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珠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也不知道他在往哪跑,山里的少年体力好,换袁风跑上两步就高反了,但他没有。
他不知疲倦地往前冲,一路跑到天从幽蓝色变成鸦青色,最后黑灯瞎火时,终于停在某个山坳处,扶住身旁的一棵老树。
姗姗来迟的疲惫与窒息感铺天盖地。
大冬天的,顿珠愣是跑出一身汗,肺像是要炸了,大口喘气也没缓下来。
他起初还扶着树干,后来就撑不住了,一边呜呜哭,一边捶树。
耳边有风声,有水声,还有树木被捶得哗哗作响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一点别的动静,由远及近。顿珠动作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模模糊糊回过头去。
婆娑的泪眼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只隐约察觉到有双脚停在几步开外。
顿珠大张着嘴,错愕地看着不远处的时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兄弟两人面对面,都喘着粗气,两人不约而同满头大汗,一个比一个狼狈。
时序起初也说不出话来,顿珠还有树可以扶,他扶什么,扶空气吗?他只能微微弓腰,双手扶着大腿,深呼吸试图多吸两口氧,平复大脑急剧缺氧的状况。
足足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喘着粗气。
直到时序终于有点力气了,才直起身来面无表情看着顿珠,哑声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顿珠迷迷糊糊地想着,他跑了多久?有二十分钟没?跑了多远?有没有五公里?
他下意识看看周围环境,好像已经跑出了宜波乡的范围,毕竟一线天就那么点大,除了山上地方大,真实的占地面积其实就那么一座山头。
他想说话,想顶嘴,可看到时序冷冰冰的眼神,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时序的侧脸飘,先前他揍的那一拳打哪了?
顿珠一顿心虚,大汗淋漓后的虚脱和无法面对时序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脚都在打颤。
时序又问:“那么能跑,要不继续?”
他不激还好,一激顿珠,顿珠又上头了,牙一咬,扭头又开始跑。
身后传来时序一句:“我他妈——”
时序恨不能再给自己一个耳巴子,叫他嘴贱。
眼瞅着那小旋风又跑出了十米开外,小马尾甩得跟有鞭子在抽似的,时序气还没喘匀呢,只得又拔腿跟上。
他一宿没怎么睡,白天又开了一路车,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就开始马不停蹄守门站岗,迎接学生,其实早就精疲力尽。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没有开口,明明可以发话叫顿珠站住。身为兄长,他太清楚顿珠是为何而跑了,那小马尾根本藏不住事,一脸的心虚羞愧,对不住他的情绪远远胜过对他的气愤。
但时序不愿开口,跑,他倒要看看这家伙能跑多远!
这么能跑,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呢。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倔,旺叔别的没传给他们,祖传的倔强倒是延续下来。于是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是十来分钟过去了。这回头上不只是汗水在淌,简直像是暴雨天里打了个来回,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时序人都要没了,还下意识想,真是操了,难得洗个热水澡,这还没撑过一天,白洗了。
其实他体力不如顿珠,别说没休息好,就是状态正好,方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十来岁的人也不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了。
但时序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认输,熬也要熬过那头倔驴。
在这么你追我赶的过程里,他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场景。譬如说顿珠翻墙去摸鱼,时序拎着棍子一路追。譬如说他偷了隔壁大叔的走地鸡烤来吃,被自己拎去隔壁做苦力道歉。譬如说他明明该看好扎姆,却因为贪玩出门溜达,导致一个人在家的扎姆把额头摔出一个小坑来,血流不止,等时序到家,就看见顿珠抱着妹妹嚎啕大哭,哭得比扎姆本人还惨,以至于扎姆愣在原地,反倒哭不出来了。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因为旺叔住进了一个家里,要说没有亲人,也不尽然,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他们却以一种更亲密的姿态扎根在一起,谁又能说那不是亲情。
不,不止亲情,因为缺爱,他们更珍惜彼此的存在。因为旺叔,他们在报恩的同时又有了一种特殊的义气与热血,才会在多年后旺叔病倒时,不约而同回到这一线天里。
他们没有说什么互相激励的话,也从来不谈感情,可心里无比清楚,他们会永远是兄弟,不管何时何地,都是对方坚实的臂膀。
时序记得,扎姆年纪小,又体弱多病,顿珠总是把自己的鸡蛋省给她。而时序是兄长,见不得弟弟这样,便把自己的鸡蛋给顿珠。
那时候顿珠总会说“我不爱吃鸡蛋”,可看着扎姆吃的时候,又总是眼巴巴的。这家伙从小就藏不住心事,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
时序就叹着气,说怎么办啊,我也不爱吃,但蛋清我还行,要不你帮哥哥把蛋黄解决了?
顿珠眼睛一亮,小马尾一甩一甩的,却还假装勉为其难:“旺叔说不能浪费粮食……行吧,那我就帮你个忙。”
从那以后,时序总把蛋黄给他,自己吃蛋清,兄弟俩就这么长大了。以至于现在的顿珠总在桌上有鸡蛋时主动将之分离,蛋黄给自己,蛋清送时序碗里,还告诉每一个人时序挑食的坏毛病。
过往如烟花在眼前盛放,稍纵即逝,纷繁又绚烂。
时序有些怀疑是不是跑出问题了,才会眼冒金星,觉得它们绚烂,全都是那小子的黑历史,有什么好绚烂的?
他渐渐觉察到自己快体力透支了,难道今天真要主动向顿珠投降?正琢磨着,忽然看见那小马尾脚步一停,先他一步倒下了。
是字面意义的倒下了。
只见顿珠双臂一张,呈大字形瘫倒在路边,像濒死的老狗一样喘着粗气,“跑不动了,我不跑了……”
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总算等到他小子服输了,时序也一阵虚脱,虚脱之余还带点心满意足。他也想干脆利落躺地上,可不成,他还有包袱。
所以明明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时序仍然靠毅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操着虚浮的腿走到顿珠旁边,踹他一脚。
“不是想揍我吗?躺着干嘛,起来打架。”
顿珠捂住脸,一声不吭,只胸口大起大伏。
时序也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去拉顿珠的手,想再嘲讽两句,可刚刚拉开,就看见顿珠一脸的泪,手也僵在了半空。
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天边露出了半轮弯月,苍白的月光静静照着地上的人,照出那半大不小的少年满面狼狈,像缀满夜的露水。
他起初还用力克制,随着眼泪大颗坠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闭着眼睛,痛苦地说:“我知道我比不过你。”
时序不语。
“我从小到大就不如你,什么都不如你。”少年的声音里有种难以忍耐却又平静至极的声嘶力竭,“我知道我笨,我读书不如你,你一天能学会的东西我要记一个星期,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忘了。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记,因为有你在前头,所有人都拿你来作对比。”
“他们说你看看你哥哥,你哥哥多厉害,你呢?”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沿着少年清晰的轮廓滚落,又悄无声息漫入发梢,直至被大地吞没。
“读书不如你,体能也不如你,头脑和四肢,总要有一个发达吧,可它们偏不。
“你跑得比我快,打球比我好,捉鱼比我准,凡事桩桩件件,你样样压我一头。
“可我没有嫉妒你,相反,我其实很高兴。在所有人都说我不如你时,我想,那又怎样,我哥本来就是天才,天才哪有那么多啊?一家出一个,一个山头出一个,甚至一整个州里就你一个,已经很了不得。
“时序,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多骄傲你是我哥。”
少年泣不成声,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旺叔顾不上我,所以总是你来带我。我知道你觉得我不成器,总给你添麻烦,不是今天偷鸡摸狗,就是明天翻墙逃课,总要你压着我去跟人道歉。可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只是害怕。”
沉默良久,时序哑声问:“你怕什么?”
“怕没人管我。”
“……”
“你不知道每次你骂我的时候,我虽然总在顶嘴,但心里其实很快乐。我想看你在乎我,想要你管着我,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为我善后,虽然你很辛苦,但我控制不住。
“我不像扎姆一样体弱多病,从小能得到你的特别关注,我只能调皮捣蛋,我就想看到你不会对我不闻不问,再忙也会来唠叨我的样子,哪怕只是揍我一顿。
“我知道她喜欢你,但凡她长了眼睛,就不会选我。我这么小孩儿模样,这么不懂事,成天就知道给你添麻烦,谁会选我呢?”
顿珠又一次捂住眼睛,哭得不能自已。
“可是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你就这么冷眼看着。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叫我死了这条心,叫我别去骚扰她,你只要告诉我你也喜欢她,我是不会跟你争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们之间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刻,有句话叫近情情怯,越是亲密的人,越难剖开内心去表白。这么多年来,兄弟二人一直贯彻同样的方针,时序负责下达命令,顿珠负责违反规则,然后时序批评责备,顿珠改正错误。
他们不谈感情,男性之间也不说这些。
此刻,风在吹,江水在流,半轮弯月浮在山间,流云涌动,它也若隐若现,似是不忍看少年泪湿的眼。
时序半晌不语,最后开口是一句自嘲:“这么看来,你那一拳打的很好。”
顿珠移开手,从模糊的视野里捕捉他的神情。
“是我做错了,顿珠。”时序揉揉眉心,有些难堪,“我原以为你也好,我也罢,没人能和她走到一起,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是有意瞒你,而是我懦弱胆小,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承认。”
“后来呢?”顿珠神情哀怨,“后来你明明已经跟她坦白心意了,你敢说不是?我又不是没长眼睛,这段时间你俩什么状况,我看得一清二楚,可你还是瞒着我!”
他一直在等,在等时序亲口说,只要他说了,他就死心。
时序难得这么狼狈,他坦诚:“是我自私了。我想着等你看清楚,你会主动放弃,也不必我多说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顿珠气得捶地。
“不疼吗?”时序拉住他的胳膊,朝自己身上来,“要捶捶我,捶地做什么?”
顿珠又立马缩了回去,想起什么,眼珠子不安地往他脸上瞟。
时序低笑,“怕什么,人都打了,这会儿就该理直气壮告诉我,是我活该。”
顿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开口却是一句:“疼吗,哥?”
他的控诉没有让时序如何,这时候一句轻飘飘的哥,却叫时序眼眶发热。
时序抬头看天,把那阵热意逼回眼底,半晌才说:“这话该我问你。”
“问我?”顿珠摸不着头脑,“我又没挨打,我痛什么?”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你该不会想说,打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
下一秒,顿珠难以置信地干呕了一下,“是不是有点恶心啊?”
时序彻底失笑,他捶了顿珠一拳,顿珠嗷呜一声,说干嘛打我,又跟着捶他一拳,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拳的,抡到最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时序也不顾形象了,兄弟俩并肩躺在路边的草地上。
露水很凉,夜风无情,可天却很漂亮。半轮弯月高悬于天际,清辉洒遍山间,万物都被笼上一层银纱,于是眼前种种都变得温柔又朦胧。
时序问他:“不生气了?”
“怎么不气?”顿珠哼哼了一声,“但我气的不是你俩好上了,是你。”
“知道了,知道了。”时序用脚蹬了他一下,“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告诉你,早点告诉你你就不必白费力气,追你追不上的人——”
“Excuseme?”顿珠难以置信,“你这是道歉还是捅人心窝子啊?”
“一种新式道歉,一边表达歉意,一边让你迅速在打击中麻木并抽离出来。”
“我他妈——”
啪,有人一巴掌打在他小马尾一甩一甩的后脑勺上。
“不许说脏话。”
“时序你——”
啪,又是一下。
“没大没小,我是你哥,不许大呼小叫。”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时序率先举手投降。
“虽然但是,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喜欢我管着你,喜欢我凶你。”
顿珠:!@#¥%……&、
这他妈叫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时序笑了两声,又给他一脚,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抖M啊?”
顿珠踹回来,“叫谁抖M呢?”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掐了一会儿,很快时序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屏幕上三个大字:祝今夏。
肉眼可见,一旁的顿珠脸色又黯淡下去。时序顿了顿,接通电话,把手机递给他。
“你来。”
顿珠一怔,低声问:“我来干嘛?人家找你的……”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祝今夏的声音,“顿珠?”
下一秒,她很不客气地说:“找你也一样。”
不待他做多反应,祝今夏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问:“你们兄弟俩跑的开心吗?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还记得学校有百来号人吗?还记得今晚学生要上晚自习吗?一个个都跑了,剩下我跟袁风凑人头呢?!赶紧的,给我回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
“……”
“……”
回程,两人又开始夜跑。
顿珠想了想,拍拍兄长的肩膀,“我想了下,这么凶的女人,我怕是招架不住,还是你来吧。”
时序肩膀一抖,把他的爪子抖了下去,哼笑一声,“说得就跟你想,她就会跟你一样。”
顿珠:“……你又刺激我!”
时序礼貌微笑:“脱敏治疗好得快,你趁早习惯。”
顿珠冷笑一声,说没事,你年纪大了,我让着你。
“我要你让着?”时序眯眼,“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照样甩你十条街。”
“是吗?”顿珠笑出两排小白牙,“我看你刚才也就跑了七八公里,人都快不行了,哥你老了啊,腿脚不行没问题,别的时候可别有问题啊……”
时序:“要不比比?”
“比就比!”顿珠弯腰紧了紧鞋带,“我数到三,我们就开跑,看谁先跑到学校。”
“没问题。”
顿珠系好鞋带,直起腰来,深呼吸,大喊一声:“三!”
然后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