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陈步森的心情维持昨天的情形,闷闷不乐。他知道一切的起因就在于那天突然看见了淘淘。后来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现在终于出现了后果,陈步森知道这种后果一定会发生:不是警察把他抓住就是被大马蹬发现。但陈步森并不后悔。最近几个月是他过得最惊心动魄又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它让陈步森忘记了自己是罪犯。
陈步森走到楼下,注视着那辆摩托车发呆。他想,现在,大马蹬离开他了,土炮离开他了,蛇子也离开他了。他现在只有这辆灰色摩托车作伴了。陈步森对它说,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是灰的,就叫灰狗吧。
陈步森今天有一种见冷薇的强烈愿望。他意识到大马蹬和土炮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虽然他不可能去对冷薇讲出这一切,但即使就只是坐在她旁边,陈步森都会觉得舒服些。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个杀人犯被同伙威胁,却要去找被害人寻求安慰?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陈步森对自己说。
陈步森骑上那辆灰狗往精神病院去。他快接近凤凰岭的时候,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从后视镜里陈步森看到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在追他。陈步森掉头往水库方向骑,那两个人也掉头追上来。陈步森猜测可能是大马蹬和土炮。他围着水库的路绕来绕去,那辆车也跟着绕来绕去,双方进到一片树林,一度比较接近时,陈步森发现骑车的是蛇子,后面坐着的看上去就是土炮。陈步森正准备调头往城里骑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陈步森没想到他们会开枪,知道想取他的命了,陈步森加大油门,走绕桩的路线开着灰狗,避开子弹。接着又有几声枪响,树叶都震落下来。陈步森开始害怕了。他索性加大油门,往精神病院的后门疾驰。
接着又响了几枪,没有打到他。陈步森听出是钢制玩具手枪改制的没有膛线的手枪,这种枪可以打死人,但不一定很准确。陈步森来到精神病院后门时,枪声没了。陈步森骑着车径直冲进后门,守卫看有人闯门,哇哇大叫。
下了车,陈步森才觉得安全了。他身上的汗湿透了衣服。现在,陈步森站在病房楼下,产生一种委屈和沮丧,被警察追捕三个月,也没有现在让土炮打黑枪那样难受,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连他的同伙也不欢迎他。他只好来来找冷薇,可自己是凶手,凶手找被害人究竟要干什么呢?他们像水和火一样不可相容,陈步森似乎看清楚了,目前的一切真的是假象。
可是,陈步森宁愿向假象走过去。
他上了楼,在房间里见到了冷薇。冷薇看见他来了,竟然上前抱住了他,让陈步森哆嗦不已。冷薇说,她想见他都快想疯了。冷薇的亲密动作并没有让陈步森感到难堪,因为他刚刚从恐惧中出来,所以,冷薇的拥抱竟让陈步森很受用。在那一瞬间他从恐惧中拔出来了,好像冷薇真的可以让他抵挡来自那枪声的恐惧。
他对冷薇说,我也很想进来看你。
这种对话是奇怪的。仿如一对真正的朋友在说话。陈步森就这样相信这一切。如果说冷薇被骗是被动的,是陈步森强加的;陈步森的被骗就是咎由自取,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步森越来越容易自己相信自己,只要一踏进这个房间,他就相信自己是冷薇的朋友。这种情形和陈步森父亲死前的状况很像:这个老家伙非常容易也非常愿意被骗,纵然有大量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他患了癌症,但只要别人一说他只是患了肝肿大,他就轻易相信了。现在他的儿子也是这样:很容易相信自己真的和冷薇建立了友谊。
冷薇望着他的脸,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步森已经很少听到有人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当冷薇的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下的时候,陈步森心中一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他连忙转过身去,把泪水弄掉。可是冷薇却把他的脸扳过来,她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伤痕,问,你受伤了?你这是怎么啦?陈步森说没什么。冷薇说,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冷薇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像个精神病人,好像在瞬间突然痊愈了。她扒下他的衣领,说,天哪,你怎么被弄成那样?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这时,陈步森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猛地就冲出来。陈步森不想让她看见,就一把将冷薇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赶紧腾出来擦掉眼泪。冷薇也抱住他。
陈步森不知道自己到底凭什么能得到冷薇的安慰?是凭自己残忍地杀死了她的丈夫吗?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陈步森变得非常软弱,他简直是扑到冷薇怀里,全身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在偷窃冷薇的安慰,但他不想还给她。就算下一秒钟一切会真相大白,陈步森也想在里面多呆一会儿。
冷薇还是发现陈步森流泪了,她问,你怎么哭了?
冷薇找来纸巾,给他擦去眼泪。她说,你被人打了吗?陈步森说不是。冷薇说,你连我都不相信吗?陈步森说,冷薇,我是被蛇咬了。冷薇说,你在骗我。陈步森低下头,过了好久才说,冷薇,谢谢你对我好。我会好好找个工作。冷薇不解,你没有工作吗?陈步森说,过去我的工作不好,现在我要找个好工作。
冷薇说,我学会你上次教给我的那首歌了,要不要我唱给你听。陈步森点点头。冷薇就开始对着那张歌纸唱那首《奇异恩典》。她唱得并不好,因为她的声音不好,但她唱得很准。陈步森看着冷薇唱歌时的认真和陶醉的样子,想,她真的没有痊愈,她仍然沉浸在假象之中,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但她现在的样子多幸福啊。陈步森想,就让她永远这样不要醒来多好,也许我真的没做错事,因为她现在是快乐的。
冷薇突然对陈步森说,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陈步森问她是什么事?冷薇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好久才开口,我们复婚吧。陈步森听了就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冷薇说,你不愿意吗?你不是回来了吗?她的眼睛红了,好像要流泪的样子。陈步森只好说,不是,我愿意……可是,等我找到一个好工作再说吧。冷薇听到这话,就说,我在医院也没有闲着,你看,我写了很多东西。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活页笔记本来,说,我学着写了点东西,你看,我把我和你的事都写在这里了。陈步森看了一眼,笔记本第一页画着一个他的头像,还挺像他的。里面写了很多文字。冷薇拆下几页给他,你帮我看看,提点意见。
陈步森带着那几页纸回了家。他看了冷薇写的东西,她是这样写的:他回来了,我很高兴。本来我以为我们这个家没有希望了。我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幸福?可是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他变得和以前不像了,但我相信他还是他。他只是变了一个样子,为了让我高兴,让我相信他才变的。我想,天上的月光都会变化形象,何况人呢?除了淘淘,他是我最亲爱的人,他几乎隔几天就来看我,给我买很多我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只要他人来就可以了。他是真正爱我的人,这个我真的知道。我很想他,以前是他不来我想他,现在是他一走出这个门我就开始想他,我想要他一刻不停地留在我身边。现在,他真正属于我的了,他也解脱痛苦了。这是我的病换来的。我愿意为了他病上一辈子。他是个好人。
陈步森的泪水滴在纸上。虽然有些话他看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在偷窃冷薇的东西:明明不是她的爱人却让她以为是。看完冷薇写的东西,陈步森反而快乐不起来了,心中痛苦。一个杀人犯在听受害者说,你是个好人。这应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可是陈步森却接受了,还紧紧抓着不肯放弃。陈步森觉得自己还在偷窃,是另一种偷,在偷更贵重的东西。大马蹬和土炮是对的:凶手就是凶手,凶手不会因为心里难过,就突然变成受害者。从凶手到受害人,好比天离地一样远……在这个黄昏,陈步森看完冷薇写的东西,因为过度的感动反而产生了一种离弃的想法:我要醒来了,我不能一偷再偷。他觉得自己快被羞愧压垮了。
陈步森决定去找大马蹬,答应他再也不会找冷薇了,此事真的到此为止。陈步森打通了大马蹬的电话,大马蹬约他到湖湾一处住宅楼见面。陈步森找到了那间屋,进去的时候,看见里面有好多人在,都在等他的样子。蛇子也站在角落里。大马蹬让陈步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有什么话快说。陈步森说,我觉得你说的话是对的,凶手就是凶手。大马蹬问,你来就想对我说这个?陈步森说,我决定不找冷薇了。大马蹬问,我怎么相信你?陈步森说,我是在做梦,现在我醒过来了。大马蹬笑了一声,说,你还在给我编故事吗?陈步森说,信不信由你。
大马蹬说,太便宜的东西你记不住。说着转身进了房间。几个人把陈步森的手糸上,蒙了黑布,吊在梁上。接着陈步森感到xxxx一阵剧痛,棍棒从四面八方抡过来。陈步森连大声喊痛的力气也没了,因为打在后背的棍子让他几乎窒息,嘴张着但喊不出话来。他不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等他慢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被吊在上面,眼睛上的蒙布掉了。陈步森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蛇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好像在看他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敢抬头看陈步森,说,你别看我,我没有打你……陈步森虚弱地问,为什么不放我?他们快打死我了。蛇子低声说,你自己想办法吧。陈步森问他怎么啦?蛇子含糊地说,你得逃命。陈步森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蛇子。
就在那一刹那,陈步森想象了如何被大马蹬弄死的画面。他熟悉那几种死法:沉到湖底,或者海里;埋进地里;甚至有打死了抛在野地里让狗吃掉的例子。总之是死了,死像睡一样吗?如果死就是睡,陈步森现在的确是想睡一觉了。但他不能肯定死就是睡,他是一个杀人犯,现在心中痛苦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对他来说死怎么可能像睡呢?因为他根本无法向冷薇交代,他就这样死了,他是带着谎言死去的,可是他却多么不想死,如果换在认识冷薇之前,他还不会如此求生,但现在陈步森知道活着(特别是跟冷薇一家人相处)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自从离开父母流浪后,陈步森从来没有对死产生过如此的畏惧,可是今天,一想到他死,他就想象就成和冷薇一家的分离、和几个月来的好日子分离,陈步森体验到了一种难以忘怀的痛苦和不舍的感觉。陈步森伸出舌头,开始舔到了一丝美好生活的滋味了。
陈步森实在太疲劳了。他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蛇子不见了,好像他们是吃饭去了。换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在看他。陈步森说我要小便,那人没理他。陈步森说我要喷出来了。那人还是不理他。陈步森就把小便拉下来,滴到地毯上。那人叫,操你妈,别这样,我放你下来。那人刚把陈步森放下来,脖子就被扼住了。陈步森用桌上的台灯把他敲昏,取了他的枪,然后把卫生间的窗户拆了,从窗洞翻了出去。
陈步森的摩托竟然还停在下面。陈步森骑上车迅速逃离了那个地方。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红星新村,收拾了东西,可是他刚走出大楼,看见刘春红站在那里。
陈步森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他说,是蛇子让你来的吧?刘春红说,你要去哪里?陈步森说,你不是要带人抓我的吧?刘春红说,蛇子他们正在找你,我是来帮你的。陈步森看了他一下,转身发动了摩托。刘春红大声在后面喊,你要找死吗?我是来帮你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操你妈的陈步森!她转身要走。陈步森想了想,说,你上来吧。
刘春红上了车。她说,我有个好地方,是我买的新房子,刚装修好,我还没住呢,没人会知道。陈步森就随着她的指引来到了凤山公寓。刘春红把他的车放进楼下的贮藏间,然后带陈步森进了房间。
陈步森问刘春红,你为什么要帮我?刘春红烧了开水,她说,你的事蛇子全给我说了。陈步森不再吱声。刘春红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但我真的不相信你会做那件事。陈步森问,哪件事?杀人吗?刘春红端着茶到他面前,说,你和那个女人好上的事。
杀了人家的男人,和他女人好上了。刘春红说,多像土匪啊。这不就是杀人命夺人妻吗?陈步森问,你到底是帮我还是骂我?刘春红说,我爱你那么一场,你还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还不让我骂几句吗?陈步森说,我没爱上她,胡扯。刘春红说,我想也不能,否则就是真的活见鬼了。那是你是良心发现了吗?陈步森皱着眉。刘春红说,陈步森,我了解你,你不坏,否则我不会爱上你,你跟大马蹬那些人不同,所以,我倒相信你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愿意帮你。可是,话得说回来,你这是在玩命。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见那个女人,你如果还想活命,你就赶快停止,别发神经了,就在我家住着,哪儿也不要去,我一下班就会过来看你,菜我会买过来,你犯的那个案子,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陈步森没有说话。
刘春红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千万不能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到今天为止,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你。
刘春红说,我去给你买点药涂涂。她走出门的时候,陈步森说,谢谢你啊。刘春红说,你听我的比谢我什么都强。
刘春红走后,陈步森觉得全身疼得要命。他躺在床上,闻着新装修的油漆味儿。他相信刘春红,但他已经不爱她了。可是现在,陈步森又觉得需要她。他太疲倦了。
陈步森去洗澡。躺在温暖的浴缸里,全身见水的地方很痛,可他却差点儿要睡着了。这时有人敲门,他突然惊醒,不敢动,后来敲门声就没了。陈步森想:这里真的安全吗?我在这里能呆在几时呢?
刘春红买药回来了,还买了很多熟菜。她给陈步森上药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说,那些人真狠。陈步森说,这算什么,杀人才狠呢。刘春红说,我相信你能改好的,我们现在要逃过这一劫,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和市长的案子有牵连。可是你却自己往人家那里凑,看来你在樟坂呆不下去了。你如果真爱我,我可以为你把这房子卖了,我们逃到远远的地方去生活。
她真是爱我的。陈步森想,可是她想的是如何逃走,我想的却是怎么去接近冷薇一家。我不相信在这新房里能好好地过日子,我和她能逃到哪里去呢?根本没有出路。总有一天会被抓住,不但我白逃了一场,还要搭上刘春红,这我不干。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记得我,不会知道我还跟冷薇一家相处过一场,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跟她们相处时,根本不像凶手的样子。大家只看到一个杀人犯被抓住了,然后被枪毙了。就这么回事。
想到这里,陈步森的喜乐全无,前途一片黑暗。他觉得一个可悲的结局在等待着他。
刘春红不放心他,晚上留下来陪他。可是睡到半夜,她突然听到了异响,是从浴室发出来的。刘春红冲地浴室,发现陈步森上吊了,他用一条浴巾把自己吊起来,现在正在挣扎。刘春红放声大哭,用剪刀剪断了浴巾,陈步森掉进浴缸里。她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地扇陈步森,大骂,你不得好死,我这样对你,你却在我的新房里闹自杀!陈步森一声不吭,不停地咳嗽。刘春红端来水给他喝。
春红,我不想活了。陈步森说。
你不想活也不要在我新房里寻死啊,我得罪你什么啦?我帮你还碍你事儿啊?刘春红说。陈步森说,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刘春红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陈步森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出路。刘春红说,你他妈的就是不为自己不为我,为那个女人一家你也不能这样啊?是不是?陈步森喘着气说,是,我现在不想死了,如果现在死了,那个秘密就没有人知道,我骗了冷薇,也骗了淘淘,我根本就是杀人犯,不是什么好人。要死就死个明白,也让她们明白我是谁,这样,我和她们就谁也不欠谁了。春红,我要去自首。
刘春红压低声音说,你疯了?你去自首就是死,为什么一定要死?我们可以想办法啊。陈步森问,我也怕死,可是没办法。刘春红哭了,有的,有的,我们一起想办法。陈步森看着她,刘春红,你真的这样爱我吗?刘春红说,你要去找死,我就不爱你。我不爱死人。我不准你到任何地方去,我上班就把门锁起来,你别想出去。
次日早上刘春红上班,真的把门锁上了。这种锁从外面锁死,里面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陈步森在屋里呆了一天,内心翻江倒海,发疯似地想冷薇。他既不爱她,也不是她的亲人,难道仅仅因为他杀了她的丈夫,所以他就想这个人吗?陈步森现在觉得自己住也不是,逃也不是,连死都不行,他真的快疯了。
傍晚刘春红回来,陈步森说,我呆不下去。刘春红说,你如果真的想好了,我可以和你一起逃到外地。这时,陈步森提出了一个在刘春红看来极度荒唐的念头,他说:我可以到外地,可是,我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刘春红知道他要找谁,她拎起陈步森的耳朵,说,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要回去找她?她是你什么人?知道吗?会让你死的人!你竟然对她念念不忘。我简直没法相信。
陈步森说,春红,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我觉得我活不了,你别费劲儿了。刘春红听了神情哀伤。陈步森说,既然免不了一死,我就在意她怎么看我。因为是我害了她。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要告诉她,我没有骗她们,这几个月我接近她们,不是要骗她们。刘春红大声问,你是不是还要告诉她们,你就是杀人犯?神经病!陈步森说,我不是存心骗她的。
刘春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不管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