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忙得飞起。
整个《新闻周刊》都在加班加点,赶在年前要完成手头的一切工作。
新闻行业也是服务业,逢年过节都有值班记者,每个组都有“幸运儿”,要在春节期间留守公司,继续维持周刊的正常运作,满足老百姓的日常所需。
三倍工资听起来是挺诱人的,但“幸运儿们”谁都开心不起来。
好在赵又锦只是实习生,这种“好事”轮不到她。
收拾收拾东西,她在年关前跑回了舅舅舅妈家。
临走之际还敲了敲隔壁的门,发现陈亦行不在家,就留了张便条贴在他家大门上。
等到陈亦行加完班,夜里归家时,一踏出电梯就发现了那张粉嘟嘟的小猪便签条。
上书几行小字:
我回我舅舅舅妈家过年啦。
新年快乐,陈亦行!
s,我会不定期发消息期骚扰你的!
又s,麻烦你回消息的时候别那么惜字如金了!
你的邻居赵美丽留。
陈亦行:“……”
轻哂两声,明知她已经离开了,他还是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末了,摘下便签条,开门回家,顺手拉开抽屉。
下意识将便签抚平,夹进了某本书里。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维持着可疑的上扬弧度,还在想,写个留言都满篇感叹号,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喜怒哀乐都形于色,甚至人不在眼前,情绪也跃然纸上。
按照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则,这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分分钟被人看透的,是陈亦行自己绝不认可的。
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
起初没有意识到赵又锦走后有什么不同。
直到每天清晨无人蹭车,车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那篮糖果无人分享,她只吃了几颗,剩下的他每天上车时会吃一颗,距离消化完一整篮的日子,任重而道远。
偶尔会想,这算什么,留下一大篮子他不爱吃的东西,早知就让她全部拎走了。
可还是风雨无阻,每天吃药一样完成任务。
回家后,常常推开阳台门,下意识侧头看向隔壁阳台,万家灯火都亮起了,唯独她那盏已连续暗淡多日。
陈亦行才忽然发觉日子似乎有些无聊。
好在,赵又锦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果真开始不定时骚扰他。
他从前不是个低头族,但不知何时起,养成了有事没事就拿起手机看一看的习惯。
因为那只小鹿果真从不安分,成天发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问候他。
某个早晨,他一边热牛奶,一边刷手机,看见赵又锦五分钟前发来的“问候”。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早上好,陈亦行。这么冷的天气是不是很想念夏天,想念冰棍,想念西瓜,想念游泳池玩水的日子?说这么多就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也想玩水的话,可以来我家洗碗:)。
陈亦行:谢邀,我在家玩水也可。
叮――微波炉里的牛奶热好了。
他拿出杯子,轻啜一口。
忽然笑了。
公司的人陆陆续续放假了,除了核心研发组。
陈亦行是每天都会去公司的,风雨无阻。
外人看来会觉得他是工作狂,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人生里没有多余的事可做,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会显得充实一点。
某个下午,反复测验新系统,却始终不顺畅,也一直没找到故障所在。
中场休息时,他回到办公室,一边揉眉心,一边靠在椅背上思索。
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发现是赵又锦的新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工作狂人又在加班吗?一个温馨提示,对自己好一点,要懂得心疼自己。
下一条:学学我,虽然我今天除了吃吃喝喝,躺在床上玩手机,什么也没做,但还是辛苦我了。
配图是【心疼地抱住自己jg】。
前一刻还拧得紧紧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松开。
陈亦行动了动手指,回复她:嗯,是挺辛苦的。
更多时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冷笑话。
比如:
今天陪舅妈去逛超市的时候,水产区的地上全是水,我一个脚滑就摔了一跤,周围人都在笑。好气,气得我恨不能爬起来再摔几次,笑死他们!
又比如:
好气,今天下午去姨妈家吃团年饭,一群人催我找对象。
我本来很想说关你们屁事啊,但一想,这么不礼貌,也太没风度。
所以我干脆装疯卖傻,说我刚撞到头失忆了,请问一下在场哪位是我男朋友,我这么美丽应该不可能是单身吧?
哈哈哈,我果然机智又可爱!大家都忙着笑,没人催我找对象了!
再比如被催谈恋爱催到生无可恋后:
大过年老有人问我对象怎么样,我对象很好,我对羊也很好,对猪也不错,我很善良谢谢。
陈亦行一遍一遍打开手机,看见新消息时会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欣慰。
没有新消息时,就下意识点开她的对话框,往上拉,看看之前的消息。
首先意识到哪里不对的人是于晚照。
大中午,两个加班的人一起在办公室吃饭。当然,是于晚照主动端着饭盒跑来他办公室,说同是天涯加班人,不如一起进个餐。
饭吃到尾声,他敲敲筷子:“老陈,有个事我要批评你一下。”
陈亦行挑眉。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手机依赖症啊?我说你以前没这毛病啊。”于晚照痛心疾首,“以前还批评大家开会的时候玩手机,现在呢,走哪儿都带着,时不时就点开看看。你这太有损老干部的形象了,怎么这把年纪才忽然变成网瘾少年?”
陈亦行一怔,“我有吗?”
“你有。”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放下筷子,擦擦嘴,“有就有吧。反正我是老板,也没人能扣我工资。”
于晚照:“……”
论无耻,他甘拜下风。
――
除夕那天,于晚照邀请陈亦行去吃团年饭。
于晚照也是平城人,家在平城,父母坐了一桌好菜款待儿子的好友兼上司。
往年的邀请陈亦行都拒绝了,理由是大过年的,不想应酬,还是待在家里自在。
但今年,也许是隔壁那盏灯熄灭太久,陈亦行破天荒没有拒绝于晚照的好意。
于爸爸于妈妈对陈亦行是又心疼,又有点不知如何对他好。这些年来于晚照张口闭口是老陈长老陈短,对他们来说,陈亦行就像不常见面的另一个孩子。
但这个孩子太冷了,总叫人不好接近。
他们平日里会包些饺子馄饨,让于晚照带给陈亦行,但面对面相处时,难免有些无措。
好在于晚照大大咧咧,一路插科打诨就把时间挥霍了。
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于爸爸说:“今晚就在这住了吧,小陈。”
于妈妈点头:“外面天寒地冻的,一个人开车回家不安全,就在这儿热热闹闹的,咱们明天早上一起包汤圆?”
陈亦行婉拒了,被于晚照打断。
“得了吧,你回去干吗啊你,做孤寡老人啊?”
陈亦行:“……”
当着于爸爸于妈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扣工资的威胁话,只能给于晚照一个眼神警告。
但最终还是难拂好意,他点头同意了。
临近十二点,于爸爸于妈妈年纪大,守不了夜,叮嘱于晚照照顾好陈亦行,就回屋睡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坐沙发上聊天。
陈亦行:“你这破游戏有什么好玩的?玩了一晚上了。”
于晚照扫他一眼:“那你那破微信又有几个好友?朋友圈也能刷一晚上。”
陈亦行:“朋友这种存在,贵精不贵多。”
于晚照:“是吗?”
陈亦行:“不然你以为谁都跟你捡垃圾似的,什么人都往列表里加?那种严重拉低朋友圈水平的人,就应该删掉。”
他微微一笑,看了眼于晚照。
于晚照:“……”
一时词穷,竟无言以对。
等到他找好台词准备反唇相讥时,陈亦行的手机忽然响了。
肉眼可见的,那家伙只低头看了一眼,就立马从攻击状态变成顺毛的狗子,拿着手机往阳台上走。
于晚照开始起哄了:“谁啊,就搁这儿接电话不行,非得上外面吹冷风?”
“哎哎,干嘛还关门,怕我听见?”
“跟谁说悄悄话呢,还做贼心虚了!”
陈亦行已经走到了阳台外,合上门,回头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出声。
于晚照这下更好奇了,干脆扔下手机,一路跑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听。
陈亦行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冷淡又无聊:“这么晚,找我有事?”
“哦。”
“好。”
“没有,在于晚照家。”
他的惜字如金,于晚照早就习惯了,但不知为何,前面的嗯嗯啊啊阶段过去后,画风忽然一变。
“我话太少?正常人不都是这么说话吗?”
“你指望我说多少,给你朗诵一篇小作文?”
他的声音不曾变过,依然低缓,清晰,但了解他的人,譬如于晚照,就听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懒洋洋的,带着点平常没有的放松。
通常表示他心情不错。
那头的人嘀咕:“小作文也不是不可以。”
陈亦行笑了,顿了顿,虽没有直接说好,话却果真多了起来。
“往年是一个人过的,今年……叔叔阿姨热情邀请,盛情难却。”
小作文是不可能有的,但他不再那么惜字如金,能多说一句话,就不用嗯这样简短的字眼回答。
“今晚就住在他家……不是,老居民房,两室一厅,没有客房,我和老于挤挤。”
“怎么,我就不能和人挤一张床了?我又没有洁癖。”
“什么叫长着一张不会跟人同床共枕的脸?”
“更何况我和他是大学室友,那时候创业初期,公司还没装修起来,就在毛坯房里打个地铺睡一夜的情况也有。”
……
电话持续了大概十来分钟,内容天南地北,漫无边际。
最后一句,他说:“你也是,新年快乐。”
然后对方似乎就挂了电话,他却迟迟没进屋,还维持着电话举在耳边的姿势,好半天都没动。
直到身后的玻璃门刷的一声拉开。
于晚照揶揄:“哟,这是谁打来的电话啊?叫我们陈老板这么恋恋不舍的,都挂了好半天了,还舍不得进屋。”
陈亦行转身,扫他一眼。
“小赵妹子?”于晚照明知故问。
“嗯。”破天荒的,他应了一声。
于晚照啧了一声:“她回家过年了?”
“嗯。”
“难怪,我就说这些日子你成天盯手机,是要盯出朵花来还是干嘛。原来是妹子回家了,唉,可怜啊,看不见人,只能隔着手机睹物思人。”
陈亦行沉默了下,举目望着这座因为过年而空了一半的城。
半晌才说:“老于,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
“什么感受?”
“有只小鸟成天在你耳边叽叽喳喳,起初你觉得好笑,偶尔还有点聒噪,但后来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于晚照补充下文:“再听着听着,忽然有一天小鸟飞走了,你居然还不习惯了,是吗?”
陈亦行轻哂一声,自嘲道:“是。”
“那就去把小鸟追回来啊,告诉她麻烦你继续叽叽喳喳,别跑,你保证不嫌它聒噪了。”
陈亦行不咸不淡说:“可是小鸟说她回家过年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怎么办?”
“嗨,年假也就那么十天半个月吧,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被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于晚照会意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抠了抠后脑勺,“我记得上回跟我做采访时,妹子说她就是平城人?”
陈亦行一顿。
“你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都在一座城市,顶多不过从你隔壁跑到十来公里以外,又不是南北半球。”于晚照翻白眼了,敲黑板,“找个借口,约她出来叽叽喳喳不行?”
半晌。
陈亦行:“找什么借口?”
“我想想,约她出来打麻将?”于军师上线了。
陈亦行:“?”
“那不然顺路经过一下她家,约个饭?”
“顺路顺到十来公里以外吗?”
连续好几个主意都被否决了。
最后于晚照打了个哆嗦,“回屋吧,冷死了,有事进去慢慢商量,在这儿吹冷风不利于我大脑转动。”
两人洗漱完,躺在于晚照的大床上。
于晚照还感叹:“大学毕业了,咱俩好像还没睡过一张床。”
说着说着,还娇羞起来,“我警告你,你可别对我有非分之想。”
换来陈亦行一个冷眼:“抢我台词?”
来的时候没想过要留宿,陈亦行没带睡衣,于晚照从衣柜里拎了件干净的t恤给他。
在看见他换衣服时露出来的上身时,于晚照眼疾手快,嫉妒地摸了把他的腰。
“操,老子都要秃了,你怎么还会有腹肌这种东西?!”
“手,拿,开。”
于晚照求生欲旺盛,立马缩手,嘴里还在嘀咕:“都是程序员,怎么腹肌的数量这么不对等?”
“你有腹肌?”陈亦行表示怀疑。
“怎么没有,站起来一整块,坐下来三层啊。”于晚照掀起下摆。
“……”
“要不你跟妹子说你最近锻炼有成果,上门给她表演一个六块腹肌?”
馊主意又来了。
“闭嘴。”
两人躺下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倒是像重返大学时光。
那时候,陈亦行还没有后来这么冷漠,这么不近人情。
也有过全宿舍一起逃课的时候,只是于晚照越想越不公平,凭什么大家一起逃课,这家伙还能专业第一,他们就差点期末亮红灯?
絮絮叨叨说着话,他打了个哈欠。
“就是惦记着你可能要留宿,我爸妈今天早上特意换的新床单被套呢。”
陈亦行默了默,“明天我会谢谢叔叔阿姨。”
“谢什么啊,他俩就盼着你高兴,你多笑一笑,比说一百句谢谢还好使。”
……
夜很长,于晚照很快睡着,留下认床的陈亦行默默躺着,很久都没能进入梦里。
他想,这的确是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了。
团年饭。
春晚。
一家人和乐融融坐在一起聊天。
还有那通来自小鸟叽叽喳喳的电话。
想到这些,就觉得窗外即便天寒地冻,春天也果真如约而至。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天刚亮,就被人摇醒。
于晚照这个大嗓门儿在他旁边念紧箍咒似的:“快快快,我想到法子约妹子了!起床,快起床!”
陈亦行痛苦地睁开眼,浑身寒气又散发出来。
但眼前的人一点没察觉到他的起床气,还在兴高采烈晃手机:“我刚才醒来刷朋友圈,发现人家公司过年都有什么聚会啊年会的,就咱们公司每次都发钱,一点儿没有蓬勃朝气!”
“所以……?”
“所以,就组织一次短途旅行,比如泡个温泉之类的?”于晚照眼珠子一转,“你出点钱,既能笼络一下员工,又能找个借口拉妹子一起参加,还有我这个红娘在旁边推波助澜,你意下如何?”
他意下如何?
陈亦行头很痛,仔细一想……
“我觉得你想趁火打劫。”
“……”
于晚照:糟糕,被看穿了。
原以为这个提议也不会通过,没想到床上的人顿了顿,支着床沿坐起来,似乎思忖了一下,居然点头了,“但赚这么多钱也没地方花,偶尔破一下财,似乎也无可厚非。”
――
初四早晨,赵又锦收到了一条来自于晚照的消息。
于晚照:妹子,我们行风的人要去泡温泉,你去不去?
赵又锦揉揉眼睛:行风的聚会,你约我?
于晚照:咱们公司过年还在平城的也不多,就那么几个,人多热闹点嘛。
赵又锦心道,你们老板都没发话,怎么是你来邀请我……?
哼,这种好事于副总都能想到她,陈亦行却想不到,可真是个小气鬼。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这不好吧,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多一个人多花钱,你们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玩吧,玩开心!
那头,于晚照把手机朝陈亦行面前一递:“喏,人家怕你不高兴呢。”
陈亦行接过手机,干脆利落长按小喇叭键,发了条语音消息去。
另一边,看见语音消息时,赵又锦愣了愣,这还是于晚照第一次跟她发语音呢。
点开消息,凑到耳边,下一秒,眼睛登时睁大了。
那个声音异常耳熟,却并不属于于晚照,不疾不徐,从容不迫,还带着一点笑意。
“陈老板说,放心大胆来,他不介意,更不会生气。”
停顿了一下,下一句轻快有力。
“他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