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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卧底清贫 > 第一章

  为防楼梯两旁的墙壁和扶手蹭脏自己身上的皮尔·卡丹,大鸭梨酒店法律顾问兼保安主管马昊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中央下了楼。妈妈张菊芬站在楼梯口,一直望到儿子拐过弯去看不见,才关上门回到屋里,嘴里仍旧在不停地唠叨:“放着好好的检察院不去,偏要去什么劳修什子的大鸭梨,也不知抽的是哪门子疯!”

  马昊下了楼。他那辆八成新擦得一尘不染的草绿色富康轿车就停在楼下的绿地边上。他用遥控钥匙打开车门上了车,系安全带、启动、倒车,半个小时后,他就来到了他任法律顾问兼保安部主管的大鸭梨酒楼。这是一家古色古香又富丽堂皇的酒楼,楼顶上那只巨大的霓虹大鸭梨是它的标志。

  马昊走进大鸭梨酒楼的时候,大鸭梨酒楼的法国自鸣钟正打十下。马昊穿过大鸭梨酒楼那扇威风凛凛的大铜狮子门,来到大堂。他习惯性地往右侧瞧了一眼。在那里,有一根雕龙画凤合抱粗的红柚木廊柱,这根红柚木廊柱与其它七八根同样的廊柱一起,既是大鸭梨酒楼大堂承重结构的一部分,又是大鸭梨酒楼的重要装饰物。

  他看见粗大的红柚木廊柱的底下,大鸭梨酒楼大堂经理林艳那张镶嵌着云纹大理石桌面的桌子虽然静静地摆在那里,但是林艳却不见踪影。一般来说,马昊每次来上班的时候,都能看到林艳光彩照人地坐在这张桌子的后面。一代佳人林艳是大鸭梨酒楼的门面,也是因为如此,大鸭梨酒楼总经理吴有千才要求她每天必须比别的员工提前半个小时到岗,以免员工们和早来的顾客们因为看不到她而影响情绪,即使为此而每月多发她五百元的薪水,吴有千也在所不惜。

  对于林艳的迟到,马昊虽然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他穿过大堂来到位于大堂东边角落的电梯间。大鸭梨酒楼虽然在瓜州市赫赫有名,规模却不算很大,只有一幢老式的木结构四层楼,迎门有些精美的砖雕,使这幢四层的木楼显得古色古香,为了上下方便而特制的那个轻便电梯间,对这幢楼的古色古香多少是个破坏。

  整幢楼一、二层做营业室,三楼由后勤部门分享,马昊的法律顾客室在四楼,与他同处一层的,是总经理室。在四楼还有几个秘密包间,是专为某些重要人物设置的,作为配套设施,有一个通后院的暗梯可供上下,为了安全起见,这个暗梯平时是封闭的,禁止闲杂人等使用,这都是大鸭梨酒楼总经理吴有千的花花点子。

  作为大鸭梨酒楼法律顾问兼保安部主管,马昊享有一些连总经理都没有的特权。

  他一个人拥有两个办公室,除了四楼的那一个,还有一个在三楼,就是挂着保安部牌子的那一个,不过他平时不常去,嫌乱。

  马昊来到电梯间抬头看了看指示灯。绿色的指示灯显示电梯正停在四楼。他刚想伸手去摁按钮,以便让电梯从楼上下来,电梯却“咣噹”一声,自己动了起来。

  马昊看见指示灯一闪一闪很快就到了一楼,他踱到一边,准备等电梯里面的人出来以后自己再进去。

  电梯门开了,他惊讶地看见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竟是林艳。

  林艳手里端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看见他时愣了一下。马昊反应比她快些,马上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林艳同志,早啊!”林艳道:“还早呢,几点了?”马昊将袖子看了看表道:“不过才十点钟过五分嘛。”

  林艳说:“十点过五分算早,那么几点算晚?”

  马昊知道论嘴皮子功夫自己远非林艳的对手,知趣地藏拙,笑而不语。林艳骂了句“德性”。

  “给!”

  她将手里的饭盒递给他。马昊说:“什么?”接过饭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原来装着的是几根油条,每根都只有拇指粗细,炸得金黄透亮,香气扑鼻。马昊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语气和神态说:“这是给我的吗?这可太不好意思了。这油条是你炸的?瞧瞧,这简直是艺术品嘛,让人怎么下得了口?”

  “要不要?不要拉倒,不要我拿去喂狗去。”林艳劈手夺过饭盒。

  马昊赶忙将饭盒抢回。他将饭盒掩在身后,好像生怕林艳再抢回去似的。林艳瘪瘪嘴,又骂了一句“德性”,道:“没想到你这么晚来,热乎乎的油条都放凉了。你冲杯热奶泡着吃,千万不要吃凉的,小心拉肚子。”

  林艳嘱咐完,转身朝大堂走去。马昊的眼光追随着她。他发现林艳今天穿了一身藏蓝色带暗粗紫色条纹的西服套裙,脚上是一双同样颜色的高跟皮鞋。在西服套裙和高跟鞋之间修长的腿上,林艳裹了一双薄如蝉翼的肉色丝袜,马昊想像着这丝袜可能就是连着短裤的那种,在那大腿的顶端,那令人销魂的一切可能早透出丝袜让人看清那浓黑的芳草地……

  马昊目送着林艳细腰款款、风摆杨柳般地走出电梯间,走向大堂,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马昊处理了几件杂务,又按总经理吴有千的吩咐,语气婉转地给几位欠下高额饭费的客户写了几封法律文书,提醒他们尽快到大鸭梨酒楼来结账,时间就到了中午。每天这个时候,马昊照例要放下案头工作,到酒楼各处巡视一圈,以尽他保安部主管的职责。今天也不能例外。

  下楼的时候,马昊带上了林艳的饭盒。他早已按林艳的吩咐,将饭盒洗刷干净。他准备先把饭盒还给林艳后再去各处巡视。他下楼来到大堂,一眼望见林艳正在和一个矮个头儿的胖子说话。他从背影认出来,这个矮个头的胖子正是林艳的丈夫藏西贵。

  有那么一阵子,马昊心里像打翻了醋瓶子,酸得了直噎气,但随后他便在心里自我安慰地想,人家老公老婆说话,你呷的哪门子醋呢?这么想着,他就转身准备离开。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他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高高瘦瘦两腿细长有如仙鹤的男人正急速朝自己奔来。

  瞬间,这个男人就跑到了他跟前。马昊还在脑子里寻思“这人是谁呀”的时候,那人已经一拳头捣在他的肩膀上了。一阵哈哈大笑,那人道:“果然是你小子。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这时候马昊也已认出这个男人,原来是他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熊之余。马昊在熊之余腰眼上也捣了一拳,欢天喜地地道:“原来是你小子!什么风把你小子吹到瓜州来了?”

  熊之余笑道:“东南西北风。”

  马昊笑道:“你是来观光还是来……你什么时候走?”

  熊之余道:“怎么,才见面就要赶我走?”

  马昊:“不是……”

  没等他解释,熊之余已打断了他:“不是就好。如果是的话,我要你小子好看。我还要到门外接一个人,没工夫跟你闲磨牙,回头等我有空了,再找你小子算账。”

  说完,便匆匆奔大铜狮子门而去。马昊在他后面喊道:“喂,你到瓜州来到底是旅游还是探亲?”熊之余道:“探什么亲?我在瓜州有什么亲可探的?”马昊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熊之余道:“你……”他笑了一下:“回头再跟你说。”推开大铜狮子门出去了。

  马昊各处巡视了一圈,等他再回到大堂的时候,发现藏西贵已经走了。林艳正趴在桌上画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原来她正趴在桌上画小王八。马昊不禁笑了起来:“你就画这个?”林艳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接着画自己的王八。马昊将饭盒递给她:“洗得干净不干净,你检查一下。”林艳头也不抬地接过饭盒丢进抽屉里,接着画她的王八。

  马昊有点儿窘,无话找活地说:“刚才我好像看见藏西贵来了,是吗?”林艳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两只眸子闪闪发亮:“是啊。”马昊并没有问藏西贵来干吗,是她自己说:“早上我在百顺看中了一件意大利皮衣,六千七百多块钱,我身上没有带够钱,打电话让他给我送点儿过来。怎么,你找他有事吗?”

  “没事。”

  马昊又看林艳画了一会儿王八,见她好像没有答理他的意思,心里自觉没趣,讪讪地说了句:“你没事吧?没事我就走了。”林艳只顾低头画她的王八,头也不抬地说:“走吧。”

  “那我走了。”

  马昊又说了一声,还略等了会儿,见林艳并没有挽留他,才无精打采、意兴阑珊地穿过大堂朝电梯间走去。他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林艳等他走远,才扑哧一声,偷偷地乐了一下,将那张画了一堆小王八的纸团巴团巴,“啪”地一声扔进了身后的字纸篓里。

  马昊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会儿是莫晶晶,一会儿是林艳,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他来到电梯间,正准备伸手去摁电梯按钮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喊着朝他跑过来。

  “马昊马昊。”

  马昊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跟催死鬼似的?

  他回头一看,发现喊他的原来是兔兔。兔兔原名叫陈淑英,是大鸭梨酒楼二十多个坐台小姐中的一个,甘肃武威人,长得人高马大,膏腴洁白,粉嘟嘟好像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给自己取了一个“兔兔”的艺名,马昊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兔兔肩膀上挎着她那个小小的、价值不菲的英国产挎包,皮包带子拖得长长的,啪哒啪哒,一下一下地打着她那肥硕的屁股。她呼哧带喘地跑到马昊跟前。马昊皱起眉头说:“你有什么事?”

  兔兔翻着白眼,用带着浓重武威土腔的语调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你是克林顿还是叶利钦,架子那么大?”

  兔兔两片厚嘴唇嘟嘟着,攒在一起肥嫩鲜活得活似一朵海棠花,很触目,也很有吸引力。要是搁在往日,马昊一定会嘻嘻哈哈与她打趣一番的,可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情,他今天的心情都让林艳和林艳的小王八搞坏了。

  马昊蹙眉敛额地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兔兔说:“你听今天早晨的广播没?”

  “没有。我向来不听广播。”

  “王小标抓起来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马昊有些不耐烦,“谁是王小标?王小标跟我有什么关系?”

  “谁是王小标?”一直好声好气的兔兔突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狗似地嚎叫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马昊,几乎将眼眶瞪裂,“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可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姓陈的可不吃这一套。”

  “你到底想说什么?”马昊将自己的不耐烦带到了脸上。

  “我想说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兔兔上下打量着马昊,好像他是一个史前动物似的,弄得马昊浑身不舒服。兔兔冷笑道:“我想说的是王小标抓起来了,东城区工商局局长王小标,今天早上让市检察院抓起来了,罪名是贪污受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马昊转身想走。

  “你别走。”兔兔拦住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喏,让我来告诉你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兔兔挥舞着胳膊,拳头几乎抡到马昊脸上。马昊躲避着她。“这二年多来,先是赵劲,后是胡一槐,还有牛坚强、张同同……”兔兔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前后不下一二十个吧,都落到了市检察院手里,这些人都是在我跟你说过以后抓起来的。一个星期前,我刚跟你说过王小标,说东城服装批发市场78号摊的摊主为了将旁边两个摊都霸占过来,以便连片经营,一口气送了王小标十五万。我话音还没落地,王小标就让人抓起来了。你说不是你告的密是谁告的密?你不要以为我不明白,今天早晨我把这两年来我的客户挨着个儿拨拉了一遍,发现有不少人都是在我跟你谈过以后被抓起来的。你老实说,你小王八蛋儿是不是检察院的秘探?”

  兔兔说着又朝前迈一步,咄咄逼人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检察院派在大鸭梨酒楼的卧底,嗯?”

  兔兔走得离马昊是如此之近,以致她涂着口红的两片肥润的厚嘴唇就像两块大肥肉片子一样,几乎要塞到马昊的嘴里。她那两只硕大的一颤一颤的xx子,也挤得马昊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昊朝后退了一步,身子几乎贴到墙上,低声喝斥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儿。”他声色俱厉,“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要是胡说八道,让人听见了,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兔兔冷笑道:“是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是我吃不了兜着走?”马昊道:“是你吃不了兜着走!”心里却想,这话让人听见了,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并非目已吓唬自己。王小标虽是东城工商局局长,可是跟赵劲、胡一槐、牛坚强等人比起来,不值一提。兔兔提到的几个人里,还就数他分量轻、能耐浅,像赵劲,是瓜州市郊区党委书记兼区委书记,胡一槐,是瓜州市经贸委主任,其余诸如牛坚强、张同同,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现在虽然被分别以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等罪名抓了判了,可是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人虽然倒了,可他们的党羽仍在,势力仍在,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让他和兔兔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兔兔并没有被马昊的声色俱厉吓倒。她冷笑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一套老娘见得多了。”

  马昊知道她并非说大话。作为一个坐台小姐,而且是大鸭梨酒楼拔头牌的坐台小姐,兔兔毋庸置疑要算是见多识广的。马昊知道想吓唬住她是不可能的,只好和悦了表情,用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道:“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想听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检察院派在大鸭梨酒楼的卧底?”

  “什么卧底?我看你是香港电影看多了。”

  “你到底是不是?”

  “不是。”

  “亏你还是一个大老爷们,有胆做没胆承认,我看你两个蛋子算是白长了!”

  兔兔说着话,突然冷不丁伸手在马昊裤裆里掏了一把。待马昊反应过来想躲开时,她已经一摇一摆,哈哈笑着走开了。马昊面红耳赤,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四周没人,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兔兔的话使马昊坐在他的法律顾问室里仍旧感到身上犯冷。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有必要与栾策飞好好谈谈。这个倒霉的差事他已经干了两年多了,再干下去实在太危险,连兔兔那样胸大无脑的人都有所觉察,那些比兔兔聪明得多的家伙迟早会识破他的庐山真面目的,到那时候,他马昊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越想越害怕,决定立刻给栾策飞挂电话,以便将情况向他汇报,问问他的意见。

  他不敢用办公室的电话与栾策飞联络,担心会有人窃听。他下了楼,走到酒楼外面,在远离大鸭梨酒楼的一条幽深的巷子里用公用电话给栾策飞打电话,他打的是栾策飞的手机。他曾经与栾策飞商量好,如果他想找他,就打栾策飞的手机,除非万不得已,不可将电话打到栾策飞家里或者办公室里,以免危险。

  此时马昊遵嘱行事。他打的是栾策飞两部手机中的一部。栾策飞有两部手部,一部是公开的,是反贪局给他配置的,一部是秘密的,是栾策飞自己掏钱买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栾策飞有两部手机,知道他后一部手机号码的人少之又少。马昊是其中之一。

  两年前,当马昊以硕士身份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时,本来是被直接分配在瓜州市检察院工作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到瓜州市检察院报到,瓜州市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的局长栾策飞就先跑到北京找到了他。经过一番考察,栾策飞认定马昊是一块可塑之材,他想借马昊的陌生面孔让他有所作为。在瓜州,马昊除了自己家人和少数几个同学朋友之外,几乎就没有人认识他,他从家庭到学校,从学校到家庭,这样过了十几年,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瓜州进京深造。就这样,马昊大学毕业,没有到检察院报到,而是经过“激烈竞争”,被瓜州市有名的销金窟大鸭梨酒楼“招聘”,当上了大鸭梨酒楼的法律顾问兼保安主管这件事只有栾策飞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是栾策飞一手安排的,同时他一直保持着与马昊的单线联络。

  马昊在街上给栾策飞打了半天电话也没有人接。后来他才知道栾策飞出差到北京去了。这使他变得更加忧心忡忡。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办公室,幸好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熊之余打过来的电话。熊之余邀请他晚上到自己那边去吃宵夜。这个电话使马昊的精神多少振作了一些。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当班,换了平时,他一定会婉言谢绝熊之余的邀请,或者另约时间。他是一个好职员,具有一个白领应有的道德水准,但是他今天心情沮丧,烦躁透顶。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谈谈,所以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答应了熊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