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着病人的情况,又查看各项生理数据,病人家属便露出或喜或悲的表情,看看快要轮到黄叔,老乌的手机响了,是张若邻打来的,让老乌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那语气,像是有急事。老乌说,我有点事,一会儿再过来行么?张若邻说:“随便你。”张若邻如此一说,老乌知道定有急事,且张若邻对他这种漫不经心,大抵有些恼。但还是等了一会,跟着医生进了黄叔的病房。黄叔被医生、护士、程经理、黄云瑶、老板娘团团围着,老乌只有站在后面,听医生说病人病情,还是昨天那些话。末了交代病人要静养,不能太疲惫,让家属少坐一会儿就离开。医生、护士走后,黄云瑶俯过身去,握着黄叔的手,喊:“老窦。”黄叔微微睁开眼,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终是未说。老板娘站在床边,却是板着脸不说话。黄叔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程经理。眼睛从他们脸上滑过,似乎在找寻什么。看到老乌,黯淡无光的眼里,有两星火苗跳了一跳。老乌走近一步,说:“黄叔。”黄叔不看老乌,眼又往病房门口望,眼里那两豆跳动的火苗,仿佛被风“扑”地吹灭,黄叔失望地闭上眼,不再看大家。老板娘毕竟跟了黄叔一辈子,明白黄叔的心事。她这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在走廊外急得不知默默流了多少泪,进到病房,却冷着脸,此刻偏又冷笑一声:“望什么望,人家要来早来了。”黄云瑶说:“妈子,老窦都这样了,你少说两句不行?”老板娘说:“你们都看我不顺眼,好,我走。”赌气离开病房,却没走远,在病房外面站着。她是气黄叔病成这样,还在惦记着林小姐母子。所谓家丑不外扬,当着老乌这外人的面,闹这一出,黄云瑶和程经理都有些尴尬。老乌就对黄叔说:“黄叔,您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还有事,先走了,办完事再来看您。”黄叔听老乌说话,又睁开眼,目送老乌离开病房,那目光,甚是无助。
医院离《异乡人》杂志社并不远,走**也就十分钟**程。老乌连走带跑,一会就到了。张若邻说:“怎么这么半天才来。”老乌说:“在医院看个病人。”张若邻拿出一份传真,递给老乌。原来是封检举信,信是写给十佳外来工评选办公室的。老乌很快看完,顿觉浑身发抖,心脏仿佛被锐物刺中。
张若邻盯着老乌,说:“信上写的,是真是假?”
老乌擦一把汗,说,“……不全真,也不全假。”
张若邻说:“怎么回事?”
老乌说:“检举信上说,我收养乔乔其实是假新闻,说乔乔是我和一个打工妹生的孩子。这话是假,不信我和乔乔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张若邻说:“哪些又是真?”
老乌不停擦汗,却不想说。
张若邻说:“你得对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
老乌颓然道:“算了,不就是个十佳外来工吗?谁想争谁去争。”
张若邻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实情。”
老乌深吸一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乔乔的母亲,我是认得的,九二年时,我们同在瑶台厂打工,后来她出了厂,多年没有联系。直到我做二手房东,那时她被一个香港人包养,后来怀了孕,那香港人却失踪了。乔乔满百日那天,他妈妈把孩子丢给我,留下一封信,然后,然后不知所终。”张若邻说:“你说的全是实话。”老乌说:“您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张若邻说:“知道乔乔身世的都有谁?”老乌说:“……也就是刘泽,唐老师,李钟,子虚,再没有了,朱剑平他们都不知道。”张若邻说:“我知道了,有人写信检举你,你是我们文化局推荐的,现在文明办和十佳评选办把这封检举信传真给我,让我们查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写个说明,你对我交了底,我知道该怎么答复他们了。只要乔乔不是你的儿子就不怕,这信就属于诬告。要是文明办,还有别人向你核实这事,你还像从前那样说,不要说你和乔乔的妈妈曾经是工友。”老乌说:“算了,张主编,我退出竞选。太累了,没意思。”张若邻说:“现在不是你退不退出的问题,你是我们杂志宣传起来的人,又是文化局推荐的候选人。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老乌有些心灰意冷,说“我真的想不通,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搞‘文革’那一套。”张若邻说:“‘文革’虽说过去,但是那套人整人、人斗人的思想,却并未从中国人的思维中清除,这样说吧,这东西,是长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毒瘤,你一直在工厂打工,可能单纯些,在机关工作,就见怪不怪了,但逢有人升迁,就会有人背后捅刀子,而且最为有效的招数,就是拿人品说事,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完美无瑕?人嘴两张皮,好人也可说坏的。”老乌说:“我还是退出的好,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张若邻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是聪明人,肯定也猜到这信是谁写的。这事你不用再操心,我会同文明办解释。不过你也不要捅破这层纸,他做了亏心事,再想做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多少会有所顾忌。要是捅破这层纸,他会觉得是你让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人要是撕破了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乌说:“我不会同他计较的。”
离开《异乡人》杂志社,老乌心事重重,经过人民医院,想了想,没有再进去。而是给刘泽打了电话,说他想好了决定跟刘泽干。刘泽很高兴,说:“你在哪里?我正要和公司的股东去第一工业区看厂房。你要没事,就到第一工业区门口等我们,我介绍你见见公司的董事们。”老乌便去了第一工业区,刚到工业区大门口,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开进工业区。又听得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往第一工业区走,显然是去看热闹。老乌心里“咯噔”一响,害怕是黄叔的厂里出了事,也慌忙跑起来,跑到黄叔厂门口,才发现,出事的是黄叔工厂斜对面的伟业鞋厂。伟业鞋厂是瑶台第一工业区的老厂,瑶台工业区刚建,这家厂就进驻了。对于伟业厂,老乌是熟悉的,当时他在基德厂打工,就听人说过伟业厂如何好,工资如何高,好多人都想进伟业厂。但也有人说,伟业厂不能做久,特别是刷胶的工人,做久了会得一种怪病。
现在,伟业鞋厂门口,聚集了上千员工,拉着数米长的横幅,上面印着“依法讨要加班费遣散费!!!”。却是工人在罢工。显然,这罢工经过了精心组织策划,标语都是丝网印刷,上千人之众,一点也不显乱,有两个穿红T恤衫的工人,站在桌子搭起的高台上,拿着喇叭喊口号。红T恤喊:“依法讨要加班费!”下面的工人也都齐声喊:“依法讨要加班费。”红T恤喊:“依法讨要遣散费!”工人们也跟着喊:“依法讨要遣散费。”红T恤喊得甚是卖力、认真,下面的工人,倒有些像过嘉年华。警车的来到,暂时打乱了他们的秩序,人群中有了小小的**,但是工人很快发现,警察下车后,并未对他们怎样,只是站在一边,似乎在维护秩序。于是带头的红T恤在一愣之后,又高声喊起了口号。下面的工人,见来了警察,倒是把口号喊得越发高昂齐整。老乌从围观者的谈论中,大致知道,原来这家鞋厂准备搬去越南,工人于是组织起来讨要工资。这讨工资的标语,老乌似曾相识。而且这种组织有序的罢工,一看就有高人指导。正疑惑呢,手机响了。原来是刘泽。老乌接了。刘泽说:“怎么不接电话?”老乌说:“太吵,没听见。”刘泽问:“在哪里呢?”老乌说:“在第一工业区,看罢工呢。”刘泽说:“我们也在,你到美太厂门口来。”美太是玩具厂,也是千余员工,两栋办公楼,一栋宿舍楼,和原基德工艺厂一样的格局。离现在罢工的地方,也就是百米之遥。老乌过去时,刘泽等在厂门口,说大家都已经进去了。
美太玩具厂是第一工业区最早搬走的厂。就算区府不让搬,他们也准备把厂搬到成本更低的地方去。现在,两栋厂房里,用得着的东西全搬走了。有些铁架子之类,大抵觉得拆走比买新的成本更高,留着没拆。还能看出之前流水线生产的模样。刘泽把老乌引见给了一位姓董的董事长。董董事长看了一眼老乌脸上的胎记,眉头略皱,见老乌伸过手来,也伸手握了一下,说:“你就是老乌。刘泽多次说起你,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说那好啊,热烈欢迎,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筑巢引凤。”老乌说:“是刘泽老师高看我,我哪是什么人才?”董董事便不再同老乌说话,和许一墨、刘泽,跟着瑶台村的一位负责人,把两边的楼都看了。说这里可以办展出,那里可以改画廊招商,这里又如何改造成工作室,甚至连工作室做成何种风格,都在现场初议了。又下到一楼。许一墨**,把一楼改装成艺术酒吧。老乌就对刘泽说:“唐老师不是正想把他的网吧盘出去,找地方开书吧吗?”刘泽说:“有这回事?”老乌说:“前不久还听唐老师说这事呢。”刘泽当即就打了唐老师电话,问唐老师是不是想开书吧,唐老师说有这想法。刘泽说找好**没有?唐老师说正在找。刘泽就说:“你来第一工业区,原来的美太玩具厂。对,马上过来,你看了,保证会喜欢。”也就十分钟的功夫,唐老师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