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好笑地看着眼前如同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寂珩玉。
他冰冷的尾巴扒着她的腰身紧紧不放,占有欲来的莫名其妙,桑离指尖碰碰他的鼻尖,望进那双竖金色的灿瞳,“身为邪祟,你是不是应该凶一点?”
寂珩玉的声音传至识海:[邪祟只会对它的猎物凶。]
“我不是吗?”
寂珩玉贴过来,“你是珍视之物。”
桑离也笑着与他亲昵,感觉到箍在腰身的力度更紧,桑离才拉开距离,一本正色道:“我觉得我们要认真些,免得落人口实。”
话音落下,她在寂珩玉的眼里看到了为难。
桑离笑出声,也不准备为难他,粗暴扯裂袖衣,随手在胳膊上落下几道血痕,有白皙的皮肤所衬,那斑驳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寂珩玉的眼中印着她的伤,语气微变:“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桑离知道他言外之意指的不是伤口,而是其他。
她也知道他耐心早就耗尽,杀臧伦不是救人,而是泄愤;便是这场大火,私欲也多过计谋。
“在心境时,即便司荼和我处于敌对关系,也始终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寂珩玉,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之人,我更明白这里的人不值得这一切,如今所做,也只是想让好友得偿所愿。”
说着,桑离亲了亲他的脸,“就像是你本可以直接潜入龙冢,却依旧顺我心意。”
寂珩玉眸色闪烁,“桑离。”他唤她名。
“再亲我一下。”
桑离先是讶异,接着亲了他。
这一次是唇。
黑雾散去,他走得杳无踪迹。
当雾气完全消散之时,另一张脸映入视线。
寂寻站在角落里似乎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一如当日在凤凰坞离去那日晦暗不清,当两双眼睛撞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寂寻目光之中只余空洞,好像那点闪烁的情绪只是桑离看到的错觉。
“走吧。”
寂寻跟在了她后面。
桑离回过神也继续往前走,后面一点声音没有,可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一道影子跟在自己脚下,它和自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疏远,不亲近,不交叠,平行相行,互不触碰。
桑离忍不住回头看。
寂寻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位置,神色冷冷,一如往昔。
……看样子真的是错觉。
她竟然还以为他会记得。
桑离打消了所有疑虑,没有再回头,甚至把寂寻置之脑后,她步伐快但不急,两边烈火烧灼,橙红的星火跳跃在她肩头,行走间,发尾摇晃,系在脑后的碧蓝珠链来回摇摆。
寂寻这才擡头去看他,眼神之间的小心翼翼不像是傀儡。
他恍惚间想起在幻境之时,偷偷所窥探到的有关她的一切。
他曾认为所有情动都源于那株蛊,那颗心,当它物归原主时,寂寻也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然而他始终记得一些事。
忘了,又没有完全忘。
犹如现在,寂寻心愿如初,希望心仪之人不管在哪里,都有依所。
至于他……
一个影子罢了。
**
整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到了圣女祠。
早些年前,圣女祠是村落最辉煌之地,人们会用各种稀世珠玉妆点神像羽衣;也会将黄金磨成粉末,涂抹她全身,就连屋檐房梁都采用了最稀少罕见的海贝来用于搭建。
可是现在,圣女祠褪去色彩,它破败不堪又孤零零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随处可见的是人们加之给她的谩骂与诅咒。
[肮脏物不配享有世间香火。]
[罪人!!!]
[其罪难恕!!!]
[恶心的女人。]
圣女沾情沦为□□,在本是祈福的殿内,落尽罪责与唾弃。
如今人们就窝在此处,随处可见的字迹和歪倒在上面的圣女神像让他们做不到安然无事。
众人坐如毡针,沉默的氛围极为诡异。
忽然,一个被母亲搂在怀间,只有四五岁的女童指着神相说,“娘亲,她要倒啦,她真的会救我们吗?”
稚嫩的嗓音在落针可闻的祠殿内显得尤为清晰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了过来,母亲倒吸口凉气,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却又忍不住擡头看。
圣女神像垂眸悲悯,眉眼哀哀,似在哭泣。
她浑身一震,转过身去,然如芒刺背,始终不得忽视。
如桑离所说的那样,恶火烧不进圣女祠。
所有人坐在上面目睹着几乎要被烧毁完全的村庄,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哀切,过了会儿,不知谁先开的口——
“孩子说的对,圣女可还会救我们?”
“圣女她……”
有人认清了现实,站起来指着那殿庙说道:“圣女已陨,荒水已无神再佑!”
此话如惊雷一般平地乍响。
不少人都想起了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他们放任孩子在圣女祠打闹,放肆,涂抹乱画,就连他们大人,进出都要往神牌上吐一口唾沫。他们认为荒水安宁,圣女只是罪神之妻,也是荒水之耻,不屑跪地祈神。
凡人所做皆为罪,神怒……如何平息?
忽然,青老颤颤巍巍来到神堂前面,他支起了那神牌,青古看出意图,急忙搭了把手,帮忙把圣女像扶回到原本的位置。
一切规整后,青老放下拐杖,跪倒在地。
“翁爷……”
青古欲要搀扶,却被青老避开。
他结结实实磕了十个响头,眼含热泪,“我们心有蒙蔽,犯下错事种种,昔日对圣女所做的那些滔天罪责,自知咎有应得。老夫身为族长,甘愿代替族人承担所有责罚。若圣女不嫌,大可拿走我这条贱命平怒!只是老夫不忍,不忍见荒水遭难啊……!”
“若圣女还留有灵魄在世,可否睁眼看看,可否能再救部族于水火;可否能救救你的子民。”
青松不住磕头,不住苦苦哀求。
他苍老的身躯匍匐在地上,磕头的声音一响接着一响,青古看得眼眶通红,却又无能为力。
他也扑通跪倒在地,“求圣女佑怜。”
“求圣女佑怜。”
“求救救我们吧!”
祠殿里外都跪倒一大片。
司荼站在后面默然不语看着,忽然觉得这个画面讽刺又可笑。
白天时他们还一口一口罪神罪神骂着,真到危难关头倒是懂得后悔了。
此时,桑离赶了回来。
司荼瞥见她一身狼狈,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又定住心神,“回来了。”
“嗯。”桑离扫了眼里面,见事情发展全在预料之中后,一颗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司荼,眼睛猛地一亮,像渴死之人发现桃源,跪趴着来到司荼面前,对着她邦邦磕了几个头——
“你是圣女的女儿,你、你定能帮我们对不对?你可否留下来,做我们新的圣女。”
有病吧这些人?
司荼不适地皱了皱眉,未等发作,桑离就挡在身前,“司荼与你们荒水无任何关系,与其想着靠别人,不如好好忏悔,说不定你们那圣女会原谅你们呢。”
他慌乱无措,“可是……可是我们如何忏悔,如何能得到圣女的谅解……”
回想原来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放在今日不过是自食苦果。
众人愧疚难当,表情变化都落在桑离眼里,她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只会招来凡人更深一层的厌恶。
人心就是如此。
当人看不到希望时,就会沦为绝望,在绝望当中,会怨恨那些被他们寄予希望的存在。
“你去准备……”桑离小声与司荼耳语。
司荼颔首。
她手腕翻转,指尖凝结一缕银丝,银丝与指尖牵连,另一端飞入神像身体。
司荼眼睛一眨,那神像同时跟着动作擡起了眼。
在地上磕头的青古最先注意到神像动了,先是怔怔,旋即大喜,急忙搀扶住青松,“翁爷!圣女显灵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满是期待地看向圣女像。
司荼嘴唇未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神像,冷清的声线透过心念响彻大殿。
“吾诞生于荒水,子民香火延吾寿命;信仰镀吾金身;香火不续,信仰不延,吾血肉难生,魂魄难聚。”
青松听得老泪纵横:“昔日错事加身,难以弥补,恳请圣女渡我荒水,待日后,老夫愿为圣女重铸金身!”
“我们知错了,救救荒水吧!”
“圣女,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请原谅小的吧!”
地上跪倒一大片,都在哭着道歉,就是不知道这声声歉意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司荼指尖勾动,只听轰然一声,当中神像四分五裂。
殿内缄默一片,恐慌又不安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司荼拨弄银丝,召开幻想。
自碎裂神像里飘升起来的虚影与神像别无二致,面容正似荒水圣女!
这是司荼依照圣女像还原出来的面容,她知道这是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假象,然而对上那双生动又充满温柔慈悲的眉眼时,仍是有片刻的恍惚。
她眼眶发红,泪水无声落下。
司荼挑拨银丝,那影子飘出圣女殿,直奔向邪祟所在方祥。
众人大喜,激动地追了出去——
“圣女显灵了!圣女真的来救我们了!!”
有人开心,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圣女既然一直在,为何不早些出来,看着那邪物摧毁村落。”
这话听得桑离一阵火大。
结果没等她站出来反驳,青古就一脚踹在了那人的后腰上,他扑倒在地,身体接连滚下台阶。
青古眉眼不善,居高临下道:“圣女已经说过,只有圣女祠的香火长存,圣女才可再生魂魄。你这只自私自利只心系自己的懦夫,事到如今还想再怪责对我们有恩的圣女吗?!”
这番质问让那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些同样对此感到意见的人也齐齐低头,满脸的愧意。
青古环视一圈,高声道:“帝启之恶事本就与荒水无关,圣女护佑荒水八千年,我们更要心存感恩,不得因此牵连圣女!以前是蒙昧无知,犯下了错事,从今往后,所有人都要潜心悔过,重建神台!我们要让圣女祠的香火在这片土地上长延!!”
他话语中的力量让人无人敢做回应。
忽然天边亮起一束光辉,五彩斑斓,仿若神光照亮天际。
熊熊烈火就此熄灭,被火光烧明的夜色由另一束光芒取代。
它澄白,明艳,灼灼圣洁令人不可直视。
这是荒水三千年来从未出现的光辉,它驱散长夜,让荒水提前从夜色中苏醒。
所有人都沐浴在这温暖和煦当中,孩童们停止落泪,好奇地看着天边,大人们却眼眶通红,莫名地心生悲意。
桑离愣怔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望向司荼,“是你做的?”可是她双手垂落,早就收回了术法。
司荼摇摇头,遥遥望向天边,早已泪流满面,“只有荒水的圣女才可令白夜长存,是母亲……”她哭着说,“阿离……是我的母亲啊!!”
她已经死了。
可是怜悯的圣女无法舍弃这片土地,便分出一缕魂火留居此处。
她存在着,孤单着,她看着这一切。
她会不会哭呢?
死去的魂魄……还会哭吗?
司荼站在人群当中,泪水压抑,多年来积攒的思念和哀怨如数发泄。
在这一刻,荒水的子民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神;可失去了所有的女儿又该如何等到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