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头皮一麻,甩开那只手,一路尖叫着跑回了房中。从这夜后,我便夜夜噩梦。”
章回沉吟着问道:“此事,你可是和绕梁阁的主家说过?”
左儿奴垂头:“我们平日是见不到主家的,绕梁阁一向是秋娘掌事,我当夜便与她说了,可她并不信我。还让我莫乱说话,坏了妓馆的名声。我也不敢去天枢司,听闻你们会驱除邪祟,我便过来了。”
“如此,这个活儿我们接下了。”章回拿起朱笔,蘸就朱砂,临时画就一道符咒交给左儿奴,“此符务必随身携带,暂保你夜里安眠。”
左儿奴显然是吓坏了,起身离开前,还在问:“烦请伱们一定要把那个……那个东西抓住。”
待到左儿奴去远了,章回对画角道:“听上去绕梁阁的确不干净。”
画角淡淡一笑:“绕梁阁乃人烟云集之处,人多且杂,最易妖物藏身,明日你先派人过去探查一番,若当真有妖,定要诛杀。我今日先回府了,有事你派人传信给我。”
***
日暮时分,姜画角来到了崇仁坊槐落巷的郑宅。
紧闭的朱漆大门在夕阳余晖映衬下,略显肃穆陈旧。
画角上前叩动生了锈的铜环,过了好久,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惊惶的脸。
上了岁数的老仆陈伯眯着眼凝视着画角好久,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惊喜地喊道:“小娘子,是小娘子。小娘子你可回来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画角进了门,听这话里有话,又见陈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问道:“府里出事了?”
陈伯压低声音,一脸愤懑地禀告道:“西府来人了,说是……说是要把我们这宅子放到牙行,典卖出去。”
画角顿住脚步,疑心自己听错了。
阿爹过世不过才三年,西府就惦上她这处宅子了?可她这阿爹唯一的子嗣还活着呢。
“你这腿是谁伤的?”画角问道。
陈伯叹息一声:“小娘子,老奴无碍,您可莫惹事。”
画角冷冷一笑,拾阶而上,走向府内会客的厅堂。
西府派来的是管事的徐嬷嬷,四十来岁年纪,生得精明利落,尤其一张嘴皮子好使,是老夫人跟前的红人。
府中无主人,招待她的是画角的奶娘林姑。画角平日不在府中,府中事务皆由林姑打理,外面庄子的事则由韩叔操持。
“你们小娘子三年不归家了,阖府十几个仆人守着这一座空宅算什么事。老夫人说了,你们把房契交出来,宅子典卖出去后,少不得你们的好处。届时你们到东市租间铺面,总比在空宅里熬这一月几十文的月钱强。”徐嬷嬷端坐在厅堂内,正在谆谆诱导。
林姑不为所动,婉言拒绝道:“这宅院是郞主置办的,要典卖也是我们小娘子,老夫人只怕无权插手。”
徐嬷嬷呵呵一笑:“瞧你这话说的,老夫人是你们郞主的亲娘,是你们小娘子的亲祖母,怎就不能插手了。”
林姑面色微沉,说道:“徐嬷嬷记性似乎不大好。你莫非忘了,当年,老夫人不满我们郞主的亲事,早在郞主成亲前,就将郞主逐出了家门。如今这处宅院,可是我们郞主生前自个儿凭功名挣来的,与西府那边无一丝干系。”
徐嬷嬷哎呦一声,端起茶盏品了口,皮笑肉不笑:“林姑啊,你这是误会了。你们这宅院老夫人还瞧不上,她也是为了你们小娘子着想,一个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这宅院留着也无用,不若早日典卖。你们放心,这得了银两,自然都是留着给你们小娘子做嫁妆的,老夫人是分文不取的。”
林姑笑了笑,客气地说道:“我代我家小娘子谢过老夫人的好意了。我还是那句话,房契不在我手中,纵然在,没有小娘子发话,这宅院绝不能典卖。”
“你们小娘子好几年没回府了吧?”徐嬷嬷吹了吹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意有所指地说道,“往后回不回还不好说呢。”
林姑蓦然一惊,问道:“徐嬷嬷,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小娘子也只在郞主过世时回过一次,其后就没再回来。我听说啊,小娘子的外祖家姜家早前遭了难,想必是有仇家,你们小娘子偏偏姓了姜,说不定啊,也是凶多吉少。”
林姑纵是涵养好,也被这话气得变了脸:“徐嬷嬷,我敬你是西府管事,可你竟然咒我们小娘子。恕我不客气了,送客!”
徐嬷嬷脸色一沉,放下茶盏,冷哼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搜!”她一声令下,侍立在身后的几名西府护卫迅速散开,便要在屋内搜房契。
“徐嬷嬷,这是做什么呢?”画角提裙迈进了门槛,笑吟吟问道。
夕阳慢慢沉下去,最后一抹余晖透过菱窗自画角背后映入,她整张面孔隐在暗影中看不甚清。然而,那把子慵懒的嗓音一入耳,徐嬷嬷便晓得是谁来了。
她慌忙自座椅上起身,快步行至画角面前,哈腰施礼道:“小娘子,您何时回的阑安?”
林姑看到画角,惊喜交加,眼圈顿时红了。
画角朝着林姑点点头,调转视线,轻轻瞥了徐嬷嬷一眼,又扫了一眼那几名护卫,唇畔扬起一抹笑意,看上去带着一丝邪气。
“听说,徐嬷嬷是来要房契的是吧?林姑,你去我房里将房契取过来给徐嬷嬷。”画角慢悠悠吩咐道。
徐嬷嬷望着画角唇角的笑意慌了神,暗叫不妙,过往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
姜画角虽是郑家子嗣,但却随母姓,只因其父郑原恋上了一位山野村女姜氏。
郑家出自荥阳郑氏,乃名门望族,向来只与世家大族联姻,便是阑安的新贵都瞧不上。姜氏出身平民也就罢了,偏她的家族还有个风俗,生了女娃后,要随母姓,还要自小在姜家教养。
一个隐居山中的家族,难不成族中还有爵位继承?
这门亲事,老夫人自是不愿,但郑原铁了心要娶,老夫人一气之下便将郑原逐出了门庭。
郑原不依赖家族庇护,自个儿考取了功名,官拜中书令。姜氏进门后,倒是温柔端庄,没两年,就添了一个女娃,便是姜画角。
她自小在姜氏家族长大,但每年姜氏都会带她回阑安住上两月。姜氏大约不愿因自己的缘故破坏老夫人和郑原的母子之情,常带着姜画角到西府走动。
老夫人见木已成舟,原本有意认回郑原,便也默许了两家的来往。然而,也就是每年这两个月,这小丫头将西府那边闹得鸡犬不宁。
起先不知是何缘故,郑家大郎郑山的小娘子郑敏和姜画角打在了一起。彼时姜画角不过七八岁,郑敏指挥着府中十多名护卫都没能打过她,末了,还被她打破了头。
西府中从未见过如此跋扈嚣张的孩子,还是个女娃。老夫人自是护着养在身边的孙女郑敏,命人将姜画角打了一顿板子,好生管教了一番。
她被打的好几日下不来床,还被逼着向郑敏道歉认错。
自此以后,阖府都认为她不会再来西府了。但谁也不曾料到,她照来不误。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嘴又甜,老夫人还道她不记仇。
过了两日,老夫人最珍爱的缠枝莲瓶自桌案上掉下来,摔了个稀巴烂。还是众目睽睽之下,瓶自己掉落在地的。
那瓶价值连城,还是圣人亲赐。
老夫人心疼得直跺脚。
又过了两日,郑敏在晌午歇息时,被剃了个光头。郑敏自小爱美,丢了一头乌发,便似天塌了般,哭天抢地。
姜画角却在一旁抚掌笑曰:“姐姐这是想要出家做尼姑吗?”
阖府都晓得是她干的,却谁也没看到是她,这回老夫人想罚都没得罚。
郑敏吃了哑巴亏,自然不肯放过她。每日里都派护卫擒拿她,不想这些护卫反而成了姜画角的陪练,让这丫头的轻功日益见长。
总之,其后不论是谁,只要得罪了姜画角,你心坎儿上的物件就会倒霉。
西府里的一众仆妇都道姜画角一肚子坏水,是个惯会背地里使坏的小煞星。
然而,有一日晚间,徐嬷嬷下值晚了些。回家的路上,亲眼看到姜画角斩杀了一个怪物。当时,她随手一招,一把刀便凭空出现在手中,不过几招便将怪物斩于刀下。
徐嬷嬷一直疑心自己在做梦。
可是,自此之后,她对姜画角便莫名有些惧怕。
她可不仅仅能剃你光头,还是能斩你头颅的煞星。如此一想,剃头倒是手下留情了。
倘若早晓得她在阑安城,打死她也不敢领这个差事。都怪府里的奴婢私下揣测,说这丫头几年未回阑安,说不定人早没了,让她信以为真。
她抹了下额角冷汗,陪着笑脸道:“哪里,不敢不敢,老奴岂敢来跟小娘子要房契。老奴无事,这便告退了。”
徐嬷嬷朝着身后的护卫们使了个眼色,灰溜溜退去。
画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陈伯的腿是谁伤的?”
众护卫面面相觑,大多都惶然不敢吭声。
两名新当差的护卫觉得丢脸,其中一位护卫不怕死地说道:“小娘子,某不过推了他一把,是他年老站不稳,跌倒了而已,与我无干。”
画角牵唇一笑,和气地说道:“原来如此,我晓得了,你们可以走了。”
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温柔,带着几分缠绵的味道。
护卫得意一笑,施礼退去。
只是,不知何故,在迈向门槛时,膝上麻筋似乎被人弹了一下,腿忽然一软,整个人跌倒在地。
一众人同情地望着他。
护卫还当是自己不小心,不在意地笑笑,起身走了两步,再次跌倒在地。这次摔得有点狠,膝盖恰好磕在石阶上,疼得他一时站不起身来。依着他这些年做护卫受伤的经验,骨头只怕是摔裂了。
他这才觉出不对劲,疑心有人作祟。
他疑惑地望向画角。
画角眯眼一笑:“年纪轻轻的,怎就站不稳了,可要小心行走,莫再摔了。”
说完,画角再无暇理会他,笑眯眯地对徐嬷嬷说道:“烦请你回府给祖母带个话,就说我谢谢祖母好意。今日天晚,我就不去府内叨扰了,待改日得空,我定会去拜见祖母。”
徐嬷嬷一脸惊惶地说道:“小娘子自管歇息,您几年没回阑安,多出去逛逛。拜见老夫人之事,不忙不忙。”
最好是别去,万万别去。
徐嬷嬷虔诚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