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湖镇,蔡慧莲和刘岳正在自家院子里乘凉。
在望湖镇,住在楼房的一层是幸运的,可以把阳台打通,在楼后建个院子,种上几棵树,夏天可以用来乘凉。刘家对于小院的利用更上了一个台阶,在树下种了些洋姜,还能领略一点点的田园生活。
对楼的吴彩霞又在单元门口吃东西了,这次还是面条,也同样吃得津津有味儿。她家住在三楼,自然无福体会有院子带来的好处,所以就借着单元门口的那棵老槐树给自己带来点儿阴凉。
"蔡姐,吃啥好吃的了?"吴彩霞屁股下的小马扎又开始响了。
"还能吃啥?老刘蒸了点馒头,炒了两个菜。"
"吃牛肉干吗?我家里好多呢!胡康上个月从内蒙带了好多,我两口子吃都吃不完,每天吃饭都捎带着吃几块儿,还不敢多吃,怕上火,会流鼻血的。"说罢,吴彩霞用筷子敲敲碗,把碗斜了过来,在碗的边缘,有两个黑糊糊的柱状物体,想必就是牛肉干了。
什么剩下来的东西都给我?我是捡破烂的吗?蔡慧莲这么想着。她笑了笑,说道:"不用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不用客气,你们等着。"吴彩霞找了个石台子,把碗放了上去,小跑地冲进单元门。不一会儿就提溜着一个装牛肉干的纸袋子出来,送到了蔡慧莲跟前。
"谢谢啊,你这真是太客气了。"蔡慧莲接到袋子后,塞到了坐在一旁的刘岳手里。
"哪里哪里,就是你家磊子不在,吃不上这牛肉干,这牛肉干可好呢……"吴彩霞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后天胡康要回家待两天,然后他要去北京办点事情,要不把你两口子捎上,去看看磊子去。"
"那太好了!"刘岳大声说道。
蔡慧莲白了一眼刘岳,不紧不慢地说:"彩霞啊,这不大好吧,你儿子是去办事情的,我们两个人跟着,算干什么的。"
"哎呀,没事的。你想啊,这一个车四轱辘,拉一个也是拉,拉两个也是拉。他把你们捎过去后就去办事,你们可以和磊子见个面好好唠叨唠叨,等你们唠叨完了,我儿子再把你们捎回来。"
"那好吧,太谢谢彩霞你了。"蔡慧莲脸上堆满了笑,她看了看吴彩霞摆在石台子上的碗,问,"要不你在我家院子里吃吧。"
"我早就想进来了。"吴彩霞一拍腿,马上跑回去把碗拿了过来,坐在刘岳递给她的凳子上,开始吸溜着面条。
"你家老胡最近怎么样?腿上的病好点了没?"蔡慧莲问。
"好多了。上次我儿子回来,把他爸拉到了市里的专科医院,好好看了看,动了个小手术,住了一个星期。我跟你说,那医院住一天得两千多呢,快赶上重症监护室了。不过,还别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他爸现在的腿还真好了很多。当时啊,要不是老胡怕花钱,不想多住,不然胡康非让他爸再住个十天半个月不可。"
"那你儿子可够孝顺的。"
吴彩霞吃完了最后一根面条,把碗推在一边,自豪地边点头边说:"那是,那是。哦,对了,最近你们看电视了没?"
"怎么了?"
"电视上说,现在毕业的大学生很难找工作的,包括那些北京的重点大学。"
蔡慧莲脸色一变:"彩霞啊,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承认,大学生就业难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是你也不能一个巴掌拍死不是?这找工作难,未必人人都难。"
"那磊子现在?"
"磊子早就找到工作了,很好,大公司,正在实习呢!"这"大公司"三个字是蔡慧莲杜撰出来的。
"哦,我就说吗……磊子肯定不会错!以前他上高中的时候,我每天早起锻炼,就能看见磊子卧室的灯亮着,这孩子学习多刻苦啊。"
蔡慧莲脸上飘着一丝得意的笑。
回到屋里后,刘岳找了张纸,在上面不停地写着。
蔡慧莲凑过身子,看到纸上一条条地写着吃穿用的物品:毛巾、被罩、牙刷……最后还有"酱肘子"。
"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啊。"
"把该给磊子带的东西都记下来。"
"你也太心急了,吴彩霞他儿子后天才回来,而且还要在望湖待两天,你现在就准备上了?"
"我怕我忘记了,特别是这酱肘子——磊子可爱吃我做的酱肘子呢,我得捎过去一两个。对了,一会儿我就去买肘子去,这东西抢手,每次都得排队。"
"好吧,那你好好准备准备,对了,再加一条,一会儿我出去买点内衣内裤给磊子也带过去,北京东西贵,让他能少花钱就少花钱。"
刘岳笑呵呵地在纸上又写了写,说:"这吴彩霞人还真不错,自己儿子去北京还想着咱们。"
蔡慧莲拍了下刘岳的肩膀:"要不怎么说你老刘实诚呢。你没听她说这话时候的调门么?她那是显摆呢,显摆他儿子有车!"
刘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啊你,我都不想说你了……"
"不想说就别说。"蔡慧莲脾气又上来了,"你快点儿,咱们一起出门,你去买肉,我去买衣服。"
"得令。"
晚上,蔡慧莲拨通了刘磊的手机。
"儿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啥事儿啊?"刘磊躺在床上看书。
"我和你爸要去北京看你去啦!"
刘磊迅速地坐了起来,把手中的书丢到一旁,问:"什么?你们要来?"
"是啊,看把你激动的。还记得咱家对楼的那个吴彩霞吗,她儿子到北京办事,说要把你爸妈我俩接上,顺便去看看你。"
"什么时候?"
"我算算啊,四天以后,大概周六吧,正好你不上班。"
"你们俩来干什么啊?太麻烦了,我这里挺好的,不用担心。"
"麻烦什么啊,我是去看自己的儿子,你这毕了业后,咱们见个面多不容易啊。这么好的机会,咋地能错过了。你爸都给你把肘子买回来了,准备给你酱好了带过去。"
刘磊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在床上待不住了,爬了下来,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和我爸真的要来?"
"那可不是真的吗!怎么?你不希望我和你爸来看你。"
"不是,不是。就是我和别人在一起住,有点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的。那个叫赵涵的不就是你一个班的吗?再说,我和你爸就待一会儿,不在北京过夜,吴彩霞他儿子办完事就开车把我们送回来。"
"那好吧!"刘磊找了个水杯,喝了两口,母亲的这个电话,让他不知所措。 "对了,磊子,你住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啊,我记一下。"说罢,蔡慧莲捂着电话喊道:"老刘,把笔纸拿过来!"
"哎!妈,你别着急。我刚住进来,这地方的楼号、门牌号我都还没记下来。要不这样,不是还有四天吗?过两天我把地址发到我爸的手机上,你看可以不?" "那好吧。要跟你爸说句话不?"
"不用了,我这里还有事情,就先这样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刘磊的嘴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眼前的赵涵。
"淡定,淡定。"赵涵拍了拍刘磊的肩膀。
"我淡定不下来啊。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说怎么最近右眼皮老跳,原来倒霉的事情在这儿呢!"
"你爸妈什么时候来?"
"四天后,周六,我妈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你估计……如果这事情的真相让你妈知道了,会是怎么样个结果?"
"结果?"刘磊眉毛抽搐了一下,"我根本不敢想结果。你知道吗?我妈有糖尿病,如果她知道我这样,还不气出个所以然。再者说,我这个谎撒得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一旦被揭穿了,那后果可真的是……不堪设想。"
"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骗你妈?"
"我不骗不行啊。你知道吗?打从我考进了咱们学校的那一刻起,我妈就产生了三个想当然。"
"哪三个想当然?"
"想当然我会找份好工作;想当然我会高质量地生活;想当然我会光耀门楣,让家里人,包括楼前楼后那些邻居羡慕不已。"
"那你压力是够大的。不像我父母,从来就不操心我的事儿,还好我定力强,高考考上了重点……"
"咱不提这个了,你还是给我想想办法吧,我这儿都快烧焦了。"刘磊指指自己的心脏,他希望在它还能蹦跶的时候,赵涵能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赵涵左手握拳,放在桌子上,不停地拿头撞击着拳眼儿,这是他思考问题的独特方式,好像所有智慧都能从拳头里注入到脑袋里一样。
"你看这样好不好?"赵涵把身子驾到刘磊跟前。
"你有辙了。"刘磊的眼睛再瞪大点,就要掉地上了。
"你知道日租房不?"
刘磊摇摇头。
"日租房就是那种按日出租的房子,咱马路对面的小区就有。如果咱在那里租一个开间儿,蒙混一下,兴许能过你妈这关。"
"真的吗?"
赵涵点点头,不过神色马上凝重起来,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房租有点贵,即便是个开间儿,也得将近二百一天。"
刘磊一拍桌子,近乎喊道:"就这么定了。现在不考虑这么多了,住这日租房是要钱,这谎言一旦揭穿,那就是要命啊!"
刘磊马上跑去中介,订了四天后的日租房。
周六了,吴彩霞给蔡慧莲打了个电话:
吴彩霞:"蔡姐。"
蔡慧莲:"哎哟,我正想问你呢。你儿子准备好了吗?我和磊子他爸就等出发了。"
吴彩霞:"是这样的,我儿子的高中同学来了几个,今天非要搞个聚会,明儿个再出发吧。"
蔡慧莲心想这吴彩霞仗着儿子有辆破车,就开始吊自己的胃口,虽然心里不悦,但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是,远在北京的刘磊可就有所谓了:
"什么?你明天才来?"刘磊这一嗓子差点没把蔡慧莲吓得扔掉电话筒。
"怎么?至于这么失望吗?反正明天是周日,我和你爸来看你也是正好。"
刘磊把头发抓到换了发型,他闷声闷气地接受了这个"噩耗",马上又拨通了中介的号码——续租一天。
周日终于到了,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刘磊是心如刀割。虽说肉体上摆脱了蜗租的生活方式,但是精神上可比之前更"蜗"了。蔡慧莲可不同,一早跟刘岳提着给刘磊捎带的大包小包,还有装在大饭盒里的酱肘子,站在院子的门口,看着胡康的车掉了个头,徐徐停在自己跟前,乐呵到不行。
副驾驶座的玻璃缓缓摇下,吴彩霞坐在里面冲外面喊道:"蔡姐,老刘,快进来吧。"
"你也去北京?"蔡慧莲在看到车窗后面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后,迅速地问道。
"是啊!我在家待的时间也够长了。正好老胡他表姐来了,可以帮忙照顾下,我也就能抽身去看看咱们祖国的首都了。"
想到一路要和吴彩霞这样的碎嘴子蜗在一辆车里,蔡慧莲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但比之见子心切,几个小时的憋屈算不了什么。她佯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后备箱里,和刘岳一起坐在了车的后座上。
汽车沿着高速路急速行驶,在吴彩霞的唠叨和蔡慧莲的应付中,进入了北京城。
"你看这立交桥,多复杂啊,要是把我搁在这儿,非迷路不可。"吴彩霞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一直叹气。
蔡慧莲心想这立交桥是搁人的地方吗,这吴彩霞也忒俗了点。不过,北京的现代化、都市化确实给了她不小的冲击,朦胧中,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归属感——这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啊,等磊子成家立业,就能把我接过来了——她不光心里这么想,还把这话跟身边的刘岳小声嘀咕着。
在路过一片新式住宅区时,蔡慧莲的臆想发挥到了极致,抓着身边的刘岳就问:"你说,到时候咱们和磊子住哪套好?"
刘岳拽住老婆的胳膊,好像是蔡慧莲能穿过车窗跑了似的,他撸撸蔡慧莲的肚子,让她沉住气,说道:"磊子这刚毕业,你想房子的事情也太早了点,再说,现在房子这么贵。"
话到这里,蔡慧莲就不爱听了,狠狠地瞪着刘岳,好像是他把自家的房子说成是别人的一样。据歪理而力争:"我就说你老刘没本事,你爸是化工厂的老厂长,怎么到你这代就成了这样,天天圈在那粮油店里。人家都说这遗传都是隔代的,咱家这就要应验了!磊子是什么样的孩子,我能不知道?我告诉你,到时候选房子你可别掺和,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说是复式的好呢,还是单层的好呢……"
看着蔡慧莲又在臆想,刘岳的无奈已经飙升到最高值。好在汽车跑得快,拐了个弯,目的地就出现在了眼前。
"看见没有,那就是××小区了,磊子给我的短信就是这个地址。"刘岳调出短信核对了一下,让胡康把车停到了小区门口,拨通了刘磊的手机。
"磊子,我和你妈到小区门口了,你出来带一下路吧。"
"好嘞!"电话那头刘磊大声回答着,可刘岳不知道,刘磊在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底气都是装出来的。
胡康开着车去办事了,可意外的是——吴彩霞竟然留了下来。
"你怎么也下车了?"蔡慧莲问道。
"我啊……反正我对北京也不熟,就和你一起看看你家磊子吧。"
真是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在蔡慧莲眼里,吴彩霞就是那么一块"臭肉",这看儿子的大好事情都让她给搅和得变了味道。不过,还好喜大于忧,蔡慧莲也就没有计较。
不一会儿,刘磊和赵涵就出现在三个人的视野里。
"爸,妈,吴阿姨好!"刘磊见了三个人的面,马上就把父母手中的东西拎了过来,赵涵也上来帮忙。
吴彩霞抢着说道:"磊子现在长得真帅,我跟你说,你爸妈想死你了。"
庸俗!蔡慧莲的精神和肉体一致蔑视身边的吴彩霞,见人就把什么"帅"啊,"俊"啊的挂在嘴边,真是俗不可耐。蔡慧莲联想到教子方式:这吴彩霞培养出来的孩子,就知道穿着打扮,胡康上高中的时候一天能对镜子照十八次——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怪不得儿子没考上大学,原来问题都出在吴彩霞身上。
三个中年人被刘磊和赵涵引着,到了日租房所在的楼前。
"这楼样子不像是新的,估计得有个五六年的历史了。磊子你就先将就着,好好工作,等赚了钱,自己买套新房子,才不住这里呢。"蔡慧莲的臆想症又发作了。
刘磊苦笑了几声,把父母和吴彩霞带到了楼上,进了房子。
为了这一刻,刘磊和赵涵可真是忙活了好长时间:
先是揭下来墙上贴着的中介友情提醒——"请保管好您的贵重财物,日租房人员流动大,遗失物品概不负责";再是把桌子,柜子里摆上衣物,制造长期居住的假象;最后这点是赵涵提出来的,他把床头的固定电话拆了下来,免得刘磊的父母要座机的号码。
蔡慧莲一坐到沙发上,就把带着的大包小包拖到了跟前,从里面拿出来衣物、被罩等。最后还把装肘子的饭盒拿了出来,让刘磊放冰箱里。
冰箱就放在客厅里,打开的那一刹那,蔡慧莲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问道:"你们冰箱怎么空着啊,平时没有东西往里面放吗?"
刘磊一下子愣住了,果然百密一疏,自己把这茬儿给忘了。好在赵涵反应比较快,说道:"阿姨,我们平时工作比较忙,所以总在外面吃,冰箱里也就没什么好放的。"
刘磊喘了口大气,向赵涵点头致谢。
编瞎话对于刘磊来讲,是一个非常痛苦而又困难的事情。之前欺骗母亲,他用的是电话,现在真面对面坐在一起,需要表情协调着一起伪装,真是让刘磊难受得要命。好在有赵涵相助,交谈中每每遇到紧急情况,他都能帮忙顶住。不是因为赵涵比刘磊聪明或者会撒谎,而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之人,心里不像刘磊那么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蔡慧莲抓紧了时间和儿子说话。这闻名不如见面,思念也同样不如见面,平日里蔡慧莲给儿子打电话都经常掐着秒,看着时间快到N分59秒的时候再挂断电话,有时候不小心超了,还要让儿子陪着自己再说几句话,非要做到"分秒必争"。现在,终于能看到儿子了,蔡慧莲对着短暂的相见自然更加珍惜,如果说平时打电话的代价是话费的话,这见面的代价可是需要和吴彩霞在车里憋一路,怎么着也得收回成本不是。
饭点儿到了,刘磊提议去外面吃一顿。
在小区不远的餐馆里,刘家三口、赵涵和吴彩霞找了个挨窗户的地方,围坐在一起。
"磊子,工作还顺心不?"蔡慧莲问道。
"顺心,顺心。"刘磊说这词儿的时候,脑子里正关联着不远处小月河畔那拥挤的公寓,在这工作没落实,睡觉不踏实的日子里,笑着说出些褒义词,真是对脸皮的一大考验。
"你公司人多不?领导对你好吗?同事处的还不错吧?"蔡慧莲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刘磊硬着头皮把公司的状况"勾勒"了一遍,为了更加形象,他尽量把事物描写得更具体,包括那子虚乌有的"公司租了半个写字楼"、"领导很器重我"、"同事之间关系不错"等等。说到最后,刘磊发现自己快要杜撰出一个新的世界五百强出来,话题一转,到了母亲的身体状况上。
"妈,你病可得注意,这糖尿病不能累着,更要按时吃药。"
蔡慧莲的感动立刻从心底涌出:"儿子,别担心。咱家你爸是生产劳动的主力军,做饭、洗衣服我都不用操心。每天晚上,你爸都用热毛巾给我揉腿,你也知道的,糖尿病最先伤到的就是人的腿脚。你出门在外,用不着担心我,我还有你爸呢。"
"爸,那麻烦你照顾好妈。"刘磊看了看在一旁叹着气的父亲,言语中掺杂着恳切和无奈。
刘岳点点头,为桌上的五个人的杯里续上了水。
饭吃到半中间,刘磊从身边的落地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文亮,背着吉他向他这里走来。他看见刘岳在里面吃饭,冲着窗户笑了笑。
坏了,要露馅儿,眼前的事情张文亮并不知道,刘磊绷着个脸朝张文亮摆摆手,示意他赶快离开。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阳光打在饭店的玻璃上,让张文亮根本分辨不出刘磊着急的表情,他还以为是要招手让他进去,于是小跑着冲进店里。
"刘磊,昨个你和赵涵怎么没回去睡觉啊,我和王洋以为你俩失踪了呢。"
晴天霹雳,彻头彻尾的晴天霹雳。
"刘磊,这位是?"蔡慧莲看了看眼前的张文亮。
"我同学……"
"他怎么说你没回去睡觉,你不是和赵涵一起住吗?什么叫'没回去睡觉'?"
刘磊的脑子像进了沙子,转不动了,他木讷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回答。站在一边的张文亮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穿梭。
"你是不是说瞎话了!"蔡慧莲死死瞪住刘磊。
赵涵这下可帮不上忙了,作为刘磊的"军师",他是怎么也没有算到这种情况,看着脸色苍白的刘磊,他也为其捏了一把汗。
"快说!"蔡慧莲这回可真的发怒了。
刘磊委屈地点点头,把日租房的事情和盘托出。
"哎呀,你想气死我和你爸啊!"蔡慧莲感到眼前似乎冒起了金星,握着餐巾纸的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比画着,似乎想把刘磊的魂儿揪出来鞭笞一番。她喘了几口气,又问道,"那你工作那事儿是真的假的,你公司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纸是包不住火的,刘磊全都交代了。
打从谎言被识破的那一刻起,刘磊就像陷入了植物状态。
四年多了,蔡慧莲没有骂过一次刘磊,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儿子,此刻成了她撕心裂肺的对象。
"不行,我要看看你到底住在哪里!"蔡慧莲一拍桌子,叫来服务员。
"结账!"
"妈,我来付钱吧。"刘磊颤颤巍巍地说。
"你都这样了,付什么钱?先把你自己养活了再说吧!"蔡慧莲掏出自己那磨到掉了皮的钱包,拿出两张红色的一百,塞在了服务员手里。刘磊此时看来,和他十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
"蔡姐,你不用这么生气,孩子还小,不懂事儿。"吴彩霞在旁边劝慰道。
不听到吴彩霞这话倒也罢了,她这一出声,真的是又往蔡慧莲的心上泼了股热油。蔡慧莲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都不出来,除非老天爷能缝住吴彩霞的这张嘴,否则回到望湖镇,今天的事情就会像新闻一样散播开来。
钱找好后,蔡慧莲让儿子带她到公寓去看看。一路上,刘磊就像是被押解着,每前进一步,就如同离最后的审判近了一些,他看着身旁一言不发的母亲,身子快要摇摇欲坠了。
终于到了"朝阳学生公寓",蔡慧莲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就是晚上盖着十八层被子去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地方会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想当年,刘磊还小的时候,一家三口住平房,厕所是公共的,环境也很差,可比起眼前的这个学生公寓,却也能好上不止十倍。蔡慧莲一步一步踏进楼内,顺着楼梯向上爬着,身边经过的男女都会侧过头看看这个中年女人,她的眼睛里不再只是愤怒,竟浸出了滚烫的泪水。
在走到刘磊住的屋子门前打量了一番后,蔡慧莲终于开口说话了:"儿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小开间儿?这就是你所谓的'挺不错'的生活?你当你妈是傻子啊!"蔡慧莲说这话的时候,气愤只占了三成,剩下的全部是痛苦。
"妈,我本是怕你失望,才编瞎话骗你的。"刘磊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本以为会再挨一顿大骂,刘磊已经准备好英勇就义了,哪知蔡慧莲一下子扑到了儿子怀里,手从后面敲打着刘磊的脊柱。这脊柱分明向外凸起着,让蔡慧莲心里更是一酸:我的儿子啊!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你太让妈妈失望了,你看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蔡慧莲近乎抽泣地把内心最想说的话吐了出来,这一幕让站在旁边的众人都心潮起伏,仿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事情的本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没有人会埋怨刘磊的谎言,在这简陋的学生公寓里,母爱虽然被拘束得很狭隘,但却异常伟大。
吴彩霞的手机响了——胡康办完事了。
本来以为会满怀欣喜而归,本来以为这是一次完美的见面,可最终现实还是用它那不可抗拒的力量,为蔡慧莲的离去抹上了一道擦不去的黑色。临走的时候,她给刘磊塞了五百块钱,尽管儿子再三推让,可她还是坚持让刘磊收了下来,说是算给他交日租房的那两天费用。
自己谎言造成的损失,却需要由父母买单,刘磊在把父母送上车的那一刻,彻底变身了,他对天发誓,对父母发誓——要成为人上人!
从北京回来后,蔡慧莲就开始请假,不去厂里上班,她窝在床上,腿脚似乎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她时不时地坐起身来,目光从卧室的窗户、阳台的窗户、自家的院子,一直穿越到对楼的单元口。吴彩霞还是在那里坐着,旁边还围着一群街坊邻居,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蔡慧莲心里非常肯定,八成是拿自己的北京之行开座谈会呢,她叹了一声,身子一软,又躺了下去。
"老婆,你这是何苦呢!快下床走动走动,再圈床上,对身体不好。"刘岳端着水杯,手里捏着药片,走到蔡慧莲跟前。
"老刘啊,你说我咋命这么苦呢。打小娘就跟人跑了,扔下我和我爹。还没等咱俩结婚,我爸就去了。找了你,受了半辈子的苦,以为磊子能给自己争口气,可到头来,气是争了,可是都是怨气啊!"
"你这是气话!来,吃药。"刘岳把药片搁在老婆手心里,把杯子贴到蔡慧莲嘴边,让她把药顺了下去,继续说道,"咱儿子才多大,刚毕业,二十二岁。刚步入社会,是遇到些挫折,但咱不能从思想上把磊子一棍子打死不是?日子还多着呢,你不是常说'咱家磊子我还能不知道?'相信孩子吧,一定不会让咱俩失望的。"
"可是,你看那对楼的吴碎嘴,又在那里广播新闻呢,我估计我这事儿都上了头条了!"蔡慧莲嘟囔着。
"管她呢。人干嘛要为别人活着……老蔡,我说句你不中听的话。"
"什么话?"蔡慧莲扬起脸。
"你就是太好面子,我觉得这次这事儿,八九成是和你这态度造成的,咱不能给孩子太多压力。现在的大学生,有多少找工作的时候是一帆风顺的?几百万的毕业生去抢那么几个有限的岗位,想想就能知道竞争有多激烈。现在精英化教育已经转向大众化教育了,可是你的思想还停留在超精英化阶段。孩子不在身边,咱们不可能知道他有多难,给予支持就够了,你以前每次和磊子打电话,多半儿时间都是在畅想未来。二十出头的孩子,你却整天'买房'、'当老板'的挂在嘴边,你呀,心太急了!"
蔡慧莲本来是要反驳的,但是欲言又止,她看着丈夫放下杯子坐到床沿儿上开始给她揉腿,心里不住地叹气。她似乎有点儿醒悟,但终究就是那么一点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