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书记那酒是要祝老师喝,你喝有什么用?”
“我这不是怕他下不来台,咱们谁都不好过吗。”
“那你看他下台了吗?咱们谁又好过了吗?”
“我,我哪知道——哇!”
活动室后面的菜地上,花花吐得哇哇的,小张跑回去拿纸,又回来替她擦脸,回头想起祝今夏也喝了半壶,扭头问,“祝老师,你——”
“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见人已经躺那边田埂上了,四仰八叉的。
小张:“……”
她松开花花,又忙不叠去拉地上的人,“祝老师,晚上冷,不能躺这儿睡!”
祝今夏以手盖脸,说了句什么,小张没听清。
“你说什么?”
她把脸凑近了些,才听见那句:“我难受……”
“那酒度数高,我们都不敢轻易喝,你一口气灌了半壶,怎么可能不难受?”小张努力拉她,“你先起来,先起来啊。要不跟花花一样,在菜地里抠出来?抠出来就不难受了。”
祝今夏把眼睛闭上了。任她如何拉,如何劝,就一动不动躺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吓得小张脸都白了。
要进去求救吗?让书记知道了,那不是正中下怀,会不会反倒害了祝老师?
可只靠她和花花——小张擡头看了眼还在路边跪着大吐特吐的人——她连花花都处理不了,要怎么把祝老师安然无恙送下山?
小张急得满头汗。
慌乱之中看见地上有东西在发亮,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祝今夏的手机。也不知是她一直握在手里,还是不小心从外套口袋里滑落,此刻躺在田埂上,嗡嗡振动个不停。除却活动室外的火光,亮起的屏幕便是唯一的光源。
小张拿起来,看见了来电显示:
宜波中心校校长时序
简直如获大赦。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喂?”
听筒里出现的第一句是脏话。
小张稍微有点懵,又喂了一声。
通了?
电话打半天没人接,时序都已经冲出校门准备上山了,边走还在边继续拨,不知第几遍,总算有人接听了。
再一听声音……
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是谁?”他声音紧绷,“祝今夏呢?”
……
挂断电话,小张低头才发现,祝今夏已经睁开眼了,直勾勾地望着夜空,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活动室里出来个人,大着嗓门儿喊:“张群?林娇华?人呢?”
小张赶忙应声:“在,在后面田埂上!”
“书记让你们回来了!”
“等一下,花花还在吐,吐干净了就回!”
那人又说了几句,搓着手进屋了,山上的夜太冷了,风又硬,简直像是要把人头盖骨都掀起来。
三个女孩就在这冷冰冰的田埂上,吐的吐,躺的趟,没一个急着回去。
等到花花吐得差不多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祝今夏旁边,问小张:“她咋样?”
小张欲哭无泪:“不知道啊,也不理我,刚才闭着眼睛像昏过去了,这会儿好歹把眼睛睁开了。”
地上的人闻言,强忍住反胃,擦把脸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天旋地转的。”
刚才是睁眼就犯恶心,连话都不敢说,只能闭着眼睛缓缓,这会儿总算好些了。
花花也笑,说:“那你酒量还可以啊,我平常得陪酒,喝那酒半壶都够呛,你这半壶下去居然还没吐。”
说完又劝祝今夏吐一吐,她经验丰富,知道怎么样能减轻身体负担。
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已经深谙游戏规则了。
姑娘们外出久不归,多吉又让人来问。几个年轻干事脚下打着晃,用手机打光一路循来,说要扶她们回去。
祝今夏头重脚轻,神智却无比清明,她撑着小张自己站起来,“我能走。”
她侧头看小张,小张点点头,把花花也拉过来,一人一边扶住祝今夏,一同回到了活动室外。
屋内依然人声鼎沸,隔着窗户能清楚看见,此刻已经到了村民献艺环节。多吉坐在上首,抚掌击节,长桌围成的空地上,满面风霜的老人沉声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谣。
祝今夏定定地站在门外,像看一幕荒诞剧。
短暂的失神后,她拿出手机给时序打电话。
几乎刚刚拨出去,电话就接通了。
“我马上到。”
耳边传来时序的声音,混合着呼啸的风声,发动机轰鸣声。
祝今夏的大脑有些迟钝,来不及反应,下意识问:“……到哪?”
然后才意识到听筒里传来的噪音,对面不像是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
“你现在在哪?”
喝醉酒也尚有本能在。
“……你来找我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小心翼翼,祝今夏屏住呼吸。
时序没说话,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可声音是流动的,否则该如何解释那狂野的风声,喧嚣的轰鸣?
动静越来越大,由远而近,竟仿佛近在咫尺,从听筒里跑了出来。
直到祝今夏擡起头来,看见漆黑的旷野上不知打哪冒出一束白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混沌,也劈开她不甚清明的大脑。
刺眼的白光后,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时序和他的黑色摩托。
他停下车,摘了头盔,大步流星走向她。
祝今夏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直到他停在面前,手机还贴在耳边忘了放下。
顶着山风一路骑来,时序头发凌乱,面色冷峻,身上穿着她落水那天借给她的皮夹克,眉头紧蹙,仿佛随时准备夹死一只路过的苍蝇。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又想问“你怎么才来”,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又想问“这大晚上的骑摩托车上山你不冷吗”。
太多话想说,反而卡在嘴边,无从说起。
最后居然是时序先开口,他上下打量她,只问了两个字:“还好?”
祝今夏点头。
“走吗?”还是两个字。
祝今夏再点头。他把皮衣脱下来,往她肩上一披,动作不太温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单粗暴。
衣服搭肩上,他又用力朝前一勒,差点没给人勒断气。
祝今夏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往他身上栽,好在撑了把他的肩膀,稳住了身形。
她艰难地擡起头来,龇牙咧嘴揉后颈,“时序!”
时序用眼神询问:?
“就不能轻点吗?你以为你是套马的汉子!?”
“……”
到这一刻,时序狂跳的心才总算平复下来。
还有闲心开玩笑,看来是没受啥委屈。
他侧头,看了眼旁边的两人,问:“张群?”
小张赶忙点头:“我!我是张群!”
“多谢照顾。”时序冲她点头示意,眉头稍微松开了些,扫了眼窗内的光景,立马又锁死了,“多吉那边,麻烦你代为转达,人我带走了,感谢他今天当这个东道主。”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结合说话人冷冰冰的语气和神情,小张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这是货真价实的道谢。
时序长得本来就不温和,五官和眉眼都极为锋利,如今站在这黑漆漆的夜里,语带讥诮,像把刚刚出鞘的刀。
小张不敢拦着他,又怕多吉追究,只能急切地劝他:“别啊,别代为转达,来都来了,校长你亲自跟书记说吧!”
就这么把人放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多吉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她。
时序言简意赅:“不了。”带着祝今夏就要走。
小张哪敢让他们走,赶忙去拉祝今夏,央求道:“祝老师,你这样我不好做,你就进去跟书记道个别吧,好歹今天大家一起玩了一天……”
祝今夏回头,窗内一派虚假的繁荣。
酒也喝了,乱象也看了,还进去干什么?嫌多吉便宜占得还不够多吗?
她这一天已经为了无关紧要的群众们低了很多次头,如今不想再送上门去当待宰的羊。
何况。
祝今夏回头看看时序,这人身姿笔直站在那,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但如今天又没塌,凭什么让他弯这腰?
她不愿意让时序进去受气。
祝今夏挣开小张的手,轻巧而不失力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只管告诉多吉,是我执意要走,你没留住我。”
她步伐轻快地跳下门口的台阶,可惜想象总是过于美好。
换往常,纵身一跃也就一跃了,尽显少女心。而今酒醉后,脚软得像个皮皮虾,一蹦跶,整个人往地上栽。
好在时序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拉她……
没拉住。
祝今夏扑通一声磕在地上,先是膝盖着地,紧接着是脑门,最后的造型是五体投地。
等她眼冒金星,被人拉起来,就看见时序黑漆漆的眼眸。
“行为艺术?”
“……”
顾不得膝盖额头传来的剧痛,祝今夏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往摩托车走,只要她不回头,尴尬的就不是她。
小张和花花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听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传来的后续对话——
时序不断纠正她:“走直线。”
然后是祝今夏的反驳:“我要能走直线我要你搀着?”
花花犹豫道:“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小张咬咬牙,电话是她打的,人是她叫来的,这锅她背定了,想到多吉的手段,不成,不能这样。
她扭头进屋,穿过人群,蹲在多吉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多吉脸色一变,酒杯砰的一声磕在桌上,刚刚斟满的酒洒出不少。小张不敢说话,赶忙拿纸替他擦手。
多吉一脸不耐烦,推开她,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时序算个什么东西?把他给我叫回来!”
左手边坐的男青年一路都跟着多吉,和他关系最亲,这会儿迟疑了下,凑过来说:“书记,那可不是旺叔,是时序啊。”
他们都知道,中心校不算什么,老校长也不算什么,曾经多吉还不是书记呢,只是个干事,都能给那群人脸色看。
可即便后来成了书记,他也不能像对旺叔一样对时序。
整个山里,从宜波乡到县城,没有人不知道时序。
那个天才少年横空出世时,他们都听过他的名字,昔日不过是个在藏区受尽欺凌的汉族孤儿罢了,谁知道他会一路走出大山,甚至成为传奇呢?
起初不过是头脑聪明,会读书,在区区一个破小学里考出了全洲最好的成绩。
后来他跳级,自学教材,连老师都跟不上他的学习速度。
他参加竞赛,从数学到物理,创下了山区学子从未有过的记录,打败了一众大城市里含着金汤匙出生、受高等教育资源长大的孩子。
多吉等人只知道他后来似乎进了清华,再后来留在北京,还得过什么最年轻的学者称号,新闻上、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
很多细枝末节,听的时候并不懂,所以听完也就忘了,可并不妨碍时序成为他们眼中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存在。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事,旺叔老了病了,中心校要垮了,时序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大山就是这么冷峻无情,不管多厉害的人,只要进了山,就会与世隔绝。群山遮掩下,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一身本领也似乎成了无用功。
多吉犹记得第一次见时序,心里也在打鼓。
即便时序比他年轻多了,穿着简单的白衫黑裤,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权势镶边的痕迹。他站在学校大门口,随意地冲多吉点点头,叫了声书记。
多吉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去应对,按理说是个新来的校长,他该神情倨傲给个下马威的,可时序的态度却仿佛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又或者他从来没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只犹豫了一下,多吉就错过了机会,他没能拿出以往的嚣张气焰,反倒觉得矮了一头。
人和人的初接触很重要,高下立现后,多吉就一直矮下去了,哪怕后来他再摆架子,也总觉得底气不足。时序并没有说过什么,可看他的眼神总让人不舒服,仿佛带着淡淡的嘲弄。
也许是传说太甚,未知的才是最强大的,多吉对时序有种莫名的畏惧感。
他不明白时序哪来的底气,明明一无所有,就是个穷校长罢了,而自己却需要顶着书记的头衔才敢扯虎皮画大旗。
难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长期处在想打压又不敢打压的态度里,多吉也心有不甘,他不肯承认自己怕时序。
尤其是,去年年底和新来的女老师搅在一起后,这事似乎被时序知道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打不通那女人的电话,去到学校也不见她的踪影。
他去办公室找时序,闲话家常般问起女人的去向,时序只轻描淡写说:“我帮她写了推荐信,申请了换所学校教书。”
多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总觉得时序擡头看他时,眼神似乎格外冷,他甚至从中看出了嘲弄与鄙夷。
最后多吉落荒而逃,跑了之后才想起来,时序凭什么擅自调动教职人员?又是如何做到仅凭一封推荐信就把人送去新去处的?他知道自己和那女人的事了?他会把这事捅出来吗?
后来,多吉隔三差五给学校送些东西,以乡政府的名义。
他想试探时序的态度,弄清时序究竟知道多少,可这人就跟那些年山里有关于他的传说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物资,时序照单全收,态度却模棱两可,看不出任何端倪。
多吉是个聪明人,可惜没读过多少书,常年浸淫官场,自认大家都会遵循同一套法则。后来见时序迟迟没有动作,才渐渐放下心来,毕竟如果知道那件事,怎么可能不拿出来换点好处呢?他不是要电子设备吗,要真知道什么,这不应该来跟他交换条件?
那就是不知情。
多吉放下心来,决定把时序抛诸脑后,大不了不刁难也不哄着,相敬如宾嘛。宜波乡多个学校不多,还方便他跟上头要好处。
可如今时序自己找上门来,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人接走了。
酒意一浓,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多吉冷笑,他又没做什么,好心好意带人上山观光,管吃管喝,要时序多事?
这么多人看着呢,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给脸不要脸。
“不过一个穷酸校长,真牛逼,真能耐,能从北京灰溜溜夹着尾巴回来?回来了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来我这逞威风。”
他掀桌而起,在场人又一次鸦雀无声。
身边的年轻干事脑子还算清醒,赶忙上去拦,被喝多酒的多吉一把推开,“到底他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
越拦越上头,多吉风风火火踏出门,身后几人赶紧跟上,簇拥着他去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