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陆应钦,你到底有没有心呢?”程端五的眼神充满了迷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如果你有一丁点心,又怎么能这样对我?将我的心意踩在脚下,因为我牵连我身边所有的人,我错再大,我爸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把他的基业都改姓?还有俞东,他是你的兄弟啊!”
程端五地手脚都在发抖,“陆应钦,你说,你有心么?哪怕是一丁点?”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样充分暴露着她软弱的问题,但是有那么一刻,仿佛十七岁的程端五复活了,疯魔地控制着她的意志,让她不由自主问出了心中潜藏已久的问题。
陆应钦有心吗?
她用了很多很多年思考这个问题,冥思而不得,最后她在苦难和血汗中领悟,陆应钦是有心的,只是不在她身上。她知道答案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听他说一遍,非要心死成灰才罢休?
她疲惫,渐渐转开了视线,微微垂头,看着余光处,桌上的那瓶娇艳馥郁的白玫瑰,唇际不禁有苦涩的笑意泛上。
答案如此昭然若揭,她对他所有的执着都是个错误,可她偏偏还要犯贱,反反复复验算这个错误答案。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死脑筋的人么?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扯着嘴角微笑,不等陆应钦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是我失控了,陆先生花了钱,我不该提供这样的服务。”自嘲的话她已经说得麻木,殊不知她在自伤的同时也伤到了陆应钦,“很抱歉陆先生,今天心情实在是调整不过来,如果可以,今天请容我请个假。”
说完,她礼节周全地颔首,转身想要上楼。此刻,她实在没有能力和陆应钦站在同一处呼吸。她无心恋战,只想逃。
就在程端五要与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陆应钦准确地抓住了她细瘦的手臂,温柔的肌肤透着莹白的光,入手处一片滑腻。
陆应钦低下头看着程端五,她微微垂头的侧影看上去沉静而忧伤,头顶的水晶吊灯剔透的光线勾勒得她耳廓到下颚的弧度细腻而柔和,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透着潋滟水光的眼眸。
她总是一副受了委屈却又强撑的倔强样子。她不懂反抗,却也从来不会屈服。陆应钦一直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矛盾又神奇的存在。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程天达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很平常的家宴上与他对酌。那时候大家都喝得酣畅,只有要做司机的他没有沾酒,半醉的程天达半认真半玩笑地对他说:“应钦,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求的,只希望子女平安。端五那娇气丫头我不指望你能多喜欢她,只希望你能用心地去了解她,也给她一次机会。”
那时候陆应钦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诫,他一心厌透了程端五,有关她的一切他都自动自发的讨厌,像是一种恶性循环。她的痴心在他看来全是霸道乖戾的占有欲,他讨厌会给他这样感觉的女孩。
可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呢?
他突然开始怀念从前愚笨又痴心的程端五了。他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退无可退,而他身边,已经再也找不出对他感情那样纯粹的人了。
“程端五。”他叫她,她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用力在挣脱他的钳制。
“放开。”程端五的力气自然是敌不过陆应钦。
陆应钦觉得无名火又涌了起来,“程端五,”他屏住了呼吸,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她提起这段过去,可他竟然还是脱口而出:“你恨我?你恨我拿了你程家的一切?恨我牵连你身边的人?”他眼瞳黑沉锐利,表情严峻:“程端五,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程天达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中了埋伏?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眉头紧皱:“程天达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相信你们程家那帮亲戚,表面阿谀奉承假装出生入死,私底下呢?都巴不得程天达快点死!程天达竟然还傻乎乎地把你们兄妹俩的后路交给那样的人。程端五,你不知道吧!程天达死的第二天,公司里已经乱了套了,你们家那几个出卖了程天达,野心勃勃的叔叔伯伯,起了内讧,才会让我有机会。”
陆应钦说:“如果不是我,你和你哥,怕是早就死绝了!”
陆应钦对程天达的敬重一直都没有改变,程天达去世以后他替他报了大仇,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他秘密处理,他自认理直气壮。过去程天达总是教他要“狠”,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获得一切。可惜程天达自己却是个有太多血性的人。他的失败给了陆应钦很大的教训,这也直接致使陆应钦不再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制约才是最稳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习惯了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制约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程端五。
他自然是没有想过,程端五究竟会不会接受,就像很多年前程端五对他一样。
空气中冷凝的气息让程端五全身都有些僵,原本已经麻痹的痛觉神经突然变得异常敏锐。她觉得痛,她痛的是死得那样狼狈的程天达又被人这样毫无重量的提及。她心中重如泰山的父亲,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难堪又平庸。
早几年程洛鸣也总爱忿恨地念叨,认为以程天达的性格不可能一点后路不给他们留下,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想去怀疑自家人。不是他们愚蠢,也不是他们善良到如斯地步。
只是他们不想把人性想象的太过丑恶,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很不美好。
程端五眼底的泪水积蓄,“陆应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陆应钦死死抓住程端五的肩膀,“你不是恨我么?一次性说够!让你恨够!”
肩胛处的痛楚一阵一阵传来,却怎么都敌不过来自心底的痛。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绝望地瞪着陆应钦,“放开我!”
她用尽了全力推开陆应钦,“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谁都可以,可是你不行。”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最爱最爱的你?为什么是我毫不保留奉献了一切的你?
程端五在心底绝望地问着,却怎么都没有答案。
迸发的眼泪炽烈得灼人,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泪还是从指缝中逐渐流泻。刺痛了她掌心凌乱的纹路,灼痛了她指尖繁杂的血管。
陆应钦不会懂,因为他不曾爱她。他不会懂那种被自己爱的人出卖,并且踩在脚下的感觉。爱情、亲情、自尊,她全都丢了,却还是一无所有。她宁愿这个人是别人,她宁愿被人赶尽杀绝活不下去,也好过被陆应钦逼得走投无路。身体的痛永远比不上心痛。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时间倒流,在那时候随程天达走了。
她被陆应钦伤得体无完肤,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他,可她又偏偏逃不开,他肯不放开她。这样无力的感觉让她的情绪几度失控。
“程端五……”陆应钦有些愕然,表情极其复杂,视线一直跟着程端五,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而她哭得悲恸,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陆应钦弹掉了手上还没吸完的烟头,烟灰和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零乱的弧度,最后纷纷扬扬地散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传来阵阵机械作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夜深人静的夜晚显得尤其突兀。
车窗开到最大,他开得极快,冷风往他脸上、衣襟里直灌,他仿佛麻木得毫无知觉。
脑海里的记忆似乎一直停留在别墅里,仿佛程端五还在身边,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让他几乎无力思考。手死死攥着方向盘,过度用力导致指节都发白了。
耳畔是她嘤嘤的哭声,无力、绝望,五味纷杂。她脆弱的样子让他不忍。看着她痛,他也忍不住跟着痛。
他到现在都无法很好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可是那么一刻他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拥住了她。
她很瘦,因为哭得太伤心一直在瑟瑟颤抖,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惧怕、她的难堪和她的绝望。她努力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过,只能更加难受地哭着。
这样不依不饶不懂节制的她,突然让他想起了那个过去的程端五。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点小伤小痛就能嚎天嚎地折腾得鸡犬不宁。
那时候的陆应钦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简单又安静的女人。比如俞佳佳。
可是当他真的失去了程端五,他才发现过去那个乖张又难缠的女人竟然在他生命里种下了那样深刻的痕迹。
他也不知自己是发自内心还是一时冲动,他拥着程端五,在她逐渐放弃挣扎的时候紧紧地将她埋在了自己的胸膛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那样规律的节奏蛊惑了他的意志,他凑在她耳畔低语,有生硬的安慰,也有不耐的咒骂。
到了最后,只化作一句奇异的表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
“程端五,我们结婚吧。”
程端五错愕不已,半晌惊醒,激烈地反对:“不——”
“我们结婚,我帮俞东抽身。”他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招数卑鄙极了。
“为什么?”程端五粉拳一下一下捶在陆应钦的胸膛,她歇斯底里地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招数这么多?放了我不行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淡淡说:“我觉得我儿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样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他的情绪复杂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说完的那一刻,只有解脱,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