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附近有家广东餐馆,生意清淡,几乎没有食客,何繁由服务员引到雅间,江曲正在里边等她。
下午江曲发微信,问她傍晚有没有时间,他想跟她坐坐。
开场白依旧是五道口的事,江曲坦言自己现在又狭隘又多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何繁,你知道我跟高慎是怎么认识的吗?”
何繁略有所闻,大一那年,有个男生跟女朋友发生关系导致宫外孕,胆小怕事延误抢救时机,差点导致女朋友丧命。此事引起几个知情人的公愤,找到那个男的暴揍一顿,影响很大,被派出所叫去做了一晚笔录才放回,这几个揍渣男的人当中就有高慎和江曲,俩人由此结缘。
“你知道吗?那件事当时的发起人是我。”江曲说。
何繁闻言,稍显意外。
江曲笑笑:“想不到吧,我也有过正气凛然的时代。”
他不仅发动众人去揍渣男,从派出所回来,还跟高慎在校园小广场拉横幅,倡议男同胞管住自己下半身,别以为上了大学就能恣意放飞,不确定能走到最后的感情,就别轻易脱裤子,爱情不是只有上床才能证明的!
“18、19岁,真是纯净的年代啊,现在的我,天天除了警惕‘有人要黑朕’,就是削尖了脑袋拓展业务,哪里还会为别人的苦难而抱打不平。”
何繁意识到他此行是来给高慎做说客的,但依然被这段纯情年代的记忆感染了,她给他续茶,默默聆听。
此时高慎坐在家里阳台上,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江曲和何繁的对话,初步确定自己今天的规划正确。
从来凤县回来两天了,他一直在梳理当年的误会,其实很简单,程英起飞的那天晚上,何繁主动和他聊天,这本身已经和她平时性格不符,更何况她的语气里还有掩饰不了的安慰和同情,当时他就明白了,何繁已经知悉叶子铭和程英交往之事。
程英在武大的那两年,最好的闺蜜未必是何繁,但最信任的人绝对是何繁,所以,何繁知晓程英的隐私完全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
也正是基于此,他以为何繁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没跟其他人或者江曲说,一开始确实有要面子的成分,但创业数年后,他早已不再是二十岁时的玻璃心了。而到了那个阶段,也早已时过境迁,周围人跑马灯一般来来去去,连知道程英的人都没几个了,他自己又与何繁情投意合,也更不会去回顾那段无疾而终的旧事。
误会就是这样造成的,很容易解释,何繁冤枉他了。
但之所以他在来凤县保持了沉默,是因为他要的是真正解决根儿上的问题,而不是一时的你高我低、你对我错。
这五个月他悟到了,一味地自我检讨效果不会好,他决定迂回。
他得找侧面协助的人。尤霖是一个人选,但有些话不适合他去说,江曲照理说不该入选,毕竟何繁对他有偏见。
但是,偏偏高慎就让江曲出马。
对于男人来说,事业和爱人同等重要,事业上的黄金搭档和自己的爱人互相不铆,迟早都是个问题,眼下他不仅需要解决自己跟何繁的感情问题,也要促成身边人跟何繁的和解。
江曲出发前,他掷地有声地警告:“保持通话状态不要挂机,说一句我听一句,说错半句咱们就绝交了,说起来没出息,这次我就是爱情大于身家利益了,别嘲笑,否则全是你不想听的!”
这无异于给江曲下了军令状,江曲的办事能力他了解,要不然也不会风雨同行五六年。
“何繁,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一面。”江曲忽然话锋转了,“在今天之前,你眼中的我是不是一个心胸狭隘、唯利是图的人,可现在我从你眼里,第一次看到了对我的欣赏。这是我过去完全不敢想象的。”
何繁微笑,江曲于是转到正题上来了,忽然坦白:“今天其实是高慎让我过来的。”
何繁说:“我知道。”
江曲笑笑,言简意赅地把程英那场误会解释了一遍。
何繁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冤枉别人格外内疚,但分手的原因若干种,也不能一下子因为这个误会的解除就贸然回转,但继续强硬也不当礼,她一时间不知如何表态,沉默了。
江曲明白这种事情不可能一步到位,他把话说到,剩下的就交给当事人去消化了。
“何繁,说句不该说的,在你俩的感情中,你或多或少应该也是有些责任的。”
在别墅遥控的高慎有点变色,他不允许江曲指责何繁,超纲了。于是用座机拨打江曲另一部手机以示提醒,不料江曲故意不接。
“这么多年,我看到的你永远是优雅少言的,你不会因为高慎的迷妹而吃醋,也不会因为高慎的加班而催促,像个完美的恋人,可是爱人之间,该闹就得闹,该吃醋也要吃吃小醋,,否则,和外人有什么区别呢?”
高慎在耳机里没听到何繁作何反应,也就不再继续拨号码。何繁在这段感情中有消极作用他知道,但说她有责任就不应该了,作为男人,责任绝对全在他。
然而江曲不这么认为,两个人的世界里,哪有可能一方全责,当局者迷罢了。不破不立,就让他这个旁观者给索性点透吧,
何繁顿了半晌,最终默认,自己确实是有责任的,分手前后她也很多次反思过,只不过最终败给了灰心,让所谓的性格缺陷去背锅。
江曲说:“诚然,你们关起门说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揣测来讲,肯定是不够的。不然这个误会也不会持续这么多年才释疑。”
何繁心情复杂。
江曲要是参不透她心里的动摇,也就不配做来使,他说:“夫妻也是一场合作,需要彼此拉帮带,那样才能持久走下去,才能逐渐磨合透彻,就像我跟高慎,我打心眼里烦他的一些毛病,他也打心眼里瞧不上我的一些做法,理念并不是永远相同,审美更是常常相悖,但这不意味着我俩不是最好的合作搭档。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就请你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另外何繁我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有不足、有性格缺陷,但在我的眼里,你是最好的那个‘合伙人太太’,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能有第二个女人,能默默陪我们走过那段刀山火海的穷日子,我真的很感谢你!”
没错,他很感谢,他只是没耐心,不能允许高慎无休止地为情所困,工作至上的他,这段时间不择手段地想把伙伴拉回正轨,糖衣炮弹、美人攻略都没用,反而愈发证明情比金坚。无形中像是为何繁检验了一遍高慎的忠诚度。
不知何繁什么感受,远在别墅区的高慎觉得比较欣慰,暂时可以缓一缓了。
何繁这晚辗转难眠,半夜两点起来,搬了小板凳,去够放进橱柜顶端的情侣水杯。
两只水杯,依偎着躺在包装盒里,上面那八个字源于高慎。当时下单后,商家私信她提什么字,高慎正好在旁边,她就问他爱情最好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样,他随口便说:“始于心动终于白首!”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何繁情不自禁地取出来,贴在脸颊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钻心钻肺地难过……眼泪潸然而下。
江曲催高慎到公司拍素材,再推拖说不过去了,能拿下跟兰志中的合作,是事业迈进新世界的一把钥匙,团队严阵以待,他也不能继续掉链子了。正要出门,看到赵学勤发朋友圈,国土资源整顿会议的照片,多数参会人员面前都是普通水,只有赵学勤的杯子里是高慎熟悉的滋补茶。
高慎走不动了,返回客厅,给尤霖打电话。
尤霖刚下课,正在往宿舍楼走,看到高慎来电,迟疑了半晌才接通。
高慎有话说,其实尤霖也有话说,只是想到自己可能跟高慎以后通话的机会也不多了,于是少有耐心地做了一回听众。
高慎有一番话需要尤霖去跟何繁剖析,已经在纸上写清楚了,他说稍后拍照发给尤霖。
尤霖实在不能继续沉默了,他说:“高慎,算了,你俩……你再找吧。”
高慎:“是有什么变故吗?”
尤霖纠结一时,简单说:“我姐跟赵学勤已经定了,差不多春节后就结婚。”
高慎:“你姐说的?”
“是。”
对面死一般的沉默,尤霖过意不去,静等着,想着看高慎还有什么话要他带说,不料对方却默默挂机了。
尤霖吐口气,坐到枯树下的椅子上,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啊。
那天回家撞见赵学勤穿衣服,还看到补肾药物,姐和赵学勤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哪一步显而易见。尤其姐姐说春节后就要退租,理由是可以省点钱,说明并非退租重租,而是打算结婚或搬到赵学勤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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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阒然无声,高慎安静的有点反常,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写满字的A4纸,在沙发上静默了两分钟,然后慢慢地折叠起纸张,妥帖地放进西裤口袋里,起身看了看四周,觉得找不到事情做,像是无所事事了一辈子那么空虚。
看到茶几上的车钥匙,才想起自己是个老板,自己还有多重要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江曲和导演和摄影师在公司等着他过去拍素材。
他发动引擎时手滑,两次都开了又关掉,到达公司后竟然平心静气,甚至主动跟门口的保安点了个头打招呼。
江曲见他进来,问他是不是毛衣穿上瘾了,大腊月的,再次这幅打扮就出门了,而且还是薄绒开司米,堪比衬衫那么薄的V领毛衣。
高慎忽略不答,问脚本写好了吗,说:“我去办公室喝杯茶就进棚。”
自从内蒙回来,他还没有来过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找茶叶,忽然发现水杯不见了。
“江曲!”
张知雨跑进来:“江总进棚取脚本了,要去叫一下吗?”
“水杯呢?”
高慎打开柜门,打开抽屉,打开所有可打开的地方。
“谁拿了我的水杯!”
“没,没谁拿吧应该!”
“谁进来过?”
张知雨支吾,老板的架势哪像丢了水杯,是丢了文物,张知雨不由地撇清:“我进来过,但我没拿,我就是取材料……何小姐可以作证。”
“哪个何小姐?”
“国土局的何……”
话没说完,老板已经抓起车钥匙走了。
何繁因为昨夜没睡着,今天请假休班,中午程英打来电话说上午去单位没见她,问她忙什么,五道口有个材料想让她帮忙看看。
她说在家,如果着急可以拍照发来浏览一遍,程英说:“不用了,现在离你家不远,过去接你,顺便一起吃个午饭。”
何繁本来要拒绝吃饭,但忽然心生一念,爽快答应了。
茶几上的那两只水杯仍旧依偎在一起,是时候跟人们摊牌了,难道真的要一辈子把自己和高慎的那段关系藏在暗处吗?
她简单洗了把脸,这时门铃响了。
不会是程英,程英来送过她,但没有上过楼,不知道具体房号。
她无来由心中一跳,别是高慎。
打开门,怎么不是他!只要给她一中午的时间,她就解脱了,全世界的人撞见她和高慎都无所谓了……
高慎双目赤红:“何繁,你可以分手?可以跟别人结婚,如果你觉得这样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我尊重!但请你不要做得这么彻底!”
他跨到茶几前,拿起水杯:“把这个偷走,一点念想不留。我们那么久的感情算什么!我算什么!”
“高慎你听我说!”
何繁以为高慎要带走水杯,那样被程英撞见更难堪,她下意识就去把水杯拿回自己手中,不料一个没拿稳,‘夸嚓’一声,水杯落地,碎了。
空间静得可怕,俩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地玻璃。
何繁忽然哭了,蹲下身去徒劳地、发疯地拼凑那只瓶,奔溃一般大哭,手指渗出血珠。
高慎心碎,一把将她抱到怀里。
他第一次落下男儿泪,当年那么苦那么难都没有掉过眼泪。
“何繁,明明你不舍得,为什么非要这么犟!”
她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想不起程英、也想不起分不分手,杯子碎了,心跟着碎了。
“何繁,我承认,我是一个被惯坏的人,二十岁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否定,但其实直到现在,我依然很敏感,如果过去是被嫌弃了,现在并不保证不会被比较,比起仕途通达的赵学勤,你的父母肯定会否定花拳绣腿的网红,可能讲出来的话会比当年那句尖刻很多,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我没有退出为什么,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其实何繁母亲在朋友圈转发快手或抖音时经常都会捎带几句尖酸刻薄之语,虽然骂的不是他,但物伤其类……
“生活不同有什么关系,最早的时候我也不适应你,但我没说,你太严谨,你怕东西不规整,电脑放到床上你不高兴,但我兵荒马乱地创业,在西藏的雪地上打地铺睡过七天七夜,到家也忙得焦头烂额,我怎么能时刻做到那么规整?那时候我真的也觉得很不适应……但不适应不等于不爱,难道后来你没有发现这些我都改了吗?我真的能改!”
在九寨沟受伤那次,起初不认为有大碍,回家后疼的要命,怕弄脏床单惹何繁不开心,挣扎着去清理,在浴室疼得眼睛发晕仍旧坚持清理完才上床,半夜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才知道是断了两根肋骨。
不应该说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努力,比起过错,这些不值一提。
“但我想变好!也能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