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又锦,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你头也不回离开这,我就不哭了。”赵又锦抽噎着,继续赶他走。
陈亦行维持着蹲在她面前的姿势,仰头问:“真的?”
“真的。”
“那我走了。”他从容起身,从仰视变为俯视,“真走了?”
“快走!”她凶巴巴且不耐烦,就是满脸眼泪,声音里也带着浓重鼻音,半点没有杀伤力。
陈亦行点头,说好,那我走了,你早点回去。然后转身不徐不疾朝来时路走去。
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妥协,赵又锦居然有点傻眼了。
紧接着没由来的,眼泪泛滥成灾。
明明是她赶人走的。
明明他顺应她的心意,前所未有的乖顺。
可看着他的背影,她悲从中来,要不是死死按捺住,下一秒就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身影还是慢慢停下来。
陈亦行回过头来,似乎观察了一下,然后就掉头回来了。
她想问他又回来干什么,结果刚开口就打了个哭嗝,剩下的话悉数消散在嘴边。
陈亦行也不急着说话,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占据了长椅剩下的那一大半位置。然后从装衣服的袋子里拿出了她的外套,轻轻一抖――
披在了自己身上。
赵又锦:“……”
她收了哭音,“这是我的衣服。”
“我知道。”
“那你还穿?”
“你不也穿着我的衣服?”
赵又锦低头看看自己肩上,不说话了,再看看他,女士的大红色长款羽绒服在身,怎么看怎么好笑。
她又一次擦擦大花脸,低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遇见你之后。”
“……”
陈亦行:“这个温度,只穿件毛衣去给你拿衣服,是个人都得冻死。”
“那你怎么没冻死?”
“因为这个。”
他勾唇笑笑,小幅度掀起毛衣下摆,露出了贴在腹部的……暖身贴。
那是做工极可爱的暖身贴,上面还有小熊印花,异常眼熟。
看见它的第一刻,赵又锦就想起来,这不是上次在步行街吃宵夜时,她买给他的?
当时一起买的还有小熊围巾、小狗手套。
她立马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你不是说大男人用这个丢人?”
“丢人总比没命好。”
明明脸上还挂着眼泪,嘴角却一直忍不住往上翘。
干嘛啊赵又锦!
又哭又笑,小狗飙尿。
赵又锦觉得难堪,扭过头去,气闷不已,自嘲道:“真失败,每次都被你看见我最丑的样子。”
陈亦行没说话。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去便利店能糊涂到拿走你的咖啡;买煎饼能误解你的意思,和我弟一人顺走一个;就连参加网安会,能因为同事挤兑被困在大门外,等你营救……”
她每回忆一件事,就更觉得无地自容。
“我也在想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格格不入。”
“就好像用尽全力想融入大家,但还是无法融入。”
“四年同窗,和老三她们还是四年室友,结果变成那种状况挂在半空,居然没有一个人顾及我的感受……”
说着就又打了个嗝,鼻音更重了。
好半天,身后才传来他的声音。
“挺好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安慰不像安慰,嘲笑也不像嘲笑。
赵又锦困惑地又扭过头来,看见他明亮的眼。
陈亦行问:“赵又锦,你想做个完美的人吗?”
“谁不想?”
“完美的当下,你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但一直完美下去,人生就会变得无趣。”
她一怔,反问:“那你会觉得无趣吗?”
男人倚在长椅上,擡头望着今夜的天,星光无限。
半晌道:“有时候会。”
“你吗?”赵又锦不可置信,对上他无语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说出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我没有骂人……!”
男人轻哂,垂下眼眸,“我知道。”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亦行思量片刻,才说:“我一直认为做人做事都该高标准,能做到极致,就绝对不要落于下乘。”
“直到……?”
“直到后来回头看看,才发觉过去千篇一律,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特别时刻。”
“……”赵又锦默了默,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你在凡尔赛?”
“是真的。”男人出神地靠在椅背上,“所有人都习惯了你的完美人设,你也习惯了自己的滴水不漏。于是回头看看,只记得自己是怎么竭尽全力追求极致。大概往前看,未来也是一路汲汲营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做什么都很厉害,你有什么不知足的?”赵又锦说,“要是我跟你一样厉害,我舅舅舅妈,还有我爸,做梦都会笑醒。”
“问题就在这里。”男人低下头来,静静地望着她,不徐不疾道,“你有家人和你一起高兴,但我没有。”
赵又锦一怔。
“所以,时常犯错,偶尔出色,这才是人生常态。有人陪你一起喜怒哀乐,总好过枯燥乏味的一帆风顺。”
“将来回头看看,你会记得的时刻很多,高兴因为大体相似,只剩下很浅很淡的印象。你会记得的,是今天这样的时刻。”
赵又锦:“……我一点也不想记住今天。最好下一秒就失忆!”
“看长远一点吧,赵又锦。”男人瞥她一眼,“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回忆今天,大概只会觉得有趣,会想:原来我也年轻过。”
赵又锦:表示怀疑。
但插科打诨说了这么多,她最后才发现,面上的泪风干后,已然了无踪影。
人要是独处,就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情绪里。
有人相伴,境况大有不同。
但赵又锦还在刚才他的某句话上打转,“你有家人和你一起高兴,但我没有。”
什么意思?
他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这么优秀的孩子,谁家父母会不喜欢?
但谈话的方向瞬息万变,此刻已来不及追问。
她踌躇着,却看见男人侧头望着她,好整以暇问:“冷风吹够了没?”
“……?”
“吹够了就走吧。”他站起身来,把羽绒服摘下,目光落在她的肩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赵又锦慢吞吞站起身,慢吞吞摘下他的大衣,递还给他。
男人没急着接过去,轻轻一抖手里的羽绒服,替她笼在肩上。
“伸手。”
她依言伸出手来,钻进袖笼。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上次在医院时,她也是在他的帮助下穿上外套……
赵又锦能想到,陈亦行当然也能想到。
他松开手时,问:“胳膊上的伤都好了?”
“你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女孩瞥他一眼,小声且不满地嘀咕,“再迟点慰问,疤都要没了。”
她生气的样子总是鲜活的。
像苏打水倒入玻璃杯,一连串气泡飞快地升起,有声有色。
说不上为什么,陈亦行如释重负。
喜怒哀乐里,他唯独不知如何面对她哀的一面。比如刚才。
而眼下。
眼下就很好。
他笑笑,接过她手里的大衣,轻轻扬起,不徐不疾地穿好。
大衣上还残存着她的体温。
他低头看看,白色衣料上还沾染了从劣质纱裙上掉落的不少金粉,“……你这什么裙子,掉我一身粉?”
赵又锦定睛一看,还真是。
想道歉,擡头才发现,陈亦行的眼里没有半点嫌恶与不满,只有无可奈何。
也许是夜色宁静,也许是星光闪烁,她竟觉得那片无可奈何里,有一丝不易察觉,却又昭然若揭的温柔。
――
去停车场的路上,竟下起雪来。
赵又锦怔怔地仰头,一片冰凉的雪落在额头,刹那间消融不见。
是今年的初雪。
平城难得下雪,去年前年都没下,今年却在平安夜下起雪来。
对于爱看韩剧的赵又锦来说,这简直是无可救药的浪漫。
即便雪花很小,没比舅妈装罐子里的白糖大多少,也足以令整个平安夜美好起来。
沿途都能听见学生们的感叹。
“下雪了?”
“哇,居然下雪了!”
“走走走,操场上看雪去!”
离开学校已有两个月了,赵又锦这才惊觉自己在短暂的时间里丢掉了什么。
学生时代的纯真烂漫多源自于指缝里流出的大把空闲时间,可以无忧无虑肆意挥霍,比如浪费一夜在山顶看日出,比如通宵追剧、看世界杯。
但离校的两个月里,她忙得脚不沾地,永远在大厦与现场两边跑。
重新呼吸着校园里的空气,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会怀念母校。
因为告别它的那一天起,就正式离开了童话世界。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她慢慢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侧头对上陈亦行的目光,忽然笑起来。
陈亦行闲闲地问:“这会儿肯笑了,不想失忆了?”
赵又锦绷着脸:“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笑起来。
她本来是在不满地控诉,看他笑了,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
还想失忆吗?
不想了。
她看着那片瞬间融化的白雪,低声说:“谢谢你,陈亦行。”
谢你赠我温柔长夜,共赏素白冰雪。
男人却头也不回朝前走,拉开车门,很没耐心地说:“走吧,这冰天雪地的,再待下去真要上明天的社会新闻头条。”
即便贴着暖身贴,这身毫不保暖的衣服也抵挡不住零下的温度。
打开车内的暖气,陈亦行把手放在出风口烘了烘,一边等赵又锦在他旁边落座,系安全带,一边说:“题目我都给你想好了。”
“叫什么?”
“叫《平安夜冒雪哄小姑娘,知名企业家冻死在平大》?”
赵又锦:“……”
下一秒,她绷不住脸了,噗的一声笑出来。
“陈总,这就是你们理工科的语文水平?”
男人给予一个眼神警告:想下车是吧,赵又锦?
可他的警告一点也没能威胁到副驾驶的人,她还在说:“就这种标题,你要是在我们专业,要么毕不了业,要么刚入学就得劝退。”
陈亦行看她片刻,平静地说:“彼此彼此。就你这种眼力劲,过河拆桥的本事,放在我们公司也一样,除了开除,没有第二条路。”
……
回家的一路上,两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吵架内容幼稚得像小学生。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
天地间有种自得其乐的热闹。
窗外是,窗内亦如是。
直到在楼道里分别,两人各回各家,赵又锦合上门,没忍住从猫眼里看对面。
陈亦行晚她一步说再见,在她偷看时,才不疾不徐踏入室内。
她望着重归寂静的楼道,和那扇紧紧闭上的大门,忽然心生不舍。
她想,其实这一夜不止难堪,也有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