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国务院安全部的调查员的提问一定是:她拖欠了房租?然后他立刻得到了证实——“没错”。
“她的确不太富有……”
我还差一大截才能争取做到“不太富有”。
“如果你怀疑我的诚实程度,就请您中断对我的讯问。”
听上去牧师太太眨眼间老成了二十岁。
“您究竟想打听我的房客什么?!……那么好,我告诉你,她按时出门上学,按时回家,睡觉前总要检查一下房内房外的灯熄掉没有。即便她偶尔吃我冰箱里一点菠菜,她也会在黑板上给我留言,通知我一声她吃了菠菜……你不明白我在谈什么?哈,您听见这些细节时,脑子里是不是有了一个安分守己、诚恳负责的人格概念呢?……没有,她从来没拖欠过房租。”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牧师太太毫不含混的谎言。
“……她总是按我们契约上规定的日子交纳房租、水、电、煤气费用。”
我发现支撑自己分量的五根手指已经软下去了。现在是我半个脸颊紧靠在墙上,墙是热的,我却是冷的。接着,我听壁脚的姿势不再标准;我脊梁弓起,夹紧两个肩头,大致是挨了揍或正在躲接的姿势。诽谤可以揍你,不属实的夸赞一样可以揍你。二十四岁的牧师太太这样护我的短,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竟给她二十四年的诚实来了点谎言的污痕。怎么能祸害得连这样一份真善美都保全不了了呢?是我,还是FBI,或是这位调查员该对此负责?……我若是争气一些,没穷得如此彻底,也不至于把好端端一个牧师太太逼得满嘴谎言。即便是善良美好的初衷,谎言毕竟是谎言。对于是与非的黑白间从没有灰色过度的牧师太太,她为我的不争气所付的代价可谓惨重。这样想着,我顺着墙滑落到地板上。我对自己失望过度。
“顺便告诉您一声——既然您对我的房客这么有兴趣,”牧师太太说到此处,孩子气又从声音里浮上来,“我们所有教友今天晚上在我先生任职的教堂里聚会。请您注意,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教友聚会,因为它的主旨是为一个有文学天才的中国作家募捐。没错,就是她。……您如果也有钱要捐助她,欢迎您。您不觉得吗——我们所做的,正是弥补您这类人对她造成的损伤。……您不觉得这是损伤,那是您的事。……我怎么看?在我看,她是一个被放在箩筐里的孩子,大水把她冲到我们的岸。我想让她知道,我们这个岸上的人不都像您这样,狼犬似的对她吸鼻子。……您一点都没错,我的确对您缺乏正确认识,因为我丝毫不打算认识您。……对极啦——我们纯朴善良的美国大众对您这号人充满误解,可误解使您的形象好些;在误解里,您这号人至少可以像外星人一样,对我们有种神秘感。……您和FBI不一样?可能吧。不过我们都是门外汉。在门外汉眼里,FBI、CIA,还有您,区别不大。……那您可错了,我最喜欢动作片。”
我得承认牧师太太口才非常棒。国务院安全部的调查员连插嘴、冷笑、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他只好说,祝你们今晚好运。他指教友们为我而发起的捐款。
牧师太太说:“谢谢。也祝您的调查好运。”?
正在我陈述期终作业时,移动电话在我书包里响起来。我的英语马上变得十分口吃。铃响了七八遍,安静了,而我的口齿刚恢复流利,它又响了起来,这次它不屈不挠,跟我抬杠一样持续鸣叫。我只得停下,把它关闭。瞟一眼东倒西歪坐着的十七位同学,被电话铃分了神,越发东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结巴着陈述完,他好出去抽烟,却只能狠狠憋着烟瘾,泪汪汪地坐在那儿颠膝盖。他想,你好好的非跑来学文学创作干吗?创作这口饭本来土生土长的美国文学青年都不够吃,就你这一口结巴英文也要来抢?……我对他歉意地赔了个笑脸,他用手里的烟斗在空中挥了两下,脸还是和气的,烟斗却极不耐烦。他的意思是:就别客气啦,已经是落花流水就凑合结束它吧。
我不知道他会减我多少分。满心杂念全是关于奖学金,嘴还在硬撑着往下陈述。我突然感到绝望:我每讲一句话得花多少气力啊——发音、吐字、表述的逻辑,那些由十来个字母组成的大词是否能背诵齐全。……我干吗要去用那些吓人的大词?这些被美国人叫做“十圆大词”“百圆大词”的词,被我吃力地咬着、嚼着,被我精疲力竭地吞着、吐着……在我准备口头陈述的日子里,我上百遍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背诵着这些词,对着镜子,纠正自己唇舌齿的动作,希望它们被我千呼万唤之后,会在此刻同我亲熟,亲熟得成为我声带、唇齿、嗓音的一部分。这时我绝望地意识到,这些百脚虫一样长的词汇,在我口中将永远是些异物。我在翰尼格一个人的鼓掌声中结束了陈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来,跟着拍起巴掌,一听就懂:谢天谢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动电话的记录,是“器官掮客”打来的。他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出价最高的买主。我说我的经济恐慌暂时得到缓解:教会一群好心人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钱。捐客很不开心,说他为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部工作时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个钟点;就算他一个钟点挣十块钱,我也该赔偿他四百块。我说我刚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变成了房租、水电和煤气费用,我现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说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难道要我为你工作的四十个钟点算奴隶工作时?我说:错了,美国废除了奴隶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说: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这四百块钱?我说我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静默一阵,说:那行,就来个“命一条”吧。
我把这话告诉里昂,里昂说:你完了,这位掮客最大优点是说话算数。倘若他真的来跟你要“命一条”,你怎么办?
我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命一条”?
里昂把浓黑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半晌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麻?
我说我什么时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卖给你什么价?
我不吱声了。
他走过去关掉音响组合,又走回来,同我面对面坐着。他卖给你什么价?
他请客,我抽了几次。
哦。味道好的话你再去找他买。他什么时候请你客的?
早了。圣诞节刚过的时候。当时我在跟他谈交易。我看着他在茶几上飞快动弹的右手,在弹奏他脑子里一个乐句。静默而疯狂的弹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电话。电话刚拨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说:走,去一趟“无出路咖啡馆”。
我问干吗去。
那里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条”。
他说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头发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划过我后脖颈,将我的头发轻轻撩出来。里昂的爱抚爱怜一向这样漫不经意,这样随便和细腻。他这动作在上阿花那里做过多少遍呢?那清凉细风一般的触碰。有时我觉得那些触碰不是来自一具肉体,而是来自那肉体的知觉。而接受那些触碰的,也不再是实存的我,也是无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银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牵住我的手走进“无出路咖啡馆”,我突然很想明白我们的肌肤和知觉接触的意义。
他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个人打招呼:Hi。
三个人都回了礼:Hi。
只有掮客却闷下头,呷了一口玛格丽塔。他脸埋下去时眼并不闲着,盯着里昂和我握着的手。等他咽下那细长的一口玛格丽塔,他脸上有了讥笑的阴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里昂两只手相握的意义。
妈的里昂,要么四百块,要么命一条。想好了来告诉我。掮客说。
你好好看看,里昂说,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个儿的。懂没懂?
你是说,她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块钱之前,她是我的。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怀好意一点儿也不想瞒谁。
你要把她怎样?
别付那四百块,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样。
里昂又站在那里盯了他几秒钟,拉着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该对里昂的所说所为怎样反应。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掮客追上来。
里昂说:不是没商量吗?
是没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块,或者两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要血?
下礼拜一,我一个客户要做手术,需要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她信不过医院血库的血。换了我,我也信不过。这年头。
她什么血型。
O型。妈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着你吗?这老巫婆六十九岁,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须手术。一下子我哪儿去给她找活血库?还要三十岁以下的活血库。我凑到现在才凑到七百毫升。
里昂说:老巫婆嫌三十岁以上的血有胆固醇?
掮客说:你出个一千毫升该没问题。
我马上拉紧里昂说:我可以想办法凑四百块给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着里昂。
我又说:不就四百吗?!
捐客对着我把一个惨白的巴掌摊开:那就拿来——今晚就要。我拿了钱马上去订另外一个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给你,行不行?我问掮客,眼里轻度地有了媚态。
明天是礼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说,我礼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这不实惠的媚态。
里昂这时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掮客向一边躲了躲,他什么劣迹都有,除了抽烟。
里昂说: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说:我可以找你钱。
里昂你别发疯——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瘪了?!我说。我转脸对掮客,一个兵痞笑容在我脸上泛起。这个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时,我用了一回,效果相当不错。我说:你装什么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礼拜天,我肯定凑齐四百块。
他振振有词:礼拜天是我的神圣日,我绝对不干这类勾当。要付四百块你现在就付。
里昂说:这样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钱给我。
那我还得再去找个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杂,保险系数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细的人的血,老巫婆宁可不要。
我负责去找一个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没一个干净。不是疱疹就是淋病。
你他妈的反正要给他验血,淋病疱疹又不是查不出来。你不要就拉倒!
有些病在潜伏期验不出来!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说:实话告诉你,是病我都得过。他对我说:我们走,让他好好想去。
我们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过来似的,喊道:唉,还没谈完呢,你们上哪儿去?……
里昂回转身,说:回去取枪去——万一咱们谈崩了双方都得有准备。
他脊梁领路,倒退着迈步,一条胳膊不很认真地挡着我,似乎掮客真拿我当靶子似的。他这天没梳马尾辫,浓密的长发给风吹成一面黑旗。
我说:里昂,你跟他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哪句话?他问。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话。他眉毛轻微扭曲,他在不情愿进入某种处境时,眉毛就会出来这个形状。他不愿我把他推入一个处境,在其中他必须去对自己一些话负责,去为那些话点题。
哪句话?他追问。
这回是我在回避。我放弃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乐那样抽象地一笑。
是我对他说的“她的那条命”是我的——你是指这句话。
我害怕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和里昂之间,拉手不意味着别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搂在我肩头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条细而长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觉就没有归宿,无法类属。
他和我现在站在荒凉的地铁站。远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气味。这不悦人的气味似乎是惟一的证明:这是个属于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旧皮夹克打开,将我裹在两扇衣襟里。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好,裹王阿花裹惯了。一个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动作。多风的、寒冷的、叵测的芝加哥。
他的脸和我的脸稍稍错着位。不然是说不过去的。他在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件棉布衬衫,这个没什么体温的人竟很耐寒。
没有关系的,他说,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着他。我们之间的那点错位正在消失。我的样子是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么天真;我当然懂他刚才的话。
不对吗?他又说。
这个晚上他很挑衅,我这样想。
我不能开口。对,或不对,于我们眼下的姿势、距离都是极大讽刺。
他说:这样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进行多少真实节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对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么冷了。我的语言尽量随便、实事求是。我绝不能看透“御寒”这个幌子。
他说:今年冬天特别冷。芝加哥一般不这样冷。
我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