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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我的独立日 > 第五十四日

    午饭吃得很精彩。

    时序虽是奸商,但讲诚信,收了卫城的钱,本着还没泯灭的良心做了顿大餐,用顿珠的话来说,这种丰盛程度只在两种场合吃得到:要么过年,要么开席。

    托卫城的福,大家提前过年了,可惜气氛过于诡异,没人的注意力在饭菜上。

    祝今夏原以为卫城还会坚持在车里吃,谁知道他跟她前后脚踏进时序宿舍。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序已经从厨房里端出四副碗筷,跟多年老友似的冲卫城努努下巴,“随便坐。”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祝今夏看看两人,显然还在状况外。

    卫城却跟没看见她有些僵硬的表情一样,拉开她身旁的凳子,可惜人还没坐下来,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子对面冲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专属凳子。”顿珠霸住座位,又拉开自己身边的小凳子,“来,你坐这!”

    隔开两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卫城看他一眼,祝今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战火一触即发,可令人惊讶的是下一秒,卫城就收回视线,逆来顺受地坐在顿珠安排的位置上。

    祝今夏:?

    于是时序又一次端着饭盆从厨房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三足鼎立的场景。

    “……”

    他在桌子对面落座,审视三人,“天很冷吗,非要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没人说话。

    作为相声界璀璨的遗珠,顿珠不愿让任何一个哏掉在地上:“这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后来吃饭的全程,也只有他在讲相声。

    他夸时序厨艺好,严重怀疑时序学历造假。

    “这哪是清华毕业的,别不是新东方高材生吧?”

    再夸右边的祝今夏,祝老师这皮肤真白,跟嫩豆腐似的,伸出自己的黑胳膊一比对,“难怪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

    再看一眼对面皮肤介于自己和祝今夏之间的时序,中肯评价:“时序是水泥做的。”

    最后看看左手边一直沉默干饭的“前夫哥”,挠挠头,也不愿厚此薄彼。

    “卫哥,你身材真好,一点赘肉没有,怎么做到的?”他用胳膊肘捅捅卫城。

    这声哥叫得非常自然,一点没有昨天俩人还打架的自觉。

    卫城淡道:“不难,离个婚就行。”

    其余三人:“……”

    顿珠干笑两声,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夸:“唉,我要有你这身材,寿衣都穿紧身裤。”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饭没吃完,时序忽然收到一通电话,对方话没说完,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

    电话是山上一户人家打来的,男人说的是藏语,说不知发生啥事了,洛绒劄姆忽然跑进他家,拿手机拨通时序的电话要他跟他通话。

    劄姆是个哑巴,没法说话,而男人既不识字,也不懂手语,压根不知道劄姆要他跟时序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冲进来把手机塞我手上,咿咿呀呀的,看起来很着急。”他用藏语惊疑不定地说,“这会儿还在乱比划,看着快哭了……”

    山上的人家不似城里,邻里之间相隔甚远,有时候要走上大半天才能看见一户人,劄姆冲进的这一家已经是村里离旺叔家最近的了。

    隔着电话,时序都能听见劄姆着急地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微微一顿,立马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了。

    旺叔。

    能让劄姆不顾一切跑出家里,置身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于不顾的,只有这一个原因,旺叔出事了。

    时序心下狂跳,按捺住情绪对男人道:“你把手机还给劄姆,让她别急,立马给我发文字消息!”

    他猜劄姆一定是急坏了,竟然不管不顾冲进别人家里,连可以给他发短信都忘了。

    片刻后,他收到劄姆的信息。

    “我做饭的时候忘记锁门,再回屋里,旺叔就不见了。”

    下一条:“我找遍了家里,前前后后包括院子里和猪圈都没找到他。哥,怎么办,我把旺叔弄丢了。”

    时序心下一沉,飞快打字:“你在家附近继续找,带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络。”

    再擡头,他叫上顿珠,“走,立马回山上!”

    顿珠还捧着碗筷,不明就里:“劄姆怎么了?”

    “不是劄姆,是旺叔。”时序夺过他手里的饭碗,咚的一声磕在桌上,“旺叔不见了。”

    时序先一步冲下楼,顿珠的脸也白了,着急起身跟上,差点被椅子绊倒,还是卫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他太慌了,硬生生把谢谢说成了对不起,没头苍蝇一样追出去。

    祝今夏也跟着起身,和卫城对视一眼,飞快地说:“旺叔是学校的老校长,时序和顿珠都是他带大的,前几年得了阿兹海默,被送回山上养病去了,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哑女照顾着。上次我见他的时候,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天都清醒不了一回,动不动情绪失控。”

    她顿了顿,说:“学校人手有限,一共就几个老师,顿珠和时序要是同时离校,可能会出问题。走,我们去帮忙!”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下决断。

    卫城只在原地稍作停顿,很快跟上祝今夏,临走前还把宿舍门给关上了。

    两人在学校大门外追上兄弟二人,那边的时序和顿珠一人骑了一辆摩托,被祝今夏拦截住。

    “你俩不能一起去。”她雷厉风行,“留一个看着学校,我和卫城去帮忙!”

    山里师资力量薄弱,人手又频频更换,除了兄弟二人,学校里的其余老师没一个待满三年的,不够。唯独时序和顿珠是老校长一手带大的,在这所学校里从学生变成老师,于风雨飘摇之际,还能勉强撑住主心骨。

    时序看着车前的祝今夏,一时失语。

    山风吹过,他的头脑稍微清明些了,很快下了决断,回头冲顿珠道:“你回去,换于明来,我们四个上山。”

    “我不!”顿珠脸色煞白,看着都快哭了,“我要去找旺叔。”

    “旺叔会找到的,学校也要有人看着。我负责找到他,你负责帮他看着这里——”

    “看什么看!”顿珠抹了把眼睛,凶恶地嚷嚷道,“没了旺叔,谁要搭理这破学校啊?”

    “旺叔回山上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不记得了?”

    “……”

    “听话,顿珠。”时序破天荒没有骂他。

    顿珠的眼圈霎时一红,想起了兵荒马乱的去年。

    起初旺叔还瞒着大家自己生病的事,直到后来,发病的频率从偶然一次变成时有发生,他常常莫名其妙离开学校,等到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附近的山头上,再匆忙赶回来已经是几个钟头之后。

    那时候顿珠还打趣说,没想到旺叔也学会偷懒了,可想而知,老奸巨猾这个词是有道理的,人老了就变狡猾了。

    旺叔没有辩驳,只是眉心的纹路一天比一天深。

    学校风雨飘摇,已经长成的时序远在首都,有大好前程,而尚在学校的顿珠才刚刚毕业回来,在学生面前是个新手老师,在他面前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没人能接班,旺叔只能咬牙硬撑着,他怕自己一退下,州里那群人就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关闭学校。

    直到有天夜里,他在清醒后返回学校的路上再次发病,一路上断断续续醒来、发病,醒来、发病,最后一夜未归。

    第二天,是山上放牛的村民在半路上发现坐在路边瑟瑟发抖的旺叔。对方叫他的名字,他迷茫地擡起头来,竟不知对方在叫谁。

    “旺叔,不认识我了?”

    村民发觉不妥,立马打电话通知顿珠,顿珠一夜没联系上旺叔,人都快急死了,赶上山后,发现旺叔状态不对,人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更严重的是,他好像不认得人了。

    见他浑身狼狈坐在路边,顿珠心都揪成一团,冲上去扑通一身跪在地上,拉住老人的手,“怎么了旺叔,摔哪了?”

    老人家的第一反应是挣脱,一边慌乱地抽回手来,一边问他:“你是谁?”

    顿珠傻眼了。

    难道是摔傻了?

    急匆匆把人送去县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核磁共振,又做了全身CT扫描,发现受伤的只有腿,别的地方连擦伤都没有。

    顿珠带着哭腔问医生:“那他怎么会不认识人?”

    旺叔就在这时候转醒,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说:“叫时序回来。”

    “你醒了,旺叔?到底哪里不舒服?刚才怎么说胡话,连我都不认识了!”顿珠都吓坏了,拉着旺叔不断追问。

    旺叔长话短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久,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所以你立马把时序叫回来。告诉他,我得了老年痴呆,时常犯糊涂,看样子是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了。”

    继续待下去,万一发病了对学生有什么影响怎么办?

    一通电话,时序当晚就坐上了首都飞成都的航班,然后坐私家车翻山越岭回到宜波乡。

    再后来,是旺叔回山上之前,兄弟二人跪在面前,他一手拉住一个。

    他对时序说,我没人能指望了,只能把你叫回来,学校你先看着,至少……至少挨过这一阵,别让他们趁机关了学校。

    他对顿珠说,你要听你哥的话,我不在,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老人的手干枯无力,掌心遍布老茧与裂口,皮肤黝黑也遮不住手背上的老年斑。他用尽全力握住两人,明明整个人都已脱力,口吻却很坚定。

    他说宜波乡很小,但山很高,一代代的人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关了学校,就等于彻底断了他们出去的路。

    他说出去一个是一个,我没指望这山里还能再出第二个时序,但至少让我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顿珠,这样就好。学成归来,继续教下一代,就算人不出去,眼睛也得给我飞出去,绝对不能当不识字的睁眼瞎。

    他的父亲母亲就是文盲,种了一辈子的地,可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放了一辈子牛,可即便家中十几头牦牛,他们也依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牦牛长得慢,往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一头。藏族人信佛,对物质和名利都看得淡,往往卖掉牦牛,就把钱尽数捐给了寺庙。

    等他稍微懂事些了,发现宜波乡里所有人都是父母的缩影,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他几乎能清楚看到这群孩子的未来。仿佛一个循环。

    他是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视机,那个年代还是黑白电视,没有彩电。他看见里面的人在说话,说他听不懂的话。看见他们捧着一摞摞纸,不知为何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他们走在光怪陆离的地方,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却有钢筋水泥铸成的灰色森林。

    他问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回答他说,这是电视机。

    “我只见过公鸡母鸡,没见过电视鸡。”旺叔小心翼翼摸摸那个方盒子,“这个鸡里怎么会有人啊?”

    老板哈哈大笑,说不,里面没有人。

    “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童言无忌,逗得老板哈哈大笑,可笑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得对眼前的小孩说:“你去读书吧,多读点书,就知道为什么了。”

    旺叔说:“我上哪去读书啊?”

    “县城。你让父母送你去县城,宜波乡没有学校,在这里你读不了书。”

    他脆生生地答应了,回家对小他四岁的妹妹说起这件事。妹妹说,那等你读完书,知道电视鸡是怎么回事,记得回来告诉我。

    他点点头,郑重其事答应了。

    妹妹把过年得到的几颗糖全部送给他,说这是酬劳,兄妹俩坐在窗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光了。

    后来,旺叔就开始缠着父母要去县城上学。

    山上的小孩都不上学,他们从小放牛,没人闹着要读书,也没人想去县城。

    县城太远了,去那里干什么?

    可旺叔哭闹不已,他就是要念书,他说他答应了妹妹,等他知道那个叫电视鸡的东西为什么能把人装进去后,还得回来告诉她。

    一天闹,两天闹,想起来就闹。

    后来他甚至离家出走,想自己一个人去县城。他不知道县城很远很远,靠他用双腿走,翻山越岭,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

    父母终于拗不过,卖了一头牦牛,在路边拦车,带他去了县城。

    离开家那天,妹妹扎着两个辫子,哭着追到村口,说哥哥早点回来。

    他咧嘴笑,点头答应:“你放心,哥哥读完书就回来。”

    “记得告诉我电视鸡是怎么回事。”

    他拍拍胸脯,说等着吧,一定回来告诉你。

    旺叔入学时已经十二岁了,比别人晚了好几年,他大字不识,听不懂汉语,学起来很费劲。可他一根筋,再难也没放弃,还是以“高龄”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可县城没有高中,要读高中,就要去到更远的隔壁县城。

    于是家里又卖了几头牛。

    等到旺叔高中毕业回来,发现家中唯一的妹妹已经嫁了人,她才十四岁,被父母嫁给了同村的人。

    妹妹十五岁时就怀孕了,可孩子三个月大时在腹中夭折。

    没隔几个月,她又怀上了,再度流产。

    后来几年时间里,她断断续续怀孕流产,流产又怀孕,被丈夫一家指责打骂,终于在十九岁的一个春天从山头一跃而下。

    那个年代,宜波乡没有电话,他无法联系家人。

    在外读书,交通并不发达,他没有回过家。

    乡里无人识字,他就算想写信,也无从写起。

    失联好几年,等到旺叔回家时,才得知妹妹在年初就死了。他发疯了一样打上门去,对方却指责是他们家嫁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过去。

    嫁人后,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和妹妹相关的物件了,仿佛这个人就没有存在过。

    旺叔鼻青脸肿回到家,坐在窗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大颗大颗流出来。他想起那年春天,他从集市上回来,曾和妹妹一起坐在这里吃糖。

    他记得那天阳光和煦,院子里的鸡一下一下啄着米,牦牛轻快地甩着尾巴。

    他记得他在笑,妹妹也在笑,嘴里的糖又酸又甜,是水果味。

    可他竟然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妹妹连坟都没有,她跳下山崖,沉入了湍急的金沙江里。

    她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尼毛”,藏语里是小妹的意思。

    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是家中近亲,全村人里,只有旺叔知道近亲通婚会有遗传问题,这才是妹妹惯性流产的原因。

    可他又能责怪谁?父母吗?男方家庭吗?他们不过是帮凶。连妹妹自己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真正的凶手是大山,是这阻隔了眼睛,堵住了嘴巴,砍断了双腿的大山。

    他来到山崖下的金沙江边,对着浩瀚奔腾的江水喊着小妹,泪流满面。他说原来那个不是电视鸡,是电视机。他说他知道它的原理了,可是他回来迟了,来不及告诉她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旺叔又一次背上行囊,踏上了求学之路。

    这一次,他说他要读大学,他要回来办学校。

    ……

    三十年后,两个被他养大的孤儿站在破旧的宜波中心校大门外,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守住学校,一个上山寻人。

    大门里是百来个懵懵懂懂的小萝卜头,虽然水平欠缺,但至少人人都识字了。

    大门外是依然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江里埋藏着砂砾与泥土,也埋藏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