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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他身上的味道,是暖呼呼的桃子的香气

    此番带着旅行团行到布鲁塞尔的时候,有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公公莫里斯。

    “你在布鲁塞尔?”他仍然声如洪钟。

    “对啊。”我说,“Jean-Paul跟你说了?”

    “哼,我说,走得够远的。”他说。

    “远吗?你没来过吗?”我说。

    “当然我去过。切。”他很不屑,“美国非洲大洋洲我都带着你妈去过。”

    “……爸爸你有事没有?我正带队参观呢。”我说。

    “当然有事儿,不然我给你电话干什么?”他还理直气壮的,“就是,我打算春天的时候去中国玩,你不是也正好回国吗?你不是说我要是去,你就帮我联系,给我当向导嘛,我说事不宜迟,你干脆尽快给我办手续吧。”

    “……好的……”

    那天晚上我在电话里面跟JP说:“我今天琢磨了一天,我好像是被你爸给赚了。”

    “怎么了?关于他去中国旅游的事儿?”他问,电话那边传来宝石游戏滴滴答答的声音。

    “是啊。”

    “不是你总说中国好,主动邀请他的吗?”他的声音里面带着笑意。

    “……是啊……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啊。”

    自从我来到法国之后,快八十岁的莫里斯对于中国的热情急转直升。每次我去他家的时候,他都能像模像样地拼读出来两个中国地名跟我聊一聊,还总会弄出两个听上去像是挺内行的问题来。

    “我说,Claire,西安的面食真的就那么好吃吗?

    “这个,周庄比起来乌镇,哪个更好看呢?

    “话说,亲爱的Claire,难道万里长城真的就那么壮观吗?”

    这样的问题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跟我提上几个。

    我想大多数人的脑袋里都有一个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网络上到处都是婆婆来了,公公来了之后,给儿媳妇添乱的精彩掌故,当我略微发觉莫里斯流露出来去中国的意图之后,为了不给自己增添麻烦,我总会降低一下他的兴趣。

    “嗯,都说西安的面食好吃,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周庄和乌镇?嗨,还不就是水多,估计不能有威尼斯好看。你不是不喜欢水吗?

    “万里长城啊?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墙呗,大墙,连成串。”

    说到这里,莫里斯就会试探地对我说:“唉,你说,我去你们那儿看看不?”

    我看看他,很有保留的:“你想去啊?去呗……去也行……”

    这时候他就笑了:“哎呀,我开玩笑呢,我啊,我太老了,要是五年以前,我可能还试一试。”

    这就让我心里一松:嗨,这老头儿无非也就说一说,不是真的想去。

    我的警惕性就是这样被麻痹的。

    当他再问起我中国哪里好玩,哪里名胜的时候,我就跟他胡吹一顿并表示如果他去我一定好好安排。我心里想: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想去,我说的天花乱坠也不会找什么麻烦,我干嘛不好好吹嘘一下自己国家的美景再虚伪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热情好客?

    结果终于有一天老头儿抓住了我的口实,决定去中国旅游了,顺便会晤一下熊猫,圆一下自己儿时的梦想。

    我在电话里面跟JP说:“你说,你爸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怕我不够热情,不愿意邀请他去,就故意几次三番的说这事儿,还装得像是挺不愿意来似的,把我给麻痹了……”

    JP不乐意了:“原来你不是真的想要邀请爸爸去中国玩啊?”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连忙说,“我跟他说让他去中国,其实也就是客气一下。其实我怕事儿多,我跟你爸总抬杠,你没注意吗?这下他来中国了,玩一个多月,我们俩还不得吵翻天啊?”

    “吵呗。”JP说。

    “什么?”

    “别把我卷进去就行。”他说。

    我笑起来。

    “我爸就那样。”JP说,“他拿你开玩笑,你就拿他开玩笑;他跟你抬杠,你就跟他抬杠。别害怕。”

    ————这什么儿子啊?

    “既然她要去了,那么我就好好准备手续和旅行线路吧。可是到了中国,一切得听我的。”我说,“你跟你爸得明确这一点。”

    “这个,不如你自己跟他明确吧。”

    后来,在我帮莫里斯办理去中国旅行的手续的过程中,这个老头子的态度非常好非常听话,待到他拿到机票,一切就绪,马上就要上飞机之前,我跟他说:“爸,去了中国,怎么玩,每天什么安排,我说你必须都得听我的,同意不?”

    他冷笑一声:“哼,再说吧。”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春天,在中国的旅行,我跟莫里斯,到了北京因为中国人开的旅店好还是法国人开的旅店好而抬杠;在西安因为去西大街吃小吃还是去老薛家吃羊肉泡馍争论;在阳朔因为吃炒田螺还是田螺酿意见不同而几乎有一晚上没说话;到了苏州因为找不到丝绸博物馆又打了一架……

    有一天在阳朔,JP在宾馆里面睡觉,我带着莫里斯骑着自行车去邮局给他的老伙伴们邮寄明信片。我说邮票应该来用胶水来粘,他说胶水粘不住,用舌头舔一下就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桌子旁边摆着一小盆用来粘邮票的水。就因为这个,他跟我絮叨了十多分钟,一直在说他自己多有理,而我多么不在行,我真是听得耳朵都痒痒了,最后我拍着他的肩膀说:“爸,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他眼皮都没抬,继续在那里贴邮票。

    “我说,妈妈和JP人都不错,你怎么,”我说,“你怎么能这么事儿脑袋呢?”

    他听了一愣,然后忽然眉开眼笑,搂着我说:“是吗?真是这么觉得的?太是家里人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都说我事儿……可是我看啊,咱俩其实差不多,你也是个事儿脑袋……”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后来我妈妈跟我说:“别跟你的公公较劲了,他说什么,做什么就按他的意思办呗。八十岁的人,要是不喜欢你,不喜欢中国,为什么大老远的跑来这里来玩?”

    直到现在,每次我跟莫里斯抬杠之前,我总要想想我妈跟我说的这句话,可是我发现在这个又事儿又絮叨的老头儿面前,我很难管得住同样不那么随和的自己。另一方面,每当我们又扛起来的时候,婆婆和JP总能做到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我想,我跟公公莫里斯,恐怕得永远这么扛下去了,反正,扛扛更健康。

    我们且再回到2008年的冬天,圣诞节之前。在外工作的我终于在里昂送走了从国内来的考察团,下午回到旅馆,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发烧,肌肉酸疼。

    要不怎么说人就是不能不工作,身体倦怠了就特别容易生病。这才干了几天的活儿啊,我还出状况了。

    我一边在药店买药一边拿着电话跟JP说:“钱钱到手了,两千多块呢。我送你个小礼物怎样?”

    他笑起来:“那么辛苦赚的,自己留着玩吧。”

    药店的服务员说:“对不起,小姐。治疗感冒发烧的消炎药必须有处方才能卖,要不您来点阿司匹林吧?”

    我说:“行啊。来个橘子味的泡腾片。”

    JP说:“你在哪里啊?是不病了?”

    “没啊,壮着呢,街上玩呢。”

    “快回旅馆吧。明早上的客车可别误了。”

    “嗯。”我说,“你晚上吃什么?”

    “我妈做的汤和炒蛋。”

    “想我不?”我说。

    “嗯。”他对着电话,声音低低的,“特想,想得胃都疼。”

    “你胃疼不是因为想念我做的菜吧?”

    他在另一端笑起来:“我亲爱的,你做的菜也是你啊。”

    我发烧了,可是一样的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我吃了阿司匹林,然后捂在被子里面看电视。身上很不舒服,但是精神是十分愉快的,身边有自己赚的钱钱,明天回家就可以见到久违的我亲爱的JP,我觉得这两样就是生活的真谛,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的状态中,我好像听到门铃在响。

    我愣了一下,门铃又响了。

    我起来哆哆嗦嗦地去开门之前跟自己说,这个不可能是JP,JP不是这么形式主义的人。

    可是打开门,不是他还是谁?一个大脑门,蓝眼睛,红彤彤的脸,夹克衫的肩膀上落着点小清雪,手里面是个纸袋子,我昏昏沉沉地接过来往里面一看:是他妈妈家的苹果和梨子,塑料饭盒里是炒鸡蛋,上面还有几盒治感冒的药物。

    我沙哑着嗓子说:“三个小时,你开车过来的啊?”

    “是啊。”他说。

    “这个啊,这是言情小说里面很俗套的桥段。”我慢慢说。

    他走过来,把我轻轻抱住:“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惜我不是个小说家,我只是个有些担心的丈夫。”

    他身上的味道,是暖呼呼的桃子的香气,像我最初见到他时一样,像年少的我知道一个女孩总会结婚起就为自己梦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