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尽力企图突破命运之罗网。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人平平淡淡,连挣扎痕迹也几乎看不出。但有些人却表现得曲折离奇,步步惊心……
江上风帆点点,小屋外花木依然。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肃瑟凄凉。是不是屋子里没有扑鼻饭香,没有呀呀儿啼之故?
当然凡是知道马玉仪已被“笑面虎”何同设计占有的人都猜得到,这幢江边的小屋变成人去楼空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就算何同确知沈神通已经丧命,他也不长居此地。何况根据他的线人密报,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伤重毙命。所以他更不会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这幢孤独却幽静美丽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间当然也包括了清醒而冷静查看一切遗迹的时间),时间对他好像忽然失去意义。肚子饿时他还是知道的,他也乐得借着生火洗米等动作而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马玉仪和小沈辛绝对不会忽然回来。但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对铁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儿子。
因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不但擅长跟踪,也是潜踪匿迹的大行家,故此小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简直是万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脑子里有很多时候完全不去想马玉仪和小儿子,只拼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声音、举动。还拼命回忆一切他曾经讲过的话。甚至连粗话脏话都一一尽力从记忆中翻寻出来。
他好像有点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寻思,有时喃喃自语。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忘记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却记得很清楚。自从沈神通、朱慎、司马无影,还有冯当世、冉华俩一对,再加上武当痴道人和胡说和尚走了之后。她被鸡婆婆关起来,一口气关了五天之久。
只是后来鸡婆婆要炼药,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来帮忙不可。因为她炼药万分秘密,从前是一个名叫玉莲的丫头做助手。但后来等到麻雀十二岁会做很多事情之时,玉莲就忽然不见了。此后就一直由麻雀帮忙。
除了炼药之外,还有压力是来自顾慈悲、“万里云雁”吴潇潇、“擂地有声”袁越这三大高手。
他们三人已成为大江堂“长老”。他们每天有“饭”吃(饭里面有药),有酒,有女人,有银子等等。但他们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样子,所以鸡婆婆只好把她放出来让那些老头子看。
只是他们看了好几天还看不出任何结论。换言之,谁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严温也要见麻雀,他“见”的含义当然比顾、吴、袁三人复杂得多。
在严府里若是走来走去,想不让严温“见”到,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这天中午,麻雀脚步缓缓而又沉重地在花园走动时,忽然被严温截住,并且把她带到书房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也相当宽阔,铺满厚软地毯,靠右边墙角有张大床,但锦帐深垂也不知有没有人?不过如果此床属于严温的话,严温既然不在床上,床内当然没有人了。
严温抓住麻雀一齐坐在地毯上,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麻雀只会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严温跟她说话,她却又会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麻雀道:“唉,唉,温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却日日夜夜想你……”
严温笑一声。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实就是爱,他哪里还不知道。
笑声中,他将她放倒平卧,然后脱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肤虽然白皙,身材虽然凹凸分明,极富于性感,但能够与她较量的美女不是没有。事实上严温已经见得多了。但何以这个女孩能使他欲火上冲,使他恢复雄纠纠男子汉?
何以别的美女就不行?
当严温在她身上尽力驰骋纵横之际,麻雀发出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
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个听见的男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此处讲的不是严温,因为严温已经不必等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人拨开帐子从大床跳下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上寸缕皆无,所以他的欲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严温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够了?”
那年轻人原来就是“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笑一下,道:“没有,我哪里睡得够,我从四川巫山赶回来累个半死。唉,其实不是累,只不过白走一趟,什么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觉得很疲乏。”
严温慢慢起身,一低头,看见麻雀眼上仍然闪耀着情欲光芒,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声音之温柔,简直比任何女孩子还要过之。
陶正直笑一声,道:“我被你们吵醒了,这小女孩是谁?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是的。”
“果然很不错。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应该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说对不对?”
严温摇摇头:“我就算想也办不到,因为鸡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陶正直拍拍胸膛,说道:“包在我的身上。”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耸丰满的Rx房,洁白滑腻而又紧绷的皮肤上微微有点汗水。
虽然她耗去极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体,她马上就有反应,就像是饥渴已久的怨妇,眼光、动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肤都迸出情欲光芒热力。
陶正直一点不客气,再不征求严温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
严温居然能够在旁边闭眼朦朦胧胧了一下。他惊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陶正直道:
“快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麻雀不大对劲。因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欲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气喘不已,面上表情看来有点痴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我知道她应该极之满足。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和姿势动作好像还不够。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严温居然一点不惊奇。“当然有古怪,她来的时候已经服食过一种药物。”
陶正直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大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来的女人,甚至由于“鸡婆婆”羽翼保护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会服食古怪而看来一定是春药的药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严温府内有被迫的可能么?
“鸡婆婆住处有无数药物,麻雀一定在她那里拿到药的,但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偷食这种叫做‘春满人间’的春药?”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话,我更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药性为妙。”
严温吃吃笑道:“这个不难,解药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个标致冶荡的大姑娘:“你坏死了,既然你有解药,你一定也有‘春满人间’。这种药还有解药我都要……”
严温去拿了两瓶药丸给他,其中一种是绿色的,取了一颗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躯四肢本来大大伸摊甚是淫亵,但绿色药丸一人口,很快就卷缩成一团,眼中情欲和面上痴迷表情刹时消退净尽。
她无疑已恢复理智。以她的年纪以及一身武功,虽是耗尽精力大伤元气,却也不至于疲倦无力得立刻睡着。
总之她还能够动,还能够想和观察。
陶正直很感兴趣地注视她,谁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后面,转动着什么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说她恢复理智能力。
“这个王八蛋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定很可怕。”麻雀对自己说:“他绝对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为从前若是有男人不怀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斩掉他的手,用脚就斩脚,但这个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里居然不恼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么呢?”
麻雀甚至听见自己心中叹气声:我不但不恼不恨,竟然还喜欢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但我又隐隐希望自己马上就此死掉。为什么我变成这种样子,从前的我到哪儿去了呢。
陶正直锐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见她的念头,因为他忽然向她说道:“你嫁给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惊,严温也微微动容。
“你若是嫁给我,有许多好处,你不但会觉得快乐,而且你还可以跟严温在一起。如果你真怀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可以解决,也只有这样鸡婆婆才会答应。”
麻雀只会昏眩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唯一解决途径。
小屋内已经昏眩,从前的温馨笑语还有小儿子叫闹哭声,都有如白天的光线消失无踪。
你如果看见沈神通镇静安详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内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门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渐渐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闲态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热和新鲜,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不断替他冲水换茶,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精悍汉子,也是沈神通亲信之一,姓彭单名一个璧字。
彭璧像幽灵一样躲开沈老总的眼光,烧饭烧菜以及不断在四下巡视,却丝毫不敢惊扰老总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烦恼是担心老总除了喝茶之外一点东西不吃。三天三夜来就算铁人也没了气力,如果忽然有变故怎么办?
彭璧总算熬完了烦恼。因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边,昏黄灯光照在刚做好的饭菜上,沈神通这一顿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问:“老总,你有了结论?”
“对,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犯错误。”沈神通显然有点疲倦。
“老总,你一向料事如神,这一回也绝对不会出错,我敢用人头担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过老实说他的笑容竟是含有凄惨意味。“我的结论是:第一,何同为师父反叛我,暗杀我可以原谅,但他不该到这儿来,把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绝对不可原谅的罪恶。”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就恨得牙齿咯咯的响。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会躲到哪里?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谋的人,到了逃亡之时,也一定不会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够判断问题?你怎知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踪?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这种充满智慧及经验的推论,彭璧只有恭听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于时间过去很久,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所以已经不必焦急了,早一点找到他们或者迟一两年都没有区别了。”
彭璧只能深深叹一口气。老总这话其实浅显确实得有如砂永远不能煮成饭一样简单。
“第四,何同过去所说过的话,我想了又想,发觉除了杭州或南京这一带不算,只有两个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过。一是长江口的崇明岛,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骇然道:“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数千里之遥。老总,别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这一宗……”
“你一定还没有发现这两个地方有何相似之处?说穿了很简单,两个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达的。而且何同师父就是东瀛忍术宗师,他当然跟海也有关系。”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关系,可是何同在遥遥数千里两个港岛地方,等于一支小针掉落大海,谁查得出来?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们可以行动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镇江。
沈神通已经完全恢复常态,镇静安详而又果决,任何部属只要一瞧他的样子,马上增加几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办不到的事也都办到了。人的信心本来就这么奇妙的。
他们一直躲在船上,中午过后才上岸。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庙,在喧嚣人群中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入一道角门。
门后有一个四十来岁乞丐倚墙阖目打盹。
沈神通不让彭璧走近,独自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五两金子,放在壮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这气味还不错吧?你要不要赚?”
五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就算殷实商人也想赚,何况一个乞丐?
偏偏这乞丐好像有点特别,他面上挤出笑容,但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赚得到而没命享受,我赚它干什么?”
“你要了不少年的饭,已经是这一带的头儿。我知道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所以我请你帮我去看一棵树,你把意见告诉我,这锭黄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树?”
“对,看不看?”
“那棵树大概不会吃人。在这儿还没有能吃人的树,但在别的地方却不敢担保了。”
那棵树的确不会吃人,只不过是一棵平常的槐树,长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树身很高。故此当那名叫石头二叔的乞丐头儿发觉自己忽然会在离地六丈高的横桠之时,不禁头也昏了,眼也花了。
“这个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这棵树。”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头二叔,高一点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这个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个秀才告诉我,这叫做什么什么一种病。”
“你学问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学问也没有了,那什么什么病(惧高症)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要掉下去?我还记得那块黄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这棵树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认为跟“首领”阶级(任何行业)打交道都比较有效果,比较省时间,现在他又证明这种想法十分正确。
“那个人不一定从树下走过,但他却时时假扮你们叫花子走动。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他不识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讲明白,他一定会有很多麻烦。”
“所以你找到我头上?如果我没有听过这回事,这个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恐怕会变成碎裂的石头,躺在树荫下,我希望还会有些小叫花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乱葬岗去。”
这个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时松开手,石头二叔就肯定变成破裂的石头。
而石头二叔只须知道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这个人的的确确做得出这种事,这就够了,谁愿意躺在乱葬岗而不要黄澄澄的金子?
石头二叔迅快说了一番话,沈神通大概很满意?所以不但将他平安弄到地上,还当真把金子给了他。
这棵老树的故事还未结束。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在那六丈高的横桠上,又出现两个人。
一个是沈神通不必说,另一个却是年轻人,穿着很光鲜体面,看来最少是个家财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声道:“李必成,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无量,我瞧你样子也像是多福多寿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脚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恭维他、看得起他,绝对不会弄到这种地方对他说。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现在沈神通在他背后,所以他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沈神通。否则他一定认得沈神通,因为他从前已见过了。
沈神通又柔声说道:“我的手指一生气就会不听话,因此你就会掉下去,你最好别使我生气,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意思吧?”
背后这人话声充满了阴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听得出他真的会生气,而生气的结果当然是手指一松,让李必成从六丈高处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现在五层楼那么高。而谁能从五层楼上往下掉而安然无恙?
李必成手心脚心冷汗像泉水一样涌出,说:“你老千万不可生气。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气,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汤蹈火。”沈神通冷冷说:“我只爱听老实话,有一句不实,我就会生气,我的手指也会不听话了。”
李必成一直觉得这个人比鬼还精,同时也冷酷有如鬼魅。他究竟是谁?何以能使人那么害怕呢?李必成裤裆也不禁湿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里?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气壮,对不对?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尽你的脑子猜测一下才回答为妙。”
李必成打个寒噤,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因为他曾经花了数千两白花花银子打听这个人的死活,然后向何同报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踪下落当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别生气,侍小人想一想。”他一面发抖,一面当真用尽脑筋寻思推测。
可惜他所有的资料太少,何同根本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事,何同会跑到哪里去呢,他怎么晓得呢?
李必成由头到尾想一遍,亏他还能那么冷静的想,然后他全身瘫痪,声音变成呻吟似的:“沈老爷,你生气吧,小人的确想不出来。”
沈神通一松手,李必成坐不住,一个筋斗从树桠翻跌,直向地面飞坠。李必成这一刹那间那颗心都停顿不会跳动了,也惊骇得完全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还未受够,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掉下数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时抓住所以没有真个掉下去。只是目下倒吊于半空的滋味实在比真个掉下去还难受还可怕,这场噩梦,何时才能够结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没有昏过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迭应道:“还……还没有……”
沈神通道:“你胆子真不小,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从实回答我的问话?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够向他拼命叩头表示从实回答的诚意。但现在只能说:“小人一定从实回答,一定从实回答。”
于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来源是严府五个副总管当中的两人,自然连名字也都知道了。甚至连麻雀行将嫁给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后期跟何同的联络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这些事情都已事过竟迁,何同既已远飘隐遁,琐琐之事问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无奇的事情他听人耳中就会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传递消息。艇上有两种颜色不同的旗帜,如果是黄旗就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红旗,何同就会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现。他乘坐另一艘快艇会合,亲自在舱内暗格中取去书面报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么地方。
但沈神通却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临江小屋,每到那个时候就看着江面经过的船只,便很容易知道有没有密报消息了。
李必成说:“最后一次送出的密报就是沈老爷离开的前两天,严温尚不知道您老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个副总管却知道,这个消息送出之后,何同就从此不见,往后几次密报都原封带回。”
第三件事是关于崇明岛和天津,这两处地方,李必成记得何同曾经提到过天津。
单单是这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随时可以出走,你必须马上逃走的,那么你往陌生地方去呢?不,还是逃到又远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时间,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变成熟悉,但如果祸迫眉睫,当然就不一样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还在,只不过一只脚已经永远残废,终身变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认的破子。
天津已经十分寒冷,就算身壮力健的年轻人穿上棉袍也有点瑟缩,老弱之辈自然把皮袄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虽然曾经出公差到过北方不少次数,自以为已经是老经验,谁知从未到过北方(彭璧跟随他的时间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点彭璧换得跟北方人一样似模似样,最令人讶异是到了天津卫城内,他老人家竟然老马识途带了彭璧直奔北大关。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挂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说这种著名的包子丢在地上连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为这种包子必是出笼现吃。由于包子内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烫熟,而传说中狗最怕烫,若是被烫过之后,凡是听到响声脑子就会疼痛。),门首有个巨大的签筒。
他们站着吃过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走到一条胡同转角处的一家店铺,进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卤的锅巴莱。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黄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热又香。当然每人再加上四两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脸红脖子粗而又脚步歪斜,只好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连八天,彭璧别的不说,天津卫独特美味倒是尝了不少,由早上吃点心的面茶开始,到贴脖脖熬鱼,大清河面炸银鱼以至炸蚂蚱捻儿(即翅膀尚未长成的肥嫩蝗虫)为止,都大快朵颐好不开心。
唯一遗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这个人就算真的逃到天津卫,以这样一个北方商业最繁盛,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谁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间深院大宅之内,何同只要有钱,少不了有十个八个管家婢仆,他根本可以大门不出逍逍遥遥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没有钱非得出来弄些勾当营生不可,找到他的机会自是较大,但何同既然是准备行刺沈神通,岂能没有周密布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赚点钱准备逃亡匿居用岂是难事?
彭璧并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处吃喝。他老早也已展开行动,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确矮了一截,但事实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门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访缉拿之道,普通捕快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么几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们多几倍手法,极尽古灵精怪无孔不入之能事。
不过这一回沈老总分派他的工作只限于沽河的码头,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运、北运五条河流在天津交会,然后由大沽口出渤海。故此所有码头都十分繁忙热闹,每日不知多少车船人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货物粮米等。
彭璧自然会运用种种手法和关系严密查访,却谨依沈神通命令绝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处跑,不但去过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许多寺堂观庙,甚至连专卖旧货的街道也不时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后沈神通在街上走,两边店铺大多是售卖故衣古董旧书等等,这时行人不多,沈神通并不十分期望会在此处碰见何同,他走到这种地方一来是由于习惯,大凡在公门当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惯走熟,例如这专卖古董珍玩、皮货故衣,甚至名贵字画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脏物集散最佳场所,捕快们甚至时时可以从这种街道抓到犯案叠叠的大盗或惯窃。
沈神通当然走惯走熟这类地方,尽管店铺、建筑、人物都不相同,他还是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乡一样,心情也轻松得多。
既然他有这种习惯,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见何同的机会也不是绝对没有。
不过有个人从一间店铺冲出来拦住沈神通之时,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赶紧开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这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一望而知是个老仆人,腰腿却也硬朗灵便,眼睛也还不错,他好像看见什么稀世奇珍一样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视。
沈神通真沉得住气,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脸颊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点值得您看个不停呢?”
老仆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爷真有眼睛……”幸亏他年老气衰,虽是大叫,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我猜我的声音使你认出我是谁?但我却早已认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么?还住在老地方?”
老仆人纳头便要跪拜行礼,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时动弹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强不过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爷,天可怜见,让我遇见您,我家老爷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论当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难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过他没有反驳,只道:“别急,慢慢告诉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当年是公门著名捕快头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从十二年前退休之后,如今却靠李干这位老仆隔些时候售卖古玩家具维持残生。
曹朔已经半身不遂,长年瘫痪床上,十多年下来,从前一些关系早已断绝,送钱送面的朋友已经很少,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女儿曹月娥。
这个女孩子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岁那年丈夫暴卒因而变成小寡妇。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单的老父,本来十分合适的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贴补家用,有个姓张的牙郎(即经纪)来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后来当然是曹月娥被那张牙郎所诱,不但失了身还爱上了他。
这类故事只要有人类而人类又有男女性别的话,简直是必然发生,至于结局不是男女幸而结合,就一定是分离,如果有一方痴情的就不免茶饭无心面黄肌瘦恹恹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听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结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伤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见过,那时梳两条辫子,面白而圆倒也可爱,只不过长大之后变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伤心,她的老爹怎会心碎?
但老仆李干继续说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结局。
原来曹月娥并没有被张牙郎抛弃,也没有被迫分离(她爹已瘫痪而又无财无势,就算想惊动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现在还跟他跑,只不过从前张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现在搬出去了。
所以曹月娥时时出去,一去有时三两天才回来,这还不要紧,问题是她爹发现她常常眼睛红肿面上青瘀,显然遭过殴打,所以眼都哭肿了。
曹朔虽然瘫痪变成废人,但脑子还会想,他根本不必问就知怎么回事。
但这是女儿本身的冤孽,莫说很难插手,就算可以插手,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连床也不能离开。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过要你暗暗跟踪,主要是查明张牙郎住在什么地方。”
李干颤巍巍却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来了。”
沈神通听了地址,问道:“那儿附近有没有妓馆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两边胡同有十几家妓馆。”
那时候喝酒食饭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厅院郎庑掩映,隔间为阁,花竹吊窗各垂帘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极方便舒适。
沈神通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摸出五张银票交给李干,道:“这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每张二百两,你先去兑一张,家里尽量买够柴米油盐,曹大哥身体不好,多买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点补品给他吃,请个好大夫给他调治,你暗中告诉他,我已经管这件事,但现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仆李干含泪拜谢而去。
沈神通独自踱到那条街上瞧瞧,只见虽是午夜时分,但还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的,两边的胡同不时有浓妆艳抹女人出人,所过之处香风扑鼻。
这种地方他并不陌生,可是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来逛。
所以,当他穿过一条胡同经过三家妓馆,又经过一家朱漆大门之时,他虽然没看那间屋子一眼,却知道这就是张牙郎的居处,也是曹月娥来此与他幽会的地方。他陡然心头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习惯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拣在这等地方,因为何同向来每天喝点绍兴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绝不会上酒店查访,何况他向来不逛窑子,这妓馆当然也不必查,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嗜好,除了喝点花雕,就是喜欢吃点甜的点心汤羹。”
他微微一笑,发觉有一个道理真是永不会错的,那就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现在他简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赌一块钱,赌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则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热闹所在,绝对不会躲在寺堂观庙过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绝不是想过繁华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踪查缉。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因为他看见一顶小轿,正是老仆李干形容过的。这顶小轿果然在张牙郎门前停下,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出现,然后隐没在大门里面。
若论别的,沈神通还不敢夸口,但说到眼力之锐利他绝不肯认第二,所以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记住她的相貌,还看出她既忧愁恐惧又渴望欢欣的神情。
但她为何来到此处,面上却露出既忧又喜,既怕又爱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铜钱,就从一个顽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