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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我的独立日 > 第四十二日

    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三点。

    折腾半夜,心里揣着事时,祝今夏没空想别的,这会儿松懈下来,饥饿和疲倦才龙卷风似的席卷而来。

    时序原本想说“先回去睡吧”,话没出口,先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回头,看见祝今夏捂着肚子,脸上泛着可疑的红。

    “饿了?”

    也是,寿面才吃了两口,蛋糕也没来得及动,就跟着他漫山遍野地找小孩。

    “走吧,把面吃了再睡。”他把人带回宿舍。

    乌龙解决,又是万籁俱寂的夜。

    生活老师一通电话吵醒了所有人,而时序找到四郎拥金后,一通电话又驱散了所有不安。眼下所有人都各归其位,睡的睡,梦的梦。

    只有三楼的小窗还亮着昏黄的灯。

    踏进蛛网生尘的楼道,踩上磨得光滑透亮的梯步,祝今夏跟在时序身后,又一次走进那扇铁门。

    桌上的面已经糊成一坨,没法再吃。

    “你先吃点蛋糕垫垫,我重新下面。”

    男人进屋换了件黑色工字背心,又一头扎进厨房。

    先前和好的面还有剩,表面搭着湿纱布,稍微抻一抻,下锅又是一大盆。

    祝今夏坐在茶几边上,舀了勺先前没动的蛋糕,味道果然和看上去一样糟糕,甜腻腻的廉价奶油在嘴里浓到化不开,黄桃也酸溜溜的……尘封在罐头里的童年味道。

    她看头顶灰扑扑的灯泡,看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看铁柜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磕碰,最后侧头看厨房里的人。

    身上的背心穿了有些时日了,洗得发白,轻薄布料与挺拔紧实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男人在抻面,游刃有余的动作间能看见肌肉的起伏,但又不是那种力量喷薄式的汹涌,而是一种含蓄、流畅的硬朗。

    头发有些长了,额间散落的碎发遮住眼睛,他不耐烦地偏了偏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锅里的水已然煮沸,翻滚的白雾,氤氲的灯光,陈旧的小屋,触目所及,一切都像泛黄的老照片,唯有躬身立于烟火气中的男人眉目鲜亮,融不进这昏黄。

    他们对视了一瞬,随即各自收回目光。

    面好了,却只有一碗。

    时序把面摆她面前,“吃吧。”

    碗里照旧铺着半碗兔肉,缀着油亮亮的小白菜。

    “你不吃?”

    时序没说话,端起那碗糊成一坨的面回到厨房,下锅热了热,添了水,站在灶边吃起来。

    祝今夏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寿面,倒掉不合适。”他言简意赅。

    祝今夏要拦着,可时序吃得极快,还没等她走到面前,三两口就全进肚子里了。

    “要是不想我明天继续吃剩的,就把你那碗都解决了。”他笑,“都吃光了,才能长命百岁不是?”

    还长命百岁,他这种待遇,她不折寿都算好的。

    祝今夏拼着撑死也把面和蛋糕一口不落全吃光了,然后回小楼。

    时序也累了,锅碗瓢盆懒得洗,全堆厨房里,打水洗了把脸,回卧室躺下,却没合眼。

    透过大开的窗帘,他侧头望着对面的小楼。

    自从她来支教,他就不再拉窗帘。

    起初是担心她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偶尔看她出门提水,便下楼装作不经意间撞见,帮她一把。看她熬夜,微信上会问问是缺蚊香还是没纯净水了。

    每晚都要等到那扇窗黑了,他才合眼。算算其实也没多久,但习惯就这么养成了。

    而今夜,那盏灯似乎没有熄灭的迹象。

    时序看看时间,发消息问她怎么还不睡。

    祝今夏回复说,找小孩急出一身汗,得打水烧水,抹个澡再睡。

    ……就她讲究。

    他想起办公室里大家常议论,说不管刮风下雨,祝老师都雷打不动一天三桶水,晚上抹澡,早上洗头,够精致的。

    大半夜的一趟一趟打水,一壶一壶地烧,时序想问你事怎么这么多,可搓了把脸,还是坐起身来,重新披上外套。

    他给祝今夏打电话:“带上洗漱用品,操场见。”

    那头电热水壶还咕噜作响,祝今夏问:“怎么,还要跟检查小孩洗脚一样,检查我洗没洗干净?”

    “你这么一壶一壶地烧,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时序没好气,开门往外走,“坡下面有个天然温泉,开发商开发到一半,疫情停工了,但能用。走吧,速战速决。”

    没等祝今夏说话,电话已经挂了。

    凌晨三点半,人已经犯糊涂了,只剩下本能反应。听说能洗澡,祝今夏迷迷糊糊关了热水壶,又飞快地拿了身换洗衣物,带上洗漱用品,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等在操场上碰头,亦步亦趋跟着时序走到坡下,她才回过神来。

    初来学校时,似乎有听于小珊提过这么一处温泉,但是——

    “有温泉大家怎么不去洗?”

    时序:“荒郊野岭的,谁敢去洗?”

    ……那你还带我来?

    祝今夏左顾右盼,跃跃欲试里带点迟疑。

    近在咫尺了,才发现胆小的确实不敢来。

    一线天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开发商围着温泉建起一片假山,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十来个凉亭与池子。

    疫情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公司垮了,建好的温泉庄子也没人接手,就这么荒废了好几年。

    “看着是建好了,其实就两个池子能用,还都是最简陋的水管。”

    “你来过?”

    “过年那会儿老师们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组团来这儿洗过一次澡。”

    “喝多了不是不能洗澡吗?毛孔都张开了,容易心悸窒息啊。”祝今夏还有点常识。

    时序轻哼一声,“憋死总比臭死强。”

    “……”

    推开形同虚设的铁.门,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

    这地方长期无人打理,沿途杂草丛生,半路踩到一条细长的东西,祝今夏以为是蛇,惊慌之下,一把抓住时序,险些没跳他身上。

    几秒钟后才看清地上一动不动的分明是枯枝。

    “……”

    时序:“没事?”

    “……没事。”

    “没事的话,能先把手松开吗?”他面无表情,“再这么抓下去,我怕我有事。”

    祝今夏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手里还死死掐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

    赶紧撒手。

    “对不起对不起。”

    时序揉揉胳膊,只说了句跟上,九弯八绕,把人领到其中一个亭子前,他蹲下|身,打开阀门探了探水温,“有点烫,你能受得了不?”

    祝今夏也伸手感受了一下。

    “应该没问题。”

    说是温泉,池子里没有一点水,只能凑合洗个最简单粗暴的水管澡。

    池子在凉亭里,但亭子四面透风,也没有遮挡物。

    祝今夏后知后觉,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这洗?”

    “不然呢?”

    “……可我没带泳衣啊。”

    “谁让你泡温泉了吗。”

    时序跳下台阶,走远了些,背对她说:“你洗你的,我帮你守着。大半夜的,也不会有人跑这来。”

    半天没动静。

    时序挑眉,“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

    “没。”祝今夏说,“……就是没洗过露天澡。”

    “万事开头难,多洗两次就习惯了。”

    “这种事也没什么习惯的必要吧!”她没好气。

    时序笑出了声。

    风吹万物,草木晃动,唯独他的背影岿然不动。

    “快洗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行吧,来都来了。反正是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找一场四郎拥金,祝今夏急出一身汗,也实在捂得难受,索性不再扭捏。

    她把衣物都脱进背包里,跳进池子,就着水管冲起澡来。

    水温略高,水里带着天然硫磺的味道,湿漉漉爬过身体,留下滚烫的战栗,也抚平一整夜的倦意。

    除了放大星期时能去镇上洗木桶浴,难得能洗个痛快澡。

    只是四周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光,除了她和时序,人影都没有。倒是风吹起来,四面八方黑影幢幢。

    接连几次看到草里有动静,祝今夏都动作一滞。

    “这里有蛇吗?”她没忍住问时序,“我总觉得草里有东西在动。”

    “没有。这个海拔哪来蛇。”

    祝今夏稍微放下心来,只是洗头时,刚闭上眼睛,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时序……?”

    “又怎么了?”

    “你还在吧?”

    “不在你和谁说话?”

    “就是确定一下。”哗哗水声里,她不安地说,“闭眼洗头呢,看不见人,有点害怕。”

    “……”

    而接下来的全程——

    “时序?”

    “在。”

    “时序?”

    “还在。”

    “时序?”

    “你有完没完?”

    祝今夏一边搓头一边提议:“你要是不想我一直叫你,不如唱个歌,这样我就知道你还在了。”

    “你怎么不让我讲个相声?”时序脑瓜子疼。

    那头停顿片刻,“那你会讲吗?”

    “……”

    不会。

    “时序?”

    “……”

    “时序??”他一个不出声,那边急了,开始哗哗冲头,“你人呢?别走啊,不讲就不讲——”

    “在,还在。”时序叹气,“你慢慢洗,不要急。”

    于是刚才忽然大起来的动静又逐渐回复正常。

    时序人站在这边,耳朵却听着那边,听力太集中,就容易有画面感。很多刻意忽略的细节总也赶不走,叫人莫名烦躁。

    窸窸窣窣是在脱衣服。

    关掉阀门是开始涂香皂。

    害怕起来,拖鞋在池子里踩出活泼的声音,嘴里颤颤巍巍叫着他的名字。

    ……

    时序背对水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带她来洗澡无非是想速战速决,不然她一壶一壶烧水,是要烧到天亮去吗?却没想到后续会有这么多事。

    下台阶时,她被枯枝吓到,一个箭步窜进他怀里,差点挂他身上。明明只是个意外,他却在那一瞬间身躯紧绷,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像蒲公英一样轻盈的存在,柔软,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在手里。

    他下意识低头,只看见漆黑蓬松的发顶,找回呼吸的第一刻,闻见的却是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充满绿意,像蓬勃的春日。

    胳膊被她攥住,肤色对比过于鲜明,一个是盛夏稻田里深色的麦穗,一个是高山之巅的一捧积雪,白的惊心。

    这算什么?

    顿珠平日里没少跟他打闹,肢体接触是常有的事,可到这一刻,时序才后知后觉,男人与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的纤细柔软,玲珑轻盈,无一不让他心惊。

    以至于乱了呼吸,到这会儿还没平复过来。

    时序站在离池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再三告诫自己,正人君子不该想到这些。

    也不知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时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泡过温泉吗?”

    “泡过。”

    “在哪泡的?”

    “温泉酒店。”

    “……都是人工温泉吧。”

    祝今夏反问:“你没去过?”

    “没有。”

    “在北京念书上班的时候也没去过吗?”

    “没有。”时序懒洋洋说,“以你对我的了解,难道猜不出我连洗澡都要争分夺秒,生怕多交一毛钱水费?”

    祝今夏笑出了声,“那真是可惜了,北方的澡堂提供搓背服务,横着搓完竖着搓,你居然没体验过,这大学白读了啊。”

    “你体验过?”

    “我?我没有,总觉得赤条条躺那儿给人搓泥太羞耻,不敢轻易尝试。但我看卫——”话音戛然而止,一阵水声后,她才若无其事接上,“我看别人体验过。”

    卫?

    卫城?

    短暂的岑寂。

    时序笑笑:“前夫哥?”

    祝今夏一噎,听他接着说:“哦,说错了,目前还是现任哥。”

    “……”

    “你今天过生日,现任哥没什么表示吗?”

    “能怎么表示?送我个离婚大礼包?”

    时序笑了,“你们以前都怎么过生日的?”

    “看电影,吃饭,买Roseonly的永生花。”

    他知道那个牌子。

    “几千块一朵的玫瑰花尸体?还挺舍得。”

    他们不经意提起卫城,问的人并未小心翼翼,答的人也没有如临大敌,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说出口了。

    于是时序得知,他们也曾在电影院亲吻,在冬日看雪,在雨天踩水,也有过眼睛手指无时无刻恨不能长在手机上的时候。

    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情浓时看星星看月亮,还以为这就是一生。

    可是三十将至,再擡头,才发现一个是奔跑多年、停不下来的野心家,一个是家庭顺遂、安于现状的小王子。

    她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男人总在打游戏,对于未来最大的憧憬便是,希望每天都和今天一样,以及,最好他喜欢的英雄能拥有新的限定皮肤。

    他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女人总在看书、写东西,读到双眼发亮,写到忘乎所以时,会兴高采烈前来分享,而那时无法一心二用的他总会看见屏幕漆黑一片,队友疯狂打信号问他人哪去了,不要挂机。

    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会认为他的回应过于敷衍。

    她不理解他的游戏,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众人夸耀的C位,在游戏里,他不再活在她的阴影下,是英雄,能完成普通人无法完成的壮举。

    正如他不理解她所读所写,他并不知道他爱的女孩子看似乖巧温顺,却也能在文字里高举火炬,像每个不朽时代里为了理想英勇奋斗的战士。

    他们共饮三餐,同度四季,最后却沦为饭搭子。

    ——最惨的是,后来连饭都各吃各的,家里根本不开火。

    蒸腾的热水澡里,祝今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絮絮叨叨地吐槽,没心没肺地笑,笑完眼眶发热,又默然不语了。

    时序沉默地听完了所有,声明:“首先,我的以下发言不掺杂任何个人立场,纯属第三方胡说八道。”

    “您请讲。”

    他笑,“旺叔曾经也有过一个恋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可惜最后没成。”

    “为什么?”祝今夏想起曾看过的社会新闻,“彩礼没谈拢?”

    “想什么呢,旺叔是这种物质的人吗?”

    “这不是想着万一对方是吗?”

    “她要是这种人,旺叔也不会喜欢上她吧。”时序笑,“是看似热烈的感情下,人生没有交互的可能性。”

    一个是千辛万苦踏出大山的医学生,要四方求学历练。一个是毕业后留守大山的乡村校长,身后跟了一屁股小萝卜头,还领养了一堆孤儿。

    她的世界在山外,他的牵绊在一线天里,何必互相拖累。

    隔着天差地别,真的能只靠风花雪月过完这辈子吗?

    “我曾经读到过一段话,大意是说,人与人交往,会想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明天去哪里玩,休息日可以一起做什么,放长假是否能一同旅行,可这就是交往的本质吗?不,这只是附带的东西。”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

    他站久了,也乏了,说到这里,慢慢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擡头望着屋檐上的月亮。

    它苍白皎洁,近在咫尺而又高高在上。

    “相逢的意义是照亮彼此,不然何必在一起?毕竟一个人喝酒也浪漫,一个人吹风也清醒。”

    时序没有回头,笑了笑,懒洋洋问:“你说对吗,祝今夏?”

    身后久久无声,良久才从水声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鼻音浓重的回应,像小兽的悲鸣。

    他还是仰头望月,又重申了一次:“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掺杂个人立场。”

    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