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青年名叫陆硕,家在春浦福慧区小双井村。
几十年前各地大搞城市开发，拆光了城区内的村落。早期采用新建小区安置，后来全国人口日渐朝发达城市集中,春浦的土地不够用了,安置小区的楼层逐年增高,梯户比越来越大。
小双井村最典型,全村共有二百七十多户,合计九百多口人,搬迁后都住进一栋六十层的超高公寓楼,这栋楼就被命名为小双井村。
村民们多是平民，从没出过大人物，假如没有十年前那起医药纠纷,永远不会跟杜庆轩扯上关系。
“当时国内流感闹得厉害，政府提倡群众接种疫苗,龙德集团的人来我们村宣传，说会免费为村民提供疫苗,还吹嘘他们的疫苗多么安全有效。龙德集团是春浦的龙头企业，政府也为他们背书,乡亲们以为是好事，几乎都接种了。谁知那疫苗副作用很大，从接种之日算起的五天内村子里共死了二十多人，大部分是老人,也有孩子和年轻人。大伙儿认为这事跟疫苗有关，去找龙德集团讨说法，对方却说他们的疫苗经过多年试验观察,绝对安全，拒绝为事件负责。村民们组织了多次上访,一个月后由政府牵头为死者们做了尸检，得出的结论却是不能证明死亡原因与疫苗有直接联系，就在事情即将定论时，我一个在政府做医药审批的叔叔调查到，龙德集团的那款疫苗两年前才立项研究，给我们注射时还没批准投产，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在拿小双井的人做试验，之前根本没有可靠的数据，也不清楚疫苗对人体的副作用……”
找到调查突破口，村民们又陆续看到更多可怖的内幕。
负责尸检的机构接受过龙德集团注资，后者借机搜集尸检数据用来支持疫苗试验。
接种一半年内村子里不停有人因突发性脏器病变去世，殡葬队成了大楼的常驻访客，各层楼白事不断，几乎每家人都沉浸在痛失至亲的哀伤中。
无独有偶，存活的人里也有不少罹患各种器质性疾病，丧失劳动力，每日受病痛折磨，被沉重的医药费压得不能喘息。
这些多半都是龙德集团的疫苗遭成的人祸。
村民们接受不了惨重损失，联合起来起诉龙德集团。大伙儿通力协作，证据搜集得很充分，本来这场官司是有必胜把握的，万万没想到开庭前夕村民们遭遇了惨绝人寰的屠害。
一夜之间带头打官司的十几个人和与他们同居的亲属共计68人全死了。这当中包括陆硕的爷爷奶奶、父母妹妹，那晚他在同学家过夜，成了全家唯一的活口
不用问，凶手就是杜庆轩。
褚潇正想这奸商胆儿够肥，敢明目张胆杀人，稍微有点不合常理。
陆硕接下来给出的补丁很好的圆了逻辑。
“你肯定想不到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他们当时都呆在各自家里，死亡原因都是急性脑出血或者突发性心梗，大人小孩都不例外。”
洛林断言：“这是恶灵干的呀。”
陆硕只听得见褚潇提问：“死了这么多人政府就不追究？”
他悲愤叹气：“他们追究了呀，还派出上百名干警成立专案组，大张旗鼓调查了两三年。可是案发时没有可疑人员出入，每户现场都未找到人为入侵的迹象，搜遍每个角落，甚至连房间里的蜘蛛网，老鼠窝都带回去检查了，除受害者和一些被排除嫌疑的人之外再没发现任何人的生物痕迹。”
警方办案讲证据，眼光局限于人界，尽管不少人满腹疑团，不由自主朝灵异方向思索，终不能提出超出法律范畴的见解。
这件惊天大案成了无头公案，政府怕引起恐慌，制造舆论将案情引向天然气泄漏，时间长了也就逐渐淡出公众视野，不了了之。至于小双井村和龙德集团的官司也由于原告团的主力集体离世，令剩余村民深感恐惧，大部分人主动撤销起诉，结果在龙德集团强大经济后盾和金牌律师团的运作下，一场本来胜负明朗的诉讼结局反转，受害者含冤偷生，害人者逍遥腾达。
褚潇仍有一点想不通：“就算警察破不了案，明眼人也看得出这事跟龙德集团有关吧，公众就没对杜庆轩进行舆论抨击？”
网上键盘侠那么多，公众人物衣冠不整，体型走样都会被骂个半死，对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更该口诛笔伐。
陆硕的怨恨加剧，一个外表作风都符合硬汉标准的大男人眼里涌出泪光。
“当时春浦正申报直辖市，市民们都盼望能评上，好带动经济发展，解决就业压力。龙德集团是春浦经济的一大支柱，每年的纳税额都名列第一，是申报直辖市的王牌。这件案子一开始就被警方压着没曝光，之后断断续续有一些爆料，政府没法辟谣，龙德集团就派水军控制舆论。那些市民们生怕影响申报，主动帮龙德集团洗白，连带把疫苗官司的黑白给颠倒了。骂我们小双井的人是敲诈勒索的刁民，还说同省其他县市怕春浦评上直辖市独立出去会拉低省内经济，故意造谣抹黑龙德集团，总之尽把脏水朝好人身上泼。我们失去亲人已经够痛苦了，眼看制裁不了仇人，还受尽旁人白眼辱骂，那段时间真像生活在地狱。”
人性自私，正义感很少能压倒利己性，褚潇觉得春浦市民的做法无可厚非，换成她也不会让陌生人的生死妨碍切身利益。
善意机制可不允许她直抒己见，按头逼她管闲事：“你不知道，刚才的记者会是杜庆轩布置的陷阱，你在会场释放恶灵，马上就被他的人发现了，不止追杀你，还会顺着恶灵的气息追到你家里去。我想你的家人现在非常危险，还是快通知他们转移吧。”
陆硕在说上一段话时呼吸频率便不断短促，拼命想要坐起来，无法独立实现这个动作，忙求助：“快扶我起来。”
褚潇撑住他的背帮他起身坐稳，见他后颈汗流如瀑，从医学角度看这是人临终前的先兆。
陆硕每吐出一口气都像在为生命送别，他显然不怕死，只因未完成的任务而焦急。
“我没时间了，请你替我去小双井给我师父何瞎子带个话，叫他多小心。”
说完竟一口咬下半个食指尖，用喷血的断指头做笔，在胸口画出奇形怪状的图案。
褚潇不认识那些鬼画符，判断他要利用仅存的生命施法，做出类似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壮举。
洛林沉声道：“不好，他想舍舍！”
“舍舍”是一种向附近灵体奉献肉身的法术，以生命为代价，要求得舍者替自己完成心愿。
陆硕画完符咒，趺坐结印催动舍舍。
褚潇见吱吱在舱外探头探脑，像闻见香饵的鱼欲近又止，看来被舍舍者的能量吸引，情不自禁想往上凑。
不光它，水底也涌出好几只小恶灵，它们原本忌惮船上有神灵，不敢靠近，此时都爬上船舷虎视眈眈，聚集的邪能阻断了船上的仪表盘，渔船停止航行，随着江水的流向颠簸。
洛林无视舱外的杂碎恶灵，镇定放话：“有我在，它们休想得手。”
这禁术罪大恶极，高维人类遇见势必阻止。
陆硕打开身体所用通道，将最后的力气凝聚在喉头，高声许愿：“天地有灵，路过的仙佛鬼怪，精灵妖魔，我陆硕甘愿让出肉身，求你们替我惩处杜庆轩和他背后的邪魔，别再让他们残害无辜！”
这段话很有杀人成仁的意味，褚潇像看电视剧莫不关情，身旁的白光忽然拔地而起，撑满船舱冲透玻璃。
吱吱等恶灵都像蟑螂遭遇杀虫喷雾，仓皇地潜水逃跑，褚潇也苦不堪言地抱头躲避，忍不住咒骂：“曾外婆你要放大招好歹先打个招呼啊！”
光芒在极盛时戛然而止，她睁开眼睛，垂垂将死的陆硕竟抖擞地站了起来，正低头专注观看自己的身体。
“陆大哥，你怎么了……”
迷惑一闪而过，褚潇差点吃惊地跳起来。
“曾外婆，是你吗？”
陆硕侧眼瞟着她，三分刻薄混着七分慌张，本人绝对做不出这种表情。
守法公民突然胡作非为，褚潇心底升起多了个垫背的兴奋，拉住他的裤腿起身，假装气愤道：“曾外婆你擅自抢夺地球人的躯壳，这是犯天条的大罪啊！”
她搞不懂宇宙公约，干脆通俗地称之为“天条”。
不同的名词，威胁性一致。
洛林苍白辩解：“我没擅自抢夺，你也听到了，他许了为正义献身的善愿，我才能寄附进来。”
刚才听陆硕许愿，他的定力霎时溃散，这可能是寻找妻子的最后机会，错过了追悔莫及。念头甫一出现便占据他整个意识，一步踏进雷池。
褚潇讽笑：“你别转移重点，据说我所知高维人类只能以投胎的方式留在地球，你先是非法滞留，现在还公然夺舍，等兰焕回来我就告诉他，看你是什么下场。”
“死丫头，你是地球人啊，明知我有苦衷，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洛林前后在地球呆了一百多年，对这里的人认识深刻，只要不是纯粹的恶棍，其余多少都有点恻隐之心。假设褚潇真像兰焕说的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就不会这么绝情。
褚潇的确不想告发他，抓在手上的把柄才有效力，她想用这条小辫子交换情报。
“您毕竟是我的曾外婆，我当然不会往死里逼您。但现在您的曾孙女我处境非常危险，请您也对我讲讲情分，把昨天跟兰焕说的悄悄话重说一遍给我听。”
洛林断然拒绝：“不可能，这点我绝不答应！”
褚潇收起笑脸转为强硬：“你这么无情，那也别怪我不孝顺！”
她放完狠话就走人，洛林当即露怯，提前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
四维人类处在高维世界的基层，软肋还是很明显的，几经犹豫，他漏风的原则又多了个破洞。
“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听完以后得老实着，敢有异动我会立刻杀了你！”
褚潇戒心升级，小心答应：“你快说吧，事后我会假装不知道的。”
洛林顶住重重矛盾讲述当年伊兰娜设置的诅咒，描述比先前向兰焕说明时简短得多，传递的信息已足够搅乱褚潇的思绪。
原来跟我扯上关系的是母神的地魂……不对呀，我身体里明明住着一个白衣银发的善良女神，如果母神想让我消灭人类，干嘛还搞个正义的分身来约束我？而且，真正的母神我见过，她大概就是那个变态少女魏楠熙……该死，这人到底有几幅面孔啊？
洛林在话尾重点强调兰焕对此事的态度。
“他明知你很危险还向监护人们打包票袒护你，你最好别辜负他的苦心，否则一切不好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褚潇在遇到所有好心时都先当驴肝肺鉴定，心想不管她体内的是天魂还是地魂，都是寻找母神的线索，这才是兰焕保护她的动机。
以后跟他耍心眼时必须更小心了。
混乱时刻她的理智依然□□，逐条求证疑点：“那么我算伊兰娜的什么？是她的分身还是转世体？”
“都不是，你是她用人魂兑换邪能塑造出来的，本质还是地球人，跟她没什么关系，顶多可以称为衍生物。”
洛林说这话时有些轻蔑的意思。
褚潇没空理会，有了这个依据那白衣女子的身份就更神秘了。
首先她肯定是被迫进入我的身体的，不然不会一直处于禁锢中。
其次她能成功压制我，能量肯定与母神不相上下。
“那个，曾外婆，你知道地球上除了父神，还有没有其他能和母神抗衡的高维人类？”
洛林不知道她在旁敲侧击，单纯觉得这问题奇怪。
“问这个干嘛？”
“这还用说？地球快毁灭了，兰焕他们原想找到父神母神修复地球的屏障，以为母神的天魂在我这儿。现在这条线索断了，父神母神都失踪，可不得指望再有一位大神出来力挽狂澜嘛。”
话很中肯，洛林不禁跟着担忧：“司渊和伊兰娜是地球监护长，下面的职员能力都远不及他们。比起地球毁灭，我更担心母神搞突袭，没了司渊制约，其他人可能对付不了她。”
褚潇默默使用排除法，难得地一阵震惊。
灵魂能够分裂，产生的个体性别或许不同，莫非那银发女神是父神的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