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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我的独立日 > 第四十九日

    低年级的小孩是来交作业的,嘿咻嘿咻爬上三楼后,发现校长房门大开,里头乒乒乓乓不知在做什么,再一探头,眼睛都瞪圆了。

    “不好了,有人打架了!”

    撒手一扔作业本,小孩惊慌失措往楼下跑,隔着半个操场就开始喊起来了。他年纪太小,汉语还说不利索,没喊几句就切换成藏语,跟炮仗似的往办公室冲。

    操场上打球的停了下来,拼刺刀的小家伙也暂时停战。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老师们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闻言一惊。

    “什么?又打起来了?”

    于小珊想也不想,带着火棍等人紧急杀上三楼,边跑边喘。

    “那男的有病吧,校门口打一场,进来又打?”

    火棍也火冒三丈的。“他以为自己是谁,李小龙吗,搁这儿一挑N?”

    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骂:“这些汉族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当真以为我们藏族人好欺负吗?大老远跑来惹事!”

    “哎哎,怎么说话呢!”于小珊百忙之中不忘回头抗议,“我也是汉族人,校长和祝老师也是汉族人,我们怎么着你了?你这还民族歧视,开上地图炮了?”

    等到几人杀进宿舍,客厅里乱糟糟的,顿珠已经卫城摁在地上了。

    卧室里的两人也刚出来,三方齐聚一堂,狭小的宿舍客厅几乎被占满。

    火棍看了眼斗殴现场,松口大气:还行,他们藏族人还是勇猛的!

    只见卫城被顿珠按倒在地,单方面被揍,空有想还击的心,却没有还手之力。

    时序的宿舍一向整齐,如今满地狼藉,茶几歪歪斜斜,椅子七零八落,课本、作业本全都散落一地,就连窗台上种的辣椒和大蒜也被波及。

    于小珊瞠目结舌看着窗边两人,“干什么呢,也没人拦着他们?!”

    说话间,顿珠已然骑在卫城身上。

    离得最近的还是于小珊,见状不妙,她从身后一把抱住顿珠,眼瞅着顿珠高举拳头,这要是落在对方脸上,怕是要出事,急忙伸手去拦。

    好在她个子大,够结实,愣是在半空中把那一拳给拉住了。

    “来个人啊,我一个人摁不住他!”她急吼吼地喊了声,脸涨得通红。

    卫城再怎么不会打架,也不该只有挨打的份,可连续几个月体重狂掉,身体虚了。

    而顿珠与他截然不同,本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小子,从小在山上放敞的,力气大,加之看见祝今夏受伤,整个人士气高涨,此消彼长,卫城理所当然落于下风,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直到于小珊加入,战局瞬间扭转过来,她这一抱,一拦,顿珠立马失去了行动力。

    卫城找到了反攻的机会,眼疾手快,一脚把顿珠踹开,连带着于小珊也摔在地上。

    更惨的是,她在下,顿珠在上,她成了那个垫背的。

    “哎哟我去!”

    于小珊龇牙咧嘴,简直事无妄之灾。

    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吃痛地推开顿珠,扭头问时序:“我说校长,你站那看戏吗?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袖手旁观???”

    火棍把倒地的两人拉起来,也急了眼,冲卫城吼:“你怎么回事啊你,见人就打,你是疯狗吗?”

    卫城简直要气笑了。

    这群人还讲不讲理了?由始至终就是这扎马尾辫的小子,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他,偏偏手里还有武器。(如果布和文具也算的话?)

    卫城一边担心祝今夏被人拉进卧室不知在干嘛,一边被人摁在地上打,如今好不容易还了一脚,就被说是疯狗。

    再看祝今夏,她一言不发站在校长身后,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表情。

    卫城气急败坏,攥紧拳头,恨不能再跟现场所有人都打上一架,可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又下意识去找那道伤口。

    她怎么样了?

    ……他不是故意的。

    伤口很深吗?

    双脚不由自主朝祝今夏走去。

    顿珠杀红了眼,一看他还要朝祝今夏靠近,捂着肚子冲过来,“你还想干嘛!”

    “顿珠!”于小珊急了,“校长,你干嘛呢,快拦住他啊!”

    时序是伸手拦了,但拦的不是顿珠,是祝今夏。

    她正要冲上去,时序一把将人拉回来挡在身后,眼睁睁看顿珠又揍了卫城两拳,才上前阻止。

    “够了。”

    眼见顿珠再次被拉住,卫城抓住机会又要反打,半空中被时序一把握住拳。

    他一手拽住一个。

    “有完没完?”

    黑漆漆的眼珠不带一点温度,刀子一样落在卫城脸上。

    卫城抽手,拼尽全力的一下居然没抽出来,很显然时序也使了全力,像是要把他捏碎一样,力度还在加大。

    手腕一阵剧痛,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没吭声。

    两人在半空中僵持住。

    他用力,他也用力。

    屋子里剑拔弩张,战火仿佛一触即发。

    于小珊错愕不已,不是,顿珠就算了,怎么连时序也跟着疯了?

    她左顾右盼,试图再找个脑子没坏的人求助,不待开口,祝今夏动了。

    “时序。”

    短暂的岑寂。

    说来奇怪,那只卫城费尽力气都无法挣脱的手,就这么轻飘飘被祝今夏拉开了,就好像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芝麻开门诸如此类的魔咒。

    时序上一秒还处于盛怒之下,眼神阴戾,下一秒却好似被春水融化。

    这一瞬间,卫城仿佛意识到什么,擡眼看她,再看时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两名妇人争抢一个小孩,都说孩子是自己的。于是县太爷断案,让她们一人拉住孩子一只手臂,分别往自己身边拽,谁抢到孩子,孩子就是谁的。

    争夺间,孩子因痛哇哇大哭起来,一名妇人率先松手,哭道:“孩子归你了!”

    可县太爷却把孩子判给了她,理由是真正爱孩子的人才会冒着失去他的危险也不忍看他受伤。

    就在刚才,于小珊因为阻拦顿珠而被误伤,倒在地上成了垫背的。

    而今轮到祝今夏了,时序便松手松的比谁都快。

    祝今夏擡头看着卫城,问他打完了吗。

    “打完我们出去谈。”

    她平静得不像是刚刚目睹完一场风波。

    一旁的顿珠怒道:“还谈?你脸上还带着伤呢,你就不怕他又动手?”

    于小珊和火棍闻言一惊,齐齐朝祝今夏望去,一看之下才发现她脸上受伤了。

    伤口在颧骨下方一点,由于位置突出,跟小孩的嘴似的,微微外翻。简单处理后,血是止住了,看着依然触目惊心。

    于小珊倒吸一口凉气,“他打你了?”

    又对卫城怒目而视,“你打她了?!”

    下一秒,她开始撸袖子,“我他妈,刚才还帮着拦顿珠,我就一二百五!”

    中心校没一个冷静人,一看祝今夏受伤,纷纷要加入战斗。

    火棍赶紧把她拉远了,“干嘛呢你,好不容易停战,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

    于小珊怒道:“一战是停了,二战开始了!……哎你干嘛呢,放开我!……喂!”

    ……最后被火棍强行拉走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

    “出去谈。”

    没管卫城跟没跟上来,祝今夏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被时序一把拉住。

    他没说话,对上她回头的眼神,两人僵持了片刻,他没松手。

    她平静得不像话,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午后无风的水面。

    这是她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挡在她面前代她处理。

    几秒钟后,时序看明白了,松开了手。

    后头的卫城看见这一幕,血液不受控制,又开始往脑子里冲。

    好在祝今夏及时出声:“走吧。”

    那一声唤回了卫城的理智,他似乎有所预感,如果继续闹下去,他和祝今夏就彻底完了。

    卫城冷冷地剜一眼时序,攥紧手心,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时序停在门边,明明视线已经随他们一同走了,脚下却像生了根。

    顿珠想追出去,也被他一把拉住。

    “让她去。”

    “你放心让他俩再独处?!”顿珠不可置信,“她脸上还挂着彩呢!”

    “让她去。”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顿珠放不下心,使劲挣脱,“你放开我,你不担心她我还担心——”

    “谁说我不担心了?”

    仔细听,时序的声音紧绷到暗哑,显然只是隐忍不发。

    顿珠一愣,回头看他,“那你……”

    “那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要怎么做,都该由她自己决定。”

    ——

    从阴暗的楼道步出小楼,外间的夕阳已然下沉,操场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一线天的隙缝里,天幕还带着最后一丝光亮,呈现出缎面般的质感,平静又美丽。

    他们穿过操场,迎着孩子们的注目礼,像溯游而上的鱼,穿越漫长的旅程才能抵达校门外。

    明明是所小的不能再小的学校,距离却仿佛无限远。

    一路上不断有小孩惊呼着跑上前来。

    “祝老师,你的脸怎么了?”

    “祝老师,你受伤了吗?”

    稚气的童声,在她和他脸上来回游荡的目光,都叫卫城无比难堪。

    孩童不懂掩饰,看他的眼神一览无余,充满敌意,仿佛认定眼前的男人就是罪魁祸首,毕竟他来时还在校门口大闹一场。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元凶,无从狡辩。

    祝今夏一遍一遍回答:“我没事。”

    “老师没事。”

    “没关系的。”

    好在行至途中,上课铃响,孩子们开始一窝蜂往教学楼跑。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操场很快沉寂下来,变相地减少了卫城的心理压力。

    祝今夏打开铁门,在吱呀声后踏了出去,停在门卫室前,头也不回对卫城说:“先道歉。”

    卫城一愣。

    藏族守门人还坐在门边的小木凳上,一见祝今夏脸上的伤,脸色都变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伸手指着卫城,眼神不善。

    祝今夏听不懂,但并不妨碍理解。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把大叔拦住,又一次回头,“卫城,道歉。”

    从宿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头正眼看他,却是为了要他低头道歉。

    卫城一颗心沉到谷底。

    “你不问我好不好,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问刚才我被他们打伤了没,就只惦记这个?”

    “一码归一码。”祝今夏坚持道,“别的事我们等等再说,你先跟人道歉。”

    这是他们常有的模式,从在一起那天就开始了。

    某部电影里说,同龄女孩永远比男孩早熟,这是真理。

    祝今夏自幼无父无母,由祖母抚育成人,而卫城却出生于健全家庭,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一个是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的早熟少女,一个是没心没肺快乐成长的阳光男孩,两人在成熟度上更是拉开差距。

    这也注定了祝今夏一直在关系里扮演长者的角色。

    卫城和许许多多同龄男性一样,读书时成长于母亲温柔的庇佑之下,毕业后顺理成章过渡到伴侣的羽翼之下,不过是从前者的照顾变成后者的牵引,极其自然。

    毕业时,是祝今夏帮他混过补考,顺利拿到毕业证。

    求职时,是祝今夏帮他制作简历,陪伴他、鼓励他,他才顺利找到还算不错的工作。

    祝今夏身为大学教授,薪资还算可观,加上她勤勉,一年到头都有科研产出,项目奖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收入比卫城高出不少。

    于是后来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祝今夏会替他准备红包,由他送给双方家人;和朋友聚会时,她会目送卫城去结账,可私底下永远是她在给卫城转零用钱。

    按理说他的工资也算不错,可这些年来他热衷于游戏,为《英雄联盟》眼花缭乱的新皮肤不断充值,为《原神》里的满命新角色一氪再氪,是个妥妥的月光族。

    祝今夏也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游戏里无限制地花钱,可卫城从小到大就只这一个爱好,剥夺它似乎过于残忍。

    于是他缺钱,她给。他犯错,她找补。

    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到后来,当卫城意识到他即将失去庇护,才会手足无措,像只迷途的归鸟。

    他其实从来不曾独立过。

    他也许并未意识到祝今夏为何离去,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可他知道,他的不独立一定是原因之一。

    卫城下定决心要做给她看,从努力工作开始,从戒掉游戏开始,从坚定地跑来山里向她证明决心开始。

    可祝今夏回过头来,要他向藏族大汉道歉。

    卫城一时被屈辱堵住了喉咙。他可以向她道歉服软,却不愿向他人低头。

    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善言辞,不然当初也不会宁可不要毕业证书,也不去向老师们寻求帮助了。

    潜意识里,他知道他和她已经在走散的边缘,这时候最好顺应她的心意,把头低下去。

    可守门人对他怒目而视,即便他听不懂藏语,也能从语气里听出对方的谴责和不忿。

    这叫卫城无论如何说不出道歉的话。

    气氛一再僵持,祝今夏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半晌,最后收回,落在老人身上。她低头道歉,郑重其事说对不起,尽管两人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她还是把歉意完整表达。

    这一幕很熟悉,像极了当年他们大吵一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亲自致电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低头恳求对方给卫城一个补考及格的机会。

    那一年他们刚刚毕业,二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不低头,所以她来低——尽管事后痛哭一场,她也安慰自己,没关系,他顺利毕业就好。

    而今,他们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仅有一个年头。卫城又一次昂起高傲的头颅,于是祝今夏不得不为他人的错误再度低头。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烈的羞耻感,也不觉得多委屈了。

    她甚至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卫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

    山里的日子大概不好过,环境也糟糕,她瘦了,黑了。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有些干枯发黄,不知是山里水质不行,还是营养跟不上。

    低下头时,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尖锐的骨头抵住皮肤,叫人看着都心惊。

    卫城喉咙发干,想说什么,想把她拉起来,可手刚伸出来,祝今夏已经直起身,什么也没说,转头朝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他下意识为她开锁,车灯骤亮。

    祝今夏率先坐进车里。

    “外面蚊子多,进来说话。”

    她降下车窗,侧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透亮,仿佛将将日出后的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