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最后修罗场
诛神折魔宫,湮厄巅内。
绝情道大掌君正接待着他的至交好友,葬花帝鬼。
要说多有交情也不是,或者说,从幽冥间世代起,就分为两大派别,一类是彻底依附妖狐容雪诗的男臣女臣,一类是被妖狐容雪诗视为喰的倒霉鬼儿。
显而易见的,他跟葬花帝鬼都属于后者。
绝情大掌君为了从妖狐口中活下来,他亲手杀妻杀子,贯通绝情,才有了喘息的时机,而葬花帝鬼则是从人族堕向鬼途,也飞快逃离妖族的祭坛。
妖狐在幽冥间呼风唤雨,又不给别人留一条活路,惹得天怒人怨,树敌众多,以至于到了万年之后,恨他入骨的大有人在。
素不怜跟葬花帝鬼在妖狐阴影下成功逃生,结成第一抗狐同盟,还联起手来,利用恨天大阵,将妖狐传回了更加混乱可怖的创始世代,准备将他永远留在那处,一举消除他们的万年心魔阴影。
没想到妖狐如此手眼通天,非但没有死在正神创世的凶厄之中,还好端端地活着回来,仅仅掉了一个天狐境界!
葬花帝鬼擡手拂过一丛九畹花,灿烂的花色转瞬开败。
“我有预感,那妖祸,很快就要重回巅峰了。到时候你这湮厄巅,恐怕都拦不住他。”
妖狐有九命,却谋定后动,他当场不发作,就代表事后定会连根拔起,不留后患!何况他们还挑了一个村女,用他最讨厌的狐貍报恩,算计了他百年功行不得寸进!
妖祸永劫心狠手辣,又睚眦必报,不把他们扒皮抽骨做灯油,都算他们输!
葬花帝鬼甚至道,“我已经将葬花冷蛇府交给了我那徒儿,后事也没什么牵挂的,你也要早做准备。”
绝情道大掌君被他的实诚噎了下,“你就不能稍微挣扎下吗?”
葬花帝鬼更加颓丧,“你看谁能在这妖祸手下挣扎过两天的?”
双方对视,幽幽叹息。
——这没有软肋的九尾狐是真难杀啊。
当绝情道大掌君跟他的好友争议着,棺椁到底是金丝楠木的华贵大气,还是白水晶的玲珑剔透,他们不约而同地擡头。
西边,无量海,高顶天穹进入未时,被染得如桃花一般淡粉漂亮,瑰艳又纷乱的光影里,却掩埋着一个世代的尸积如山,坠落入夜的佛国灯火,破败残旧的皇权王鼎,哀求又凄厉的哭声涌成滔天血海,浓烈又极为不详的艳色。
居中的天地法相,是一双妖异勾魂的狐瞳,眼尾沟细细翘翘,蜿蜒出一道狭薄的痕,鲜红得近乎稠暗。
“九尾,永劫,回归了。”
他们异口同声,但紧随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锵——”
细微的声响,似出鞘。
素不怜回头一看,湮厄巅内放着一架黄铜惊鸟铃,有的缠满红线,有的只剩一根,已是摇摇欲坠,竟是被风挟裹出逃。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奇怪。
“那妖狐这么快就杀进来了?!”
葬花帝鬼同样听到异动,头皮发麻,环紧了腰间的葬花小铲。
“不是永劫。”这绝情道大掌君古怪道,“是,是我一名小徒,起修了情天不伤禁录。”
情天不伤禁录,是诛神折魔宫的开宫首诀,然而,初代的绝情道掌君因此诀身亡之后,他们历代掌君就再也没有碰过此等禁法,当然他很慷慨,允许任何一名弟子观摩修习。只是他没料到,第二个修行的会是他颇为看好的十三弟子。
“情天不伤?”葬花帝鬼有所耳闻,“是那个情天永禁,不爱不恨,不灭不朽?起修之前,好像还得失个魂吧?听说比那忘情泉还好用,是不是真的?”
绝情道大掌君:“……你可以试试。”
当情天不伤禁录融入阴萝的身体,那九尾妖狐也圈住了她的手腕,他捏得发紧,指甲尖利,极快地浮起一道淤痕。
“告诉我,告诉我!”
容雪诗急促地喘息,额头的细浓绒毛被冷汗浸湿,沾着艳晶晶的珠儿,竟像一个仓皇无措、刚刚开了情窍的狐貍少年,“告诉我,你的名姓,你的来历,你的所有,我听着,我都听着,记着!”
但还是来不及。
她的腕心早就密密麻麻,结满了禁花,它们缓慢地旋转,吸食,吞噬,开始抽丝剥茧般剥出她的记忆。
阴萝没有阻止。
无量海洲罕见下了一场泼天暴雪,芦花般纷纷扬扬,却是暖的,炽的。
众人起先还避着,但暴雪太密,他们避无可避,不小心碰了一些雪绒,转眼就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少剑主黎危潮指腹沾了一块暖雪,就被吸进了一个小漩涡。
是在怎样的夜晚,烟焰金线从天而降,溅到他们的周围,那一切都是灿的,亮的,他愕然看着最前面的,那赤红狐貍耸起两根软蓬蓬的狐耳,竟然俯下头颅来,叼起她的一尾金缎茑萝裙摆,又湿漉漉塞进她的嘴里,他分明还能听见唇舌与绸面搅合的声响。
是黏的,闷的。
他这么不合时宜地分辨着。
“……你就是这样用嘴庆祝我新岁的?”
“用嘴有什么不好?你明明也喜欢。”
那狐貍声嗓低哑,“裙裙叼着她的裙裙,我叼什么好呢?”
贱人!骚狐貍!
光天化日!公然发骚!
黎危潮不自觉擡起食指,咬紧,咬疼,咬出血,就见那骚狐貍松开了白璨璨的齿,脸颊从她的锁骨滚落,突然抱住她的腰,埋进了那一片蜜澄澄的金塘白雪里。
什么?!
黎危潮猛地呼吸一茬,肋骨似翻张一般,紧得剧痛,都喘不过气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两根狐耳挺拔起来,淹进了金塘里,偶尔兴奋弹跳出来,耳尖软黏黏的,又很快钻进去。
就这样反复凌迟着他。
少剑主死死咬住下唇,双眼沁透了水雾。
哪怕出了这一场小漩涡,那瞳孔里边倒映的,仍是那摇晃的灯影,烟焰,狐耳,以及那水波般动荡起伏的裙摆。
“这是……什么?”
容雪诗同样触碰到这一场淋漓暴雪。
有关他的,她的。
他们未来的。
“是我们的六百年,在二十万年后。”
阴萝掌心也落满一捧雪,它们暖融融的,化成了温水,继而变冷。
有关生辰的,新岁的,合契的,走百病的,拜魁星的。有关挂灯的,剪纸的,许愿的,折花的,抱月的。有关争吵的,默契的,和好的,讨娇的,亏欠的,相守的。
那是他?
天气好时,他们会一起打猎,野鸡胸留给她,野鸡屁股留给那双头蛇爷,他假装矜持占了剩下的全部。
天阙尽是金质玉相的神君天女,尤其是她的高神兄长,狐貍时常吃味,她就坏心眼泡了一缸糖醋蒜,殊不知甜蒜却能勾起狐貍的发情,他也坏心眼不告诉她,缠着她要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缸甜蒜见底。
他最爱亲她的额,唇,以及腿弯。
白茸茸的雪渗进了狐貍妖尊的发,脸,肩,乌发几乎被染了白。
那些零碎的,陌生的,又不容忽视的记忆,在这一刻,疯狂又纷乱涌入他的识海,她的身影渐渐多了,重了,叠了,她是怎样的行走,怎样的笑,怎样爬到他的手臂,怎样对他说话,怎样娇俊蛮横使唤着他,那些未来的细枝末节,逐渐变得清晰。
“是我们的……六百年?”
容雪诗迟疑地低喃着。
那个笑得温暖粘稠、随时随地都要发情的骚狐貍……是他?
“你不高兴吗?”
阴萝歪头,“等这场六百年的雪下完,我也被情天禁录剥除了所有的情欢,我不会再记得这二十万年后,也不会再记得你,以后你想救谁就救谁,这不正是妖尊你要的吗?只有我记得的东西,只有我等在原地——”
“真是毫无用处呢。”
他原地怔住。
都忘了?
她要忘了二十万年后的我们?
就在她话落的那一瞬,阴萝面目阴寒,掌根碰撞,凝起镇神第一指,冲着少女凌穗儿额心直去!
“呃啊?!!!”
凌穗儿根本来不及大叫,就被这镇神第一指凶狠击穿了喉咙,她满口血腥,惊恐咕噜了几句,“救——”
她怎么会死?雪诗哥明明都显出九尾救她了!
不,不慌,还有,还有小姐妹穗穗,她一定会救她的!她还没等到雪诗哥的追妻火葬场呢她怎么能死!
“咔嚓——”
只是凌穗儿还来不及呼唤楚穗穗,她就被阴萝一脚踩折脖颈,对方语气骄横冷漠,从上至下俯瞰着她,“我说过了,你要自救,我还给你机会,你非要贱着来,非要跳一跳,坏我此界命途,既然连自救都不会的废物,你就好好闭眼吧!”
阴萝又瞥向暗处,吓得楚穗穗连忙躲进睁眼,“至于你的同伴——”
她猖狂至极,“我这就让她来陪你,成全你们这一份跨界姐妹情谊!”
咔嚓。
颅骨踩断,再无声息。
在阵内的驭世宗弟子们惊惧无声,脸色煞白。
这,这凌师姐,跟预知梦的凄美死法,根本不一样。
阴萝又飞身落在了那一架万蛇藤花辇前,她拔起了一支漆黑的、绣着两把金珠小扇的旗幡,掌根一顶,暴劲冲烈,插进了那一套屠仙皇极阵里,刹那,阵眼四分五裂,尖叫连连,冲出了不少惊慌失措的弟子。
“诸位,度厄剑派,八神观,吹雪台,葬花冷蛇府,还有我来自无量海,皇陵守护世家,第七夜的好朋友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啊?”
阴萝一个个点着名儿,单手执枪,腰缠天风,“饭都给你们摆好了,都不会吃的吗?”
然而情天化作一场暴雪冲淋,众君或多或少被她的记忆影响,有的脸红,有的避开她的视线,还有的悄悄走到前方,试图让她多看一眼。
“等等!”
方掌门最终低下头颅,老脸发红,出面讲和,“是,当年,是我驭世宗处理得过于轻率,可你们也有错在先,如今你们已经诛了穗儿,这一命抵一命,天公地道,就该到此为止,你们还想要灭我宗门,动辄就是毁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四界君者不会答应的。”
阴萝讥笑,“掌门,你们当初祭出无咎跟浮屠火时,可没想过四界君者答不答应,如今倒是做起他们的主来了?”
阴萝回应他的,是荡海拔山,举起了一座天悬红锋的枪阵,芒光凛凛,照得弟子们都面无血色,她弯起蜜唇,“记得要乖乖给我母赔罪喔。”
她扬手掷下,收割一片尖叫,枪阵之下,红锋尽做炼狱!
“滴答——”
次日,积雪融化,血气弥漫在这一座死寂的海岛。
漆黑的祭旗迎风猎猎飞舞。
狭长乌暗的血槽流下最后一滴鲜血,阴萝提枪转身,就撞上了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对方是一副极为多情的美貌,肘臂挂着一捧冷香雪白的貍毛,红衣如炽血燃烧,美艳又华灿,眸中含着复杂又零碎的情绪。
她走向他。
双眼陌生凌厉,偏头看了看这貍毛美人。
容雪诗双肩微僵。
嗯。
长得骚。
但不认识,不玩。
阴萝摆臂,轻快错过他。
就像是错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容雪诗胸肺颤烈,生疼,他咬着滴血的唇。
这一场六百年的未来之雪下完。
她已忘了他,忘了二十万年后,她的最爱已在今日走到了结尾,而他的钟情,却像是一场灾难,它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