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曲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高慎。
此时看着高慎的还有尤霖。之前在火车站与何繁一别,尤霖左思右想不放心,直接返回荣昌电气这边了。网上对姐姐的言论越来越过分,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督促高慎把事情澄清!
平房大院儿,他监工似的盯着高慎的团队找证据。然而证据没有找到,却等来了高慎的甲方兰志中。
兰志中一开始那句“不许发声,无论哪种角度的发声都不可以”的话把尤霖激怒了。
被污蔑了凭什么不许发声!等听到兰志中后面那通关于大船利益和个人利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高谈阔论。18岁少年竟然傻眼了,作为学生,他有一种被社会人强奸了认知的错觉。
社会人不看是非对错,只看利害得失;社会人可以牺牲名誉换取长线利益;社会人把为利益抱团不顾无辜者的死活当成大格局;社会人正在用利益的蛋糕收买高慎,以期达成一个只有何繁受伤的世界……
尤霖石化了。
高慎手里的合同摊开在桌上——兰志中不仅许以利益,还施以威胁。高慎敢不听话,就按照合同让他身家赔尽。
尤霖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只要高慎一点头,姐姐这辈子就算完了。他机械地看向高慎,眼神里只剩下恳求,就和江曲一样。只不过他俩所恳求的正好相反。
兰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入商道狼性不足,这于创业者来说是大忌!”
兰志中作为草根出身,天然瞧不起高慎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二世祖。尤其是自己靠着一股狠劲一路从底层厮杀过来,再看到高慎这副斗智斗狠全面无能的巨婴德行,更是恨铁不成钢。
“你摔了这么大的跟头,就没有想过究竟是为什么吗?因为你从里到外都泛着一股这个时代并不欢迎的纯良劲儿,缺乏狠辣,不讲权谋,这注定出现致命危机时你无力还手!”
此话之后,空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数秒之后,高慎把合同轻轻推回,然后交叠双腿、靠坐在沙发上,突然变得松弛了,不知是拿了一了百了的决心,还是要破罐子破摔,总之除了这两种别无其他,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到了死胡同。
“狼性、权谋、狠辣。”高慎说话了,“对,我的确不是这一款。”
“我承认,商人喜欢的是冷酷无情、利字当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我的风格,只能让人觉得窝囊、不像个精英。但我改不了,我的父母从小教育我要宅心仁厚,眼前的成功在人为,人生的成功在为人!你们可能对此嗤之以鼻,但这就是我的价值观。”
兰志中闻言,笑得儒雅,他说:“小师弟,宅心仁厚过时了,在当今的商场江湖,想成为大侠,就要能屈能伸、必要时,甚至要不惜破坏规则!这不算什么价值观正确与否的问题。”
高慎也笑得文雅:“破坏规则意味着迟早放弃底线,我是不会干的,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眼下毕竟是非常时期,我也不得不见人说人话,遇鬼走鬼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一个愣怔。
高慎说:“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的底牌是程英的良知吧。”
这句话让气氛骤变,兰志中向他凝视过来。
但是高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情,他跟何繁虽说多年来一直没有公开恋情,但出双入对的时候并不少,这么多年从来没被拍过,是因为他从来都注重保护何繁的隐私,但是在分手之后、在一次临时起意的见面时被拍了,这不可能是偶然。结论就是可能有内鬼。
他没说谁是内鬼,反而重回头解第一个悬念,他看着兰志中道:“雁过留声,叶过留痕。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兰先生不如去问问程英,她真的能做到抹去所有痕迹吗?”
众人屏息,等着高慎的下文。
“还有,兰先生,你不觉得,你大意了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前因后果说得这么清楚,你大概想不到,我自从怀疑上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之后……我爸这间办公室里,一直都是开着直播的!”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兰志中这样的江湖老手都没能做到面如平湖,几乎倒抽一口冷气。
“不过暂时不用担心,因为我的直播只是小范围,观众只有何繁,她在另一边只做着一件事,就是把直播录屏,然后传到网盘里。”
兰志中越听脸色越难看,他,轻敌了!
高慎依旧娓娓道来:“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兰……师兄,不对,应该是盐湖城华侨商会副会长、或者武大全球校友会主席、又或者大船贸易董事长兼CEO?您说您刚才那番说服我的大道理被曝光,会不会比一个网红的私生活更能引爆舆论呢?听说程英一直想澄清,是您拿合同要挟,不让她澄清,那我就替她开导开导您,请您允许她把她想做的事情给做了,怎么样?”
碍于高慎口中那个一直在开的直播,兰志中什么也没说,径直拂袖而去。
众人如在梦中——兰志中就这么走了?结束了?这就结束了!
江曲则慌神了,刚才高慎说‘内鬼’的时候,他就心中一顿,此时也无需继续藏着掖着了,他说:“把你跟何繁的照片公开确实是我做的,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失控成这样!”
他坦言,这几个月以来,他很糟心,眼看着高慎为追回何繁耗费了太多精力,甚至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工作,他出面劝和也不管用,俩人依旧胶着不下,那天高慎更是直接放了导演和摄影师鸽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江曲决定出手了结这件事情,这么多年旁观着他们的感情,他太知道这段关系的命门了,于是,他决定曝光高慎跟何繁的恋情,和好还是一拍两散,他不在乎,总之关系有了结果,高慎就能收心好好工作。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竟然发展成现在的局面。
高慎没有心力听江曲的解释,拿了一包烟,丢下众人出了办公室。
刚走到冬青树旁,整个人虚脱一般地坐在了花栏上,全然没有了刚才跟兰志中斗智斗勇的劲道。
尤霖追出来。少年的情绪刚刚经历了大起大落,兴奋地追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直播的?留了一手都不告诉我,我紧张死了你知道吗?”
高慎疲惫不堪地摆手,说:“先别说话,赶紧看看,程英辟谣了没有?快!”
他打开那只几乎被揉皱的烟盒,刚才拿的时候没注意,里边竟一支烟都没有。
尤霖拿出手机,迅速翻看。
“辟了辟了,刚发的!”
尤霖把手机递给高慎,高慎紧张地翻看,五秒钟之前,程英更新了微博,声明她和高慎早在出国之前的两个月就已经分手。
高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姐真的一直在那头录屏呢?”尤霖又继续追问,他目睹了小狼斗老狼的过程,实在是开了眼界。
然而高慎道:“哪有什么录屏!空城计!”
尤霖呆住:“空……空城计?什么意思。”
高慎说没有直播也没有录屏,更没有程英当年跟叶子铭的任何证据,刚才是他被兰志中逼入绝境,忽然决定孤注一掷赌上这一把。
尤霖简直服了,后怕地道:“吓死我了,那你还说什么拒绝狼性权谋、什么宅心仁厚?搞得跟真的似的。”
高慎叹气,小狐貍跟老狐貍斗,不兜几个大圈子怎么能绕花老狐貍的眼。
他非常疲惫,刚才他对兰志中是诈赢,对江曲亦是诈供,江曲承认之前,他仅仅是有一点怀疑,并不笃定。
但是猜对了,也就意味着另一层猜测也无误,那就是江曲绝不仅仅是为了他能收心搞工作,江曲的主要目的是在年底销售旺季炒作一波流量出来。利益当前,不管本性如何,都难逃迷失的结局。
高慎一声叹息。
“尤霖,有烟吗?”
“没有。”
“那你帮我进去取一下车钥匙吧,我要去丰阳了。”
尤霖取了钥匙出来,他也要回奶茶店了,高慎顺道去送他。
路上尤霖坐在副驾座上字斟句酌道:“那个……高慎。这件事情虽然化解了,但以我对我姐的了解,觉得她未必会如释重负,分手的决心,恐怕一点不会比过去少。”
高慎说:“我知道,但是经过这件事,或者说经过刚才这几十分钟,我确信我能追回她,不是因为我头脑聪明,我并不聪明,刚才的危机化解,说白了也是耍小聪明,是侥幸!但我是个正派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过去这五个月,我其实心虚的很,我确实找不出什么底气去追你姐,不知道凭什么理由让她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是刚才我忽然有了信心。”
“刚刚和兰志中说的那些关于宅心仁厚权谋狼性的话,固然是为了迷惑他才说的,但也是我的真心话,我创业六年,身处巨大的名利场之中,别人称我为‘大网红’,我虽然不喜欢被冠以网红这种名号,但大也足够大了,经历也足够多,像程英现在的起步阶段我也有过,比起步更难的危机阶段更是数不胜数,我也有机会利用各种噱头去炒作、去圈粉,但我没有,我有很多个性缺陷,但却守得住底线。你说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可夸傲的,守住底线我也能!”尤霖拍胸脯。
“不,你不能,你现在说能,等你见了月流水几亿几十亿、见过美女如云、财源滚滚的诱惑后你就未必能守住了。”
尤霖想了想,笑了:“也是。”
“尤霖,你看武侠小说吗?”
“哪顾得上,天天想着上哪儿打工赚钱。”
“我小时候经常看,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侠文化’。刚刚兰志中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他说宅心仁厚过时了,在当今的商场江湖,想成为大侠,能屈能伸是一方面、必要时还要不惜破坏规则。其实‘侠’不能这样歪曲,小时候很多人读金庸不懂‘侠之大者’的含义,但我父亲给我解释过,家国情怀论起来有点远,但郭靖一生之中,未曾玩过半点花样、说过半句假话、行过半点诡诈。这才是真正的上侠之人,我虽不敢追求什么侠的高度,也不敢说从未行过诡诈,但我自问没有随波逐流,我不是不会玩花枪,但我守底线,时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说,你姐真的不会给这样一个人一次新机会吗?”
尤霖笑了,心中颇为触动,嘴上故意道:“别太自信,我看你任重道远。”
高慎说:“没关系,我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