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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我的独立日 > 第二十五日

    当晚,时序找上了门,手里拎着那套床品。

    宿舍里,祝今夏刚用电热水壶烧水洗完头,正擦头发,听见敲门声,停下动作问:“谁啊?”

    “是我。”

    听出时序的声音,她用毛巾裹好湿漉漉的头,素面朝天来开门。

    时序也在宿舍里抹过澡了,换了身衣服,头发还有些润。

    他发质硬,祝今夏偶尔开玩笑说他像个刺猬,头发跟钢针似的根根立起,此刻它们却显露出难得的温驯,放下身段,尽数臣服。

    ……也不是尽数,至少脑门上有一撮硬骨头这会儿已经跃跃欲试,一枝红杏出墙来了。

    这也让时序少了几分冷峻,破天荒显得良善可欺。

    祝今夏没忍住弯起嘴角,结果视线下移,见时序拎着她买的床品,笑意骤减,立马关门。

    “退货免谈!”

    门没合上,时序眼疾手快,给他单手抵住了。

    “不是退货。”

    祝今夏松手,从门缝里一脸警惕盯着他。

    “换货行不行?”

    “不行!”她又要关门。

    奈何时序力气大,门还是给他推开了。

    “我一大老粗,用不上这么好的。”时序朝屋里努下巴,“这个你用,换下来的那套给我,我洗了接着用,怎么样?”

    “不怎么样。”祝今夏又好气又好笑,抱臂站在原地,冷哼一声,“你当我这淘宝呢,七天无理由退换?要实在不想用,你就扔了吧。”

    “……”

    无功而返。

    时序躺回床上,闭眼半天没睡着,最后起身,站在客厅盯着桌上那套床品。

    银灰色的桑蚕丝光华流转,记忆也倒流回多年前。

    他想起九岁的那个夏天屡屡做噩梦的自己,某天下课归来,旺叔拉着他的手往卧室走,说进去看看。

    时序推开卧室门,赫然发现房间里少了个大衣柜,多了张小木床,床上是崭新的床单被套。

    以旺叔的家境当然负担不起桑蚕丝,所以它们只是普通棉布,唯有颜色与祝今夏买的相同,灰中带银。

    昨晚在酒馆喝酒时,他提过一嘴,当时酒精上头,很多话没过脑,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没想到祝今夏记住了,明明很多细节,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时序低头凝视片刻,还是进屋换上。

    那晚,九岁的时序睡在崭新的小木床上,终于没有再做噩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是夜,三十三岁的时序合上眼,梦见了九岁的小木床。

    ——

    星期一的语文课上,祝今夏评讲作文。

    点评之前,她问大家觉得自己写得好不好——异口同声的回答:“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

    祝今夏笑了,“这么看来,还是有一点好。”

    前排学生好奇发问:“哪点好?”

    “好在有自知之明。”

    孩子们哄堂大笑。

    祝今夏并没有批评大家,写的不好不要紧,要个个都是奇才,还要老师干嘛?但针对一些同学段落雷同的现象,她还是客观讲了两句。

    “才旦,你和扎西德荣是双胞胎吗?”

    “不是。”

    “哦,我看你们俩都想当小卖部部长,连想进的货都一模一样,还以为你俩是孪生兄弟呢,有心灵感应。”祝今夏挑挑眉,“原来不是啊?”

    有人笑,有人脸红。

    第二排边上有个小男生笑得最高兴,大牙都豁出来了,冷不丁被点名。

    “丁真根呷。”

    他吓一跳,笑容僵在脸上,“到!”

    “你给大家念念你的作文。”

    小男孩面颊上本就有高原红,乍一听祝今夏的话,浅红立马变深红,迅速扩散开来。他站起来,开始磕磕巴巴念起那篇《假如我是秦始皇》。

    念到他想当暴君,底下有人偷笑。

    再到有人不听话,他就要把人架起来用火烤,还要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样黑时,全班都笑起来。

    念不下去了……

    丁真根呷脸上红得快滴血,求助似的望向祝今夏。

    祝今夏忍俊不禁,清清嗓子,接过作文本,把剩下的部分念完了。只是她一边念,孩子们一边笑,气氛不像语文课,倒像是她在讲相声。

    念完了,她也不点评好与不好,反而让大家挨个说说。

    起初没人应声,再三鼓励下,才有人小声说:“这是法治社会,不能烤人……”

    又是一阵笑,气氛活跃些了,说话的人也多了。

    “秦始皇不是昏君,他统一了六国!”

    “以暴制暴是不对的。”

    起初是反对的声音,祝今夏温和点头,问:“那有没有什么写得好的地方?”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

    “他用了很多成语!”

    “还有典故!”

    “他知道很多历史常识!”

    “想象力特别丰富!”

    丁真根呷还站在座位上,先前脸红是因为羞赧,脸都快埋到胸前了,这会儿还是脸红,但头倒是慢慢擡起来了。大家每夸一句,他的眼神就更亮一点。

    最后,祝今夏送了他一套县城带回来的文具,还宣布说今后每周都会评选出优秀周记,奖励文具和书。

    在小孩们歆羡的目光里,丁真根呷捧着战利品回到座位上,骄傲得像只小公鸡。

    祝今夏点头:“很好,有秦始皇那味儿了。”

    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正好,祝今夏趁热打铁问:“大家平时做梦吗?”

    “做!”

    “都做些什么梦?”

    “我梦见我会飞!”

    “梦见变形金刚!”

    “梦见我开火箭去太空了!”

    “梦见我家小鸡生了只小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跨物种了。”

    哄堂大笑里,祝今夏也笑了。

    她说她也做梦,最大胆的一个,是独自周游世界。她梦见自己去珠穆朗玛峰,吹凛冽的风;去乞力马扎罗,看终年不化的雪;横跨加勒比,看一望无际的海;站在尼加拉大瀑布前,听水声浩荡。

    她从网上找来许多图,每说一处就放一张。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最后祝今夏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词:梦想。

    她说,既然大家的梦都这么丰富多彩,为什么落在纸上,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

    所谓梦想,先有梦,才敢想。

    万籁俱寂里,有孩子小声发问:“所以祝老师,你后来去了那些地方吗?”

    祝今夏一怔,随即笑笑,说:“还没有,但我已经出发了。”

    “你去了哪里?”

    她认真地回答说:“我站在了这里。”

    跨过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在遇见珠穆朗玛峰和乞力马扎罗之前,她先跨过了金沙江,看见了贡嘎雪山。

    不,准确说来,她是掉进了金沙江。

    听她说起和宜波乡的初遇,孩子们又是一阵笑。说来奇怪,那时候看上去滑稽又惨兮兮的场景,而今回想起来也显得诙谐有趣。

    祝今夏想了想,在黑板上又写下一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虽然来到这里是个意外,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她以为的避难所其实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崭新的,更广阔庞大的新天地。

    她在鼓励孩子的同时,也鼓舞了自己。

    隔了一周,网上预订的书到了。时序抽空,骑摩托去牛咱镇的邮政局取回来,满满两大箱。

    祝今夏找出《中国通史》,把丁真根呷叫去办公室。

    送书之前,还是很有师长模样,她语重心长问小朋友:“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想游手好闲。”

    “……”

    祝今夏噎住,想想又问:“那除了游手好闲,还想做点什么?”

    丁真根呷也仔细想想,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没别的了。”

    “……”

    “你再想想,为了有朝一日游手好闲,我们是不是先要努力工作,攒下足够的资本,才有资格游手好闲?”

    在祝今夏的努力引导下,丁真根呷总算勉强同意,退休之后再游手好闲。

    祝今夏这才拿出那本书,摸摸小男孩的脑袋,鼓励他朝着自己的兴趣勇敢前行,为了实现梦想,早日游手好闲,我们首先要勤勉!要废寝忘食!要博览群书!

    送出去的是书,打出去的是鸡血。

    结果没过两天,时序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投诉。

    藏语老师:“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上课看杂书!”

    生活老师:“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晚上不睡觉,打着手电筒看杂书!”

    课间操:“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不做操,躲在教室里看杂书!”

    时序:“……”

    现在的老师,学生看个书而已,这点小事也要来找他。

    时序一一把人打发了。当天下午,轮到他给五年级上数学课,看着第二排角落里那个明目张胆开小差的人,时序桌子都敲烂了,没用。那颗脑袋还是趁他不备,一次又一次重新埋下去。

    最后他把书没收了。

    “祝老师。”晚饭过后,时序把书拍在桌上,面无表情说,“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不认真听讲,数学课上看杂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