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晴是在半夜的时候醒过来的,嘴唇干得厉害,嗓子里像是着火了一样。
她立马意识到了这是发烧的征兆,可眼下她躺在别人的床上,睡在别人的家里,难道还能叫醒顾之替她买药去?
挣扎了很久,最终抵不过干渴难忍的折磨,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披着外套出去接水喝。
一路摸黑从走廊走到了厨房,她没有开灯,怕惊醒了顾之。
正拿了只玻璃杯接水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舒晴?”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把她吓得魂都掉了,浑身一抖,手里的玻璃杯也滑落在地,干脆利落地碎成了渣。
头顶的灯蓦地亮起,舒晴也终于看清了厨房门口的人。
“……顾老师。”
她有些羞愧地蹲下身去收拾玻璃渣子,顾之却俯下身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别动,我来处理。”
她的手腕纤细又柔软,烫得不正常,顾之眉头一皱,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果然——
“你发烧了。”
舒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他拽着手腕往客厅走去。
顾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自己去柜子里找出了一只小小的医药箱,最后把温度计递给她,“先测体温。”
舒晴照做了,而量体温期间,顾之走到厨房里把那堆碎玻璃清理了,又倒了杯热水回到客厅递给她,“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
她接过热水,也没急着喝,沮丧地说了句:“对不起。”
顾之顿了顿,“对不起什么?”
“大晚上的麻烦你收留我,现在又给你添麻烦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是个如此疏离又高高在上的人,她一再麻烦他,而今深更半夜又出状况,他一定很神烦。
谁知道顾之却忽然回以她无可奈何的几声轻笑。
“舒晴,是人就会生病,这跟你想不想给我添麻烦是两回事。”
他提醒她,“温度计可以给我了。”
看完结果之后,顾之眉心一蹙,“三十九度三。”
他从医药箱里找出了退烧药,动作熟练地配好了几颗递给她。
舒晴看着他慎重的表情,把药喝下去之后,讪讪地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我不是发烧了,是即将归西……小病而已,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顾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以前我的病房里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有天晚上她发烧了,没吃药。”
停在这里没了下文。
舒晴纳闷,“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
“……”
顾之收好了医药箱,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床毛毯,他替她盖好了只穿着打底裤的腿,然后才说:“她有免疫系统疾病,任何小病小痛都可能危及生命,就因为那次发烧,第二天早上我去病房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呼吸了。”
舒晴看着他没有太大变化的表情,却察觉到他的睫毛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颤动了几下,泄露了主人的小秘密。
“她很勇敢,一群孩子里就她打针吃药的时候不哭不闹。”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她很喜欢和我聊天,总是趁着护士不在的时候偷偷跑来找我。”
长时间打针吃药,还住在医院里……
舒晴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艾滋病?”
顾之点头。
她恍然大悟,一定是他在法国艾滋志愿联盟工作的时候遇见的孩子,脑子里浮现出上课时他展示的那张照片,她想起了那个牵着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的法国小女孩。
“能遇见这么温柔又耐心的好医生,想来那个孩子虽然生命短暂,但也算活得很开心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虚此行。”
顾之一怔,擡头看见她一副“我在安慰你”的圣母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这还是头一回有学生说他温柔。
他这个人凡事都像是只用了三分心,对人对事都有些疏离,看起来倒是温和礼貌,但对待学生的错误从来不会得过且过,也因此,法语专业的学生们历来就对他有些敬畏,认为他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这些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可眼下,这个跟他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付的女生竟然把他看做一个需要安抚的对象,小心翼翼地组织言词……
“我看起来像是悲痛欲绝,需要借你的肩膀靠一靠的样子吗?”
舒晴看他瞬间收起了前一刻的柔和,又恢复了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男神风范,张了张嘴,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顾老师,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之所以对我这么不满,是不是因为我和余治森开的那个玩笑?”
“玩笑?”顾之默了默,似是在回忆当初的场景,最后低低地说了句,“……原来那就是你的玩笑。”
在走廊上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她却用轻描淡写的玩笑二字带了过去。
“是啊,只是玩笑而已,我和余治森关系好,一向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你千万别生气!”
顾之看着舒晴信誓旦旦的样子,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清澈透亮,略微婴儿肥的脸蛋因为发烧的缘故微微泛红,整个人像是春天里枝头初放的一朵红杏。
可她说她和余治森“关心好,一向就是这样”,顾之心里一滞,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流淌过了一抹异样的情绪。
到底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三观略歪。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先去睡觉吧,明天早上再看看退烧了没。”
这一夜,舒晴浑身发烫地躺在被窝里,很久之后才睡着。她有个奇怪的毛病,一旦发烧了就爱做梦,梦见很多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睁眼的时候只记得好像梦见了顾之,他掐着她的脖子对她冷冰冰地说:“诬陷男人是同性恋等于间接污蔑他的性功能有障碍,道歉不够,拿命来凑!”
想一想,她觉得有点后怕。
蓬头垢面地走出客房,她看见顾之坐在沙发上,还是和昨天一样抱着笔记本在工作。
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连帽卫衣,算是家居服,坐姿放松而随意。窗帘被他拉开了,难得的阳光普照。
在这样的日光下,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而温暖,轮廓甚至微微发光。
闻声擡起头来看着她,“好些了吗?”
洗漱之前重新量了一次体温,这回只有三十八度多一点,好歹叫人松了口气。
看着墙上的挂钟,舒晴有些汗颜,“你可以早点叫醒我的。”
顾之站起身来穿大衣,“生病了就需要多休息,没什么难为情的。”
……中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顾之看了眼她略显单薄的外套,从衣架上取下了一条深蓝色的羊毛围巾递给她,“走吧,直接去吃午饭,然后我送你回学校。”
舒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他又看出了她的别扭,低低地叹口气,“从我家里走出去的病人要是被冻死了,只怕我的一世英名都喂狗了。”
“你说我是狗?”舒晴立马反应过来。
可表示抗议的眼神才刚调整好,她的面前就被一片温柔的阴影笼罩了。
顾之从容不迫地把那条围巾搭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动作轻缓地替她围了两圈,末了后退一步,“走吧。”
可是舒晴迟迟没有动。
她的下巴上还残留有他替她围围巾时不小心接触到的温度,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昵的举动,把她整颗心都惊得忘了跳动。
她怔怔地看着背对窗户的顾之,因为逆光,他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
可是毋庸置疑的是,这样的表情一定美好又温柔。
于是她忘了和他计较关于英明喂狗的事情。
午饭是在小区外面的一家并不算大的餐厅里解决的,顾之是熟客,随意点了几样菜,并没有过问舒晴的意见。
菜上来以后,舒晴才明白他为什么没问她——小米粥,鸡蛋羹,土豆丝,还有一道热气腾腾的豌豆炖肉。
“你在生病,需要吃清淡点。”顾之是这么解释的。
舒晴咧嘴一笑,“我还以为是老师抠门,舍不得请我吃好的。”
顾之默了默,“教师工资低,这也算是原因之一。”
“……”
别逗了,老师,又是摩托又是轿车,我真的看不出你哪里贫穷了。
顾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声,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舒晴,坦白点说,大学教师的工资或许还比不上高级餐厅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所以请千万理解教师这个职业,若是有朝一日看见身边的师长接近楼顶、河边、站台以及大桥上,请千万紧密陪同,生命来之不易,需要互相扶持。”
舒晴已经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