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声笑语间,他们终于到了荒水的入口处。
一道悬起的水瀑横栏天地之间,穿过水瀑,便是荒水之域了。
司荼仰头看了眼水波里摇曳的碧绿纹印,气息熟悉,定是历任圣女留下的缚阵。
她将掌心贴上水瀑,层层涟漪自掌下蔓延,水瀑收敛,透明,从中敞开一条蜿蜒青路。
三人接连进入,阵门重新在身后闭合。
未等桑离打量周遭,就见束缚阵天罗地网地施布而来,牢牢圈锁住他们。
“何人擅闯荒水圣地——!”
哗啦一声响动,近八名荒水族人一拥而上,手拿三叉戟首尾夹攻。
这些荒水氏个顶个的强壮,无论男女,皆肤色古铜,肌肉扎实,穿着多是敞胸露背的,看得出来民风彪悍。
来者不善。
寂珩玉神色顿变,指尖凝聚微光,大眼崽长尾护在桑离身前,龇牙咧嘴,凶相毕露。两方之间剑拔弩张,对面忌惮大眼崽周身魔气,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没有因此退让半步。
忽然,人群之后传来一道呵止——
“慢着!”
众人遂声望去。
自后方阔步前来的男子身强体健,毛发旺盛,肩裹一件蛇皮衣,许是在氏族中有些威望,围攻他们的一行人立马收起武器,让开了一条路。
他对着寂珩玉和桑离打量两眼,毕恭毕敬抱拳作揖:“在下远远地就听到镜魔气息,本以为是错觉,今日一见,果真是恩人。”
恩人??
桑离和司荼彼此交换了眼神,“哪个是你恩人?”
“看我糊涂了。”男人露出一口白牙,径自来到他们面前,看了眼身后大眼崽,对桑离说道,“昔日花山城,我与这镜魔同被关押在赌场,是两位出手相救,在下才得以摆脱奴籍。”
这话一说,桑离倒是隐约有了几分印象。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男子几眼,她依稀记得当初救下的几个奴隶又黑又瘦,肮脏潦倒,可是眼前人宛如脱骨,完全没办法与当初的奴隶联系在一起。
“我是救过一些人,但他们当中似乎没有荒水人氏。”
男人说道:“桑离姑娘有所不知,外面不少人都想利用荒水血脉闯入圣地,所以出门在外,我们都竭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避免给歹人可乘之机。便是当日救命恩情,在下也不便告知,还请恩人见谅。”
桑离恍然。
“不知你们是如何进入荒水圣地的?”
他充满疑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留在司荼身上,“这位姑娘似有些熟悉。”
司荼脸上懵了厚重的面纱,遮住全貌,垂下的眼睑避开对视,手指却是紧张地攥紧了桑离。
“青古,就算他们对你有救命恩情,但也不可大意。”身后有人提醒,“三人当中无一人乃我族氏,定然有诈!”
青古回过神,对身后同伴笑了笑,“我来盯着他们,真要出事我来负责。”
身后的人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三位请随我来。”
众人虽有微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跟着青古进入岛内。
如今的荒水氏残存不过万人,所有人居住在曾经的龙岛上,四面环海,此处的子民依靠捕捞而生,定期也会有船队出至海外进行买卖,生活也算是富足。
荒水氏虽然排外,却十分团结。
不管是居住饮食,还是服饰习性,都十分具有特点。
男人多是光着膀子,脊背或者胳膊纹有各种龙腾;女子则露脐短衫,或长裙短裤,穿着偏向色彩鲜明,各种珍珠海贝作为点缀,就连房屋也多是用海底之物修缮而成。
一眼望去,整座岛屿仿若流动的龙宫,珠贝玲珑,流光溢彩。
初次来到母族之地的司荼在看到这等欣欣向荣之象时,骤然红了眼眶。
“阿荼?”
司荼别开头擦去泪痕,“我没事。”
桑离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随青古去了他的居所。
青古住得比较偏远,家宅不大,他一边安顿三人,一边简单透露了些自身底细。
青古的家爷是荒水现任族长,他原本是护卫军军长,几年前为救伙伴不幸被俘,回来后就主动卸去头衔,虽说现在没什么身份傍身,但在族氏里依旧有话语权,也难怪那行人如此忌惮。
“说起来,三位造访荒水,不仅仅是闲游而已吧?”
桑离本以为寂珩玉会有所隐瞒,未曾想他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我们来找一样东西。”
“哦?”
“帝启所遗落的剑玉。”
青古脸色瞬变。
寂珩玉说:“神域眼下也在寻找此物,怀璧其罪,只有我们带走它,荒水才可免于一场纷事。”
万年来荒水隔离世间,远离纷争,虽不受制神域,和神域的关系却也算不上融洽。
荒水氏族向来反对外族通婚,翛夫人贵为圣女,却与罪神诞生子嗣,此事本就是凝扎在众族人心头上的一根刺,更别提帝启后来犯下的恶事。
自然,荒水氏族也因此厌上了神域。
青古沉思一瞬,摇头:“海底确实埋着不少东西,但至于剑玉下落,我们对此一概不知。”
“无妨。”寂珩玉挥开折扇,“我要的只是你的一个允诺,一旦我们找到剑玉,立马离开,绝不多加逗留,更不会牵连荒水。”
青古:“两位对我有恩,我若能做主自会点头,奈何荒水域不单单有我青古一人,所以三位去留,还要问过家翁之意。”
寂珩玉:“那就有劳青古兄弟了。”
青古颔首,先行起身:“各位稍等,我去去就回。”
桑离目送他身影离去,等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后,才搬起凳子挪坐到寂珩玉身边,小声嘀咕:“他们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寂珩玉目不斜视,神色淡然:“那就用不同意的法子。”
桑离:“。”
懂了。
没憋什么好屁。
“阿离,我想出去走走。”
桑离看向司荼。
她从进门起就变得很沉默,青古那边估计没个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斟酌须臾,桑离拉起司荼,“我陪你一起。”
两人正欲出门,寂珩玉叫住她们,“你们这身行头未免过于招摇。”
桑离低头瞥了眼自己。
的确,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
桑离灵机一动,施法给司荼和自个儿换了身荒水族人的穿着打扮,笑呵呵地对寂珩玉问:“这样呢?”
司荼是蓝衫,自己则是碧莹莹的绿。
小短衫齐胸,细腰一截,脐环点缀,下裙轻薄两层水料,裙摆鱼尾似的垂地。
荒水的服饰偏向大胆,桑离和司荼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寂珩玉没有过多看两人,错开视线,端起凉茶轻抿了一口,惜字如金,仅嗯了一声。
桑离尚未觉察异样,问:“你要不要也换身衣服和我们出去?”
也换身衣服?
想到屋外头那些光着大膀子,只穿着条大裤的粗糙男人,寂珩玉面无表情地拒绝:“不去。”
桑离有点可惜,“真不换?不是……”她急忙改口,“真不去。”
寂珩玉眉目不移:“我等青古回来。”
桑离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强求,和司荼结伴走出院子。
荒水也不算小,就算夹了她们两张生脸也没有惹来太多怀疑,司荼一路询问,终于来到了心念已久的圣女祠。
圣女祠本是用来祈福祭拜荒水圣女的庙堂。
族人们会挖来最昂贵精美的海晶石用于修缮,包括祠堂外那颗祈福树也会挂满贝壳,这是荒水氏特有的祈福方式。
然而——
这里早已破败不堪。
祠堂已经完全处于荒废,瓦片被掀,树木遭伐,门窗破落,台阶四处堆积着人们打砸过的痕迹,还有孩童丢过来的已经坏掉的鸡蛋和菜叶,搁置的时间久了,招来蚊虫无数。
它恶臭肮脏地立在碧海云天之下,与这里的澄澈鲜明格格不入。
司荼一步一步走进去,不出所料的,灵牌已碎成两瓣,圣女像倒是还立着。
镀金的神像已失去原本的色泽,一块块从她身上掉下的深色漆层像极了遍布在全身上下的伤口,还有刻在伤口上的,数不尽数的谩骂之言。
她歪歪扭扭地立在残破之间,面容悲悯。
司荼仰起头深深凝视着,一尊雕像,也看不出母神原本的面目,在神域时,她曾听人谈论过母亲,说她慈悲,美丽,说她是荒水万年来最强大的水武神。
他们惋叹她的陨落;也可惜她的结局。
到最后,更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她与帝启的那段情,就好像在那虚妄的情爱面前,她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只是帝启用来爱上她的筹码。
她的美丽,强大,慈悲,在情爱的衬托下都弥足可笑。
那时司荼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来看看母亲,不是别人口中的翛夫人,而是她亲眼所见的,真实的母亲。
现在她来了。
看到她残败,碎裂,看她身上满是污秽物。
她成了一尊普通地被人遗弃的雕像,失去了昔日光辉,只余有子民落刻在她身上的无尽怨恨。
桑离捡起了倒在地上的牌位,手指撚动正想把它修好时,司荼阻拦了她。
“罢了。”
桑离看过去。
司荼还在牵强地笑着,“就算修好了,也还是会被弄坏的。”她声音压抑着悲苦,“在氏族眼里,他们已不再需要圣女庇佑了。”
荒水不会再记得翛曾是荒水的圣女;他们只知道她是背叛子民的罪人,是帝启的妻子。
他们也不会在意她曾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片土地,也曾杀魔无数,守渔民平安;他们更不会在意,现在的安宁,平和,都是用翛的肉血换来的。
可是……可是……
“阿离,我不甘心。”
司荼从牙关挤出来几个字。
她仰首与圣女像对视,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些什么。
然而看到最后,空无一物。
司荼眼前渐渐模糊,没有眨眼,任由泪水成行坠落。
她不甘心,替母亲不甘,为自己不甘。
她也恨,恨帝启,恨神域,恨自己,也恨这片土地。
司荼控制不住地浑身剧颤,舌尖被自己咬出了血。
桑离望着她满脸的泪水,没有安慰,眼神一点点转为坚定——
“我们让翛的神位重立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