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应钦自己也想不到会在俞东家里再见到她。
快七年没有见过她,他自己都觉得快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墨蓝的天幕深不见底,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黑暗里,皓月当空,却被云层遮住了光芒,只朦胧看着有道银白的影子。
屋内没有开灯,他下意识地把玩着自己左手小指上的指套。摸索到自己缺了大半截的手指,一股无名的怒火又涌了起来。
他不会忘,他也不能忘。
他陆应钦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而程端五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自幼被父母遗弃,他和俞东兄妹一同在孤儿院长大。他很努力地学习,但读完高一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资助他继续读下去。
直到有一天院长把他领到一个男人面前。
“这是程叔叔,他会资助你的学费生活费直到读完大学。”
他一贯内敛,不懂表达,院长之前教他说的漂亮场面话他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却不想就是他这样的闷劲却被程天达看中。
那时候他还一无所知,只想着能有机会继续读书就拼命读下去。程天达对他极好,为人爽快,他再也不用为生活和学习发愁。直至大学毕业。
他后来得知程天达是做什么的,却毅然还是决定跟随他。
他对程天达的感恩之心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程端五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程端五,程天达最宠爱的女儿,和程天达亡妻长得九成相似的女儿。
如若不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程端五,他的生活不会变得一团糟,他也不会不得不背叛恩情,将程家人置诸死地……
陆应钦阴沉着脸孔,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他想,他对程端五的厌恶应是深入骨髓了。
可他却惊奇的发现。
当他看见程端五那样不设防地在俞东家做饭时,他的心竟然轻轻地抽了一下。
她瘦了,过去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笑起来粉嘟嘟的像个苹果,而现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瘦的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得大,她竟然还会那样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双翦水瞳眸潋滟柔光,清澈到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厌恶她那样的表情,厌恶到想把她捏碎。
“端五,”张乔唤着她的名字,“有位先生找你。”
程端五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脚下虚浮。虽说这一切她都预料到了,但是真的发生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她随着张乔的指引到了超市门口。人潮涌动的超市门口停着四辆黑色奥迪。百来万的车一下子四辆停一起,马上引来大片围观的人群。
关义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程端五面前,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端五,老板要见你。”
程端五点点头,镇定地进了为她开好车门的车里。她掐紧手指,让自己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早来晚来,总是要来的。
她被带到他办公的地方。CBD正中心一整幢大厦都标上了他的姓氏。他把她爸爸的产业改头换面,漂白壮大,发展到如今这样的规模。他一贯有手段有能力,不然,她也不至于会爱上他,并且那样的死心塌地。
他背对她而坐,显得闲适而安然,而她则有些局促,手和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
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距离是这样近,只隔着一张红木办公桌。他还是那么冷漠。从她进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根本……不屑看她一眼……
程端五有些恍惚,往事突然如泄闸的洪水一幕幕回放。她紧咬着嘴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望着她年少浅薄的……向往和贪念。
最后还是陆应钦先打破了沉默。他缓缓地转过来,扔了一个信封给程端五。
程端五接过,信封里装着冬天的出生记录,以及居委会登记时拍的一张登记照。
她的心倏然揪紧,手心积满了冷汗。虽然猜到会是什么事,但是她还是觉得一切发生的措手不及。
陆应钦缓缓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踱到程端五身边来,他负手而立,依旧紧绷着一张脸,冷冷地打量着她,半晌,他眯起眼睛冷冷地讽刺道:“程端五,想跟我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从来没有哪个胆这么肥真敢生下来。不错啊程端五,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丁点长进都没有。”
程端五静静地听着他的嘲讽,心麻木到几乎不会疼了。她无数次幻想过陆应钦知道冬天的存在会是什么表情。他是那样讨厌她,她却那么不听话,不受控的把溶着他和她骨血的孩子生下来。他一定烦透了吧?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还真是有够讨厌。
程端五自嘲地笑了。那笑是那样凄凉和无助。
陆应钦没看见她的表情,只冷冷地一笑,拿起程端五手中那张冬天笑靥如花的照片,眯起眼睛细细地观察,末了啧啧称奇:“你还真会生,这小子长得真像我,要我想忽视都难。”他明明是在对她笑,可那眼神,却让程端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垃圾。
她听见陆应钦几乎漫不经心地说:“说吧,想要多少钱?”他从抽屉里拿出支票夹:“五十万够不够?”
程端五觉得他的话就像光天化日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巴掌。疼痛、羞辱、愤怒……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
她努力地呼吸呼吸再呼吸,才让自己没有忍不住愤怒地昏过去。
也罢。从她在俞东家里碰到他开始她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一定会发生。她努力让自己镇定,顷刻后,她听见自己说:“够了。”
她沉默地接过陆应钦递给她的支票,小心地将支票收了起来。
程端五只是个女人,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她斗不过陆应钦,她不是没有想过和陆应钦最不济也就闹个鱼死网破。但她转念想想,何必呢?
陆应钦有钱,他可以送冬天去上学,可以给他买新衣服,甚至,可以每一餐都吃肉……而她,她能给冬天什么?
陆应钦不知道的时候她还可以熬,现在陆应钦一切都知道了,她拿什么和他斗?
她是个没本事又卑劣的母亲,没本事让冬天过上好日子。
以后,冬天不见她,也好。
还好,陆应钦还不算无情无义。五十万,足够拿去给哥哥看病了。
看吧,程端五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生了个值钱的孩子,一卖就卖了五十万。
明明该高兴啊,可她心里却像吃黄连一样苦。她凄惶地看了一眼陆应钦,最后终于平息下来,她的声音平静而低沉,“陆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来接孩子?”
陆应钦没想到她会这样爽快就答应,原本预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坐地起价都没有发生。七年后的程端五乖顺地拿了他的五十万,答应把孩子给他。
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程端五:“程端五,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耍花招,掂掂自己够不够格跟我玩!”
程端五还是面无表情:“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程端五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一样,脚下虚软。
她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刚从国外旅游回来的俞佳佳。
俞佳佳变化很大,从前那个含羞带怯的韶华少女俨然成为如今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一袭火红衣裙包裹着她纤浓有度的身材,黑色漆皮高跟鞋为她平添几分性感。程端五恍恍惚惚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她用那一贯软侬好听的声音喊她:“端五!”
程端五蓦然回头,声音生涩而疲惫,良久才说:“好久不见。”
俞佳佳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程端五,似乎是有些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找应钦?”她眨巴着眼睛指了指陆应钦的办公室,那模样可爱又俏皮。
应钦,多么亲昵的称呼。程端五也曾经不自量力的这样喊过。结果呢?
程端五自嘲地笑。
原来也不是他没有情,只是对象不是她罢了。
程端五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落在俞佳佳的纤纤素手上,中指上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方才陆应钦的手上,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心痛,可她还是忍不住。
也许是为过去那个傻得可怜傻得可恨的自己而痛。以前陆应钦因着父亲的**威和自己在一起。他的冷漠他的倨傲他的不理不睬在她眼里全成了会闪光的优点。
想想那时候,爱一个人是多么的盲目。
她傻乎乎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活不信陆应钦不会爱她,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最后的最后,她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你的眼泪无法灼痛他的心,即便你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他也不为多动。他离开你,没有理由,你若问他,他只会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理由么,那我给你编一个。
深深地伤过,狠狠地疼过。程端五凄然地想:这样,也该够了吧?
程端五回头,对俞佳佳和善地一笑,然后离开。从头到尾礼节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俞佳佳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底暗暗有些发慌。
她收拾好表情,深呼吸,推门而入,对坐在办公桌前沉默抽着烟的陆应钦大叫:“亲爱的!SURPRISE!”
陆应钦一时没想到俞佳佳会进来,眼底瞬间积满了令人恐惧的戾气,但这戾气仅持续一秒不到的时间,快到俞佳佳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危险而性感地微微眯着,声音醇厚而低哑,“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了呗!”俞佳佳一步步走近陆应钦,最后目光被办公桌上的照片吸引。
“这是谁的孩子?怎么照片在你这儿?长得挺可爱的。”
陆应钦笑,不紧不慢地说:“我儿子?”
俞佳佳有些惊愕,难以置信地问:“你儿子?”说完,突然想起方才离开的程端五,又补充一句:“你和端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地捂住嘴巴。
陆应钦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他轻笑着从位置上起来,一步一步踱到俞佳佳面前,展臂搂着她,柔声说:“佳佳,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明白么?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他的声音轻柔动听,像在软声安慰竭力讨好。可俞佳佳听来,这温柔里却是夹了刺带了刀,他一方面温柔地劝服,另一方面,也是无声的威胁……
站在陆应钦身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她举步维艰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能,也永远不会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