数脚,女人力气极大,踹得他内伤。虽然知道是求生欲使然,但这条鲤鱼的求生欲是不是也太旺盛了点!
他攥住女人的脚,往下一拉,重新浮出水面,“叫你别动!”
下一秒,又被人死死搂住脖子,一起沉入水中。
时序:我他妈——
要不是嘴里咕噜咕噜又进了几大口水,他的脏话已经飘满江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