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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吾妹千秋 > 第26章

    第26章

    除夕夜过得不太平,姚贵妃自戕于临华宫,宫廷内外人心浮动,殿前司与内侍往来传令,在茫茫雪地里踏出了一条雪泥小径。

    而祁令瞻与照微同在坤明宫中守了一夜。

    他清楚这不合规矩,只是不忍心将她独自抛在这冷寂的宫廷中,何况照微也没有要遣他离开的意思,反而主动与他分食一碗汤圆。

    她喜欢红豆馅,不料错挑到一个芝麻馅的汤圆,咬了一口,皱起了眉,欲弃又觉可惜。

    祁令瞻未经思虑便已开口道:“给我吧。”

    说完又觉得过于亲密,不免后悔,照微却喜滋滋地将汤圆让进他勺中。芝麻馅缓缓从糯米皮中流出,入口时还是烫的,祁令瞻不敢细品、不敢细想,不动声色地囫囵吞下。

    吃过了汤圆,胃里暖热,开始感到困倦,然而今夜事多人乱,并非睡觉的好时候。

    杜思逐叙旧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祁令瞻打发回宫门处巡值。照微此刻困顿又无聊,左手翻阅吏部的磨勘文册,右手撑着额,已不甚清醒,髻间的流苏随着她瞌睡点头不住地拂来晃去。

    祁令瞻无意识地盯了她许久,直到指间的纸皱成一团方自觉,他垂目在心中叹气,一声沉过一声。

    倏尔推案起身,凭几发出轻响,照微惊醒,饧眼望向他,“兄长要去哪里?”

    祁令瞻走到莲花高足烛台前,拾起铜箸,将灯焰压暗了些,声音轻缓:“我不走,你到座屏后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照微摇头,仍伏在案上,过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肩上一重,是祁令瞻为她盖了一件披风。

    他又将压她臂下的磨勘文册抽出,站在烛台边翻看,对她道:“吏部的情况我比你熟,哪些人要提拔哪些人要贬谪,我先给你过一遍,省得你大海捞针,捞不明白。”

    照微轻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灯烛摇摇,书页无声,祁令瞻以为她睡着了,偏头却见她半张脸掩在披风的绒领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像慵懒又好奇的夜猫。

    不由得心头微滞,指节一颤。

    却若无其事地问:“困劲儿过去了?”

    照微说道:“喝过酽茶,本来不困,刚才只是太无聊。那磨勘文册上两百多人,前后如出一辙:某某人,某年进士,授翰林待诏,知某地知州知府……看得多了,比念经还头疼。”

    祁令瞻道:“纸上不能识人,等你临朝称制后,见了真人,也就慢慢熟悉了。”

    “我担心若不事先挑人给些好处,届时姚党反对,无人为我声援。”

    “此事我来安排,”祁令瞻说,“太后亦为君,你只须等有人主动投诚,不必先俯身示好。”

    照微闻言轻笑,祁令瞻问其故,照微幽幽望着他:“兄长前几日连坤明宫都不来了,我还当自己哪里得罪了你,今天反倒这么贴心,倒叫我猜不明白你的心思了。”

    祁令瞻蹙眉,“胡说什么。”

    照微茫然反问:“胡说什么了?”

    此话让祁令瞻觉得不安,心跳也骤然加快。那些他逃避的、不敢直面的情愫,轻易被一句简单的质问勾出,潮汐般铺天盖地朝他压来。

    照微满脸无辜,“瞪我做什么?”

    幸而杜思逐匆匆引殿前司都虞候来报,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

    杜思逐按剑向照微行礼,兴奋道:“肃王听说姚贵妃认罪自戕,刚刚打开府门,降了。”

    照微闻言起身,“他可曾说什么?”

    都虞侯欲答,却被杜思逐抢了话,“据说正坐堂中,一言不发。”

    照微看向祁令瞻,祁令瞻顺势说道:“处置肃王要谨慎,我亲自过去看看。”

    照微点头,待他将跨出门时又喊住了他,将挂在肩上的披风摘下,走过去为他披上,正了正绒领,说道:“肃王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重不得也轻不得,兄长千万小心,别被姚党拿住把柄。”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全然陌生的目光,令照微有些奇怪。她正自忖是否说错了话,祁令瞻却拨开了她整理披风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照微站在屏风边兀自不解:又怎么惹着他了?

    坤明宫外,夜风凛然如刀割,吹旋着盐粒似的雪霰,纷纷沾落在披风上。残存的美人香渐渐转冷,掠过鼻尖时,祁令瞻的脸色更加难看,寒如覆冰。

    他痛恨自己的放纵和沉溺,因恐惧于无法自控的情愫所以落荒而逃。

    他感到自责、自厌,可是自省后却是更深的无力感——她视他为兄,为无须设防的亲人,所以关心他、敬重他。而他那时存了怎样不齿的念头?他望着她的秀靥朱唇,肮脏的绮念几乎要将他拽入地狱业火中去。

    他病得如此厉害。

    杜思逐小跑着从他身后追上来,“子望兄!等等我!”

    茫然的思绪因被骤然打断而现出一线清明,祁令瞻回身看了他一眼,许是眼神太过岑寂冷清,令杜思逐讪讪止住了脚步。

    “怎么了子望兄,娘娘不放心,让我陪你一起去……”

    “娘娘?”祁令瞻嘴角牵出嘲讽的轻笑,又转瞬即逝,“娘娘是内臣的称呼,杜校尉,你应该口称皇后殿下。”

    杜思逐闻言挠头,“呃……我与娘娘,我是说皇后殿下,我们是旧相识。来永京之前,我并不知晓此事,也不知子望兄是殿下的哥哥,曾有狂瞽之言,请子望兄见谅。”

    祁令瞻不置可否,转而说起肃王的事,“我只怕他存了必死之心,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怕的是给姚党递把柄。自陛下身死后至今,姚党憋屈了太久,眼见着殿下要临朝称制,这种时候,万不能出纰漏。”

    杜思逐要细细琢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向祁令瞻请教:“若是肃王一心求死,偏要给娘娘……皇后殿下,添堵怎么办?”

    祁令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言冷语道:“他自己想死,但也有想保的人。你如今掌着殿前司,知道明远宫里住着什么人吗?”

    杜思逐摇头。

    这是他人生头一回到永京来,领了殿前司的职,好容易将偌大的宫殿布局转明白,还没能耐到详述其主的地步。

    “肃王的生母,秦太妃。”

    两人分道而行,祁令瞻去见肃王,杜思逐带人前往明远宫。

    和长宁帝在世时相比,如今的肃王颓如阶下囚,他抱着酒壶坐在地上,任一众妻妾痛哭哀求,任禁军首领或倨或恭,皆视而不见,只冷笑着灌酒自醉。

    直至看见祁令瞻缓步走进来,披了一身的月光和雪色,眉宇间皆是清峻冷意。

    肃王眯眼乜向他,含糊说:“外面传本王是乱臣贼子……祁世子,你说何为乱臣贼子?”

    祁令瞻缓声道:“以奸移忠为乱臣,以乱易序为贼子。”

    “那卫君者奸、弑君者忠,奉命者乱、夺器者序,世事如此颠倒,时也?命也?人祸也?”

    “肃王殿下。”

    “你别过来!”

    肃王厉色喝止他,自身后拔出一柄短刃,寒锋泛着青光,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冷笑道:“你们兄妹杀害皇兄,逼死贵妃,如今又要来杀我,可谓无君无父,既要窃国,又想得令名,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这半生虽不学无术,有愧皇兄教导,但今夜也有玉碎之勇,宁死不认这无妄之罪,不做你们收服人心的傀儡!”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真有壮士就义的热血。

    祁令瞻四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在角落里缩着一个奋笔疾书的翰林录事,那是姚鹤守去年点选的状元郎,及第前就以耿直闻名,姚鹤守打算培养他到御史台去给郑必和做副手。

    他今夜受丞相请托前来,是要将祁参知与肃王的对话与举动记下,明日借此来断公允是非。

    见祁令瞻看向他,那翰林录事不疾不徐起身一揖,说道:“下官但行史官本分而已。”

    祁令瞻移回目光,重新落在肃王身上。

    他缓缓擡起手,整理袖口,左手食指上挂着一枚红玉扳指,样式和纹路都十分特别,在细长鸦色手衣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滴血。

    肃王见了那扳指,像被人刺了一刀,猛然从盘椅间跳起来,摔了酒壶,狠狠拽住祁令瞻的领子。

    “你敢……!我母亲何辜,你们祁家人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祁令瞻从容不迫,眼尾扫向角落里的翰林录事。

    肃王让他退避,那录事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肃王暴起,挟其颈问:吾母何辜,汝无王法欤?”

    肃王恼怒,“滚出去!”

    录事恭声道:“殿下欲脱罪,欲伸信于庶寮,则事无不可对人言。下官只记白纸黑字,不会妨碍你们议事,也不会挂一漏万,偏听偏记。”

    祁令瞻开口对肃王道:“太妃无辜,却有教子不力之责。圣人云,孝子行事在外,莫敢忘父母之名。倘殿下今日愿认罪伏法,你身为宗室亲王,太子唯一的叔叔,尚有宽赦的余地;倘仍不愿改悔认罪,是令太妃惭颜,隳太妃慈名。”

    “我不信,”肃王冷笑,“有人答应过本王,不会牵涉……”

    正说着,他偷偷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府僚匆匆前来,将一张字条展于肃王面前。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殿前司围明远宫,强搜紫宸殿纵火贼人。

    “祁令瞻!”

    肃王双目通红,恨意欲裂,手中匕首抵在他颈间,随着他的呼吸,一条细如红线的血痕,沿着刀刃蜿蜒而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歇斯底里近乎沙哑:“你不怕我现在宰了你,与你鱼死网破?!”

    祁令瞻垂目轻笑道:“一死报君王,为臣之至道。鄙人无惧。”

    肃王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恐惧和紧张,却没有,一丝都没有。

    他静如无知觉的玉塑,嘴里的话是虚的,脸上的笑是假的,唯有悍不畏死的冷漠是真的。

    他是一个冷静至极的亡命徒。

    肃王心中想,姚鹤守想见他被逼死于王府,明日就能以此为矛,攻讦祁家兄妹,以此毁坏明熹皇后贤名,阻拦其临朝称制。但祁令瞻不怕死,他牵涉秦太妃,不惜以身涉险,也绝不会让这盆凌逼宗亲的脏水泼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逼死肃王是罪,逼死秦太妃也是罪,他不惜做到底。

    思及此,肃王缓缓后退,手中匕首“当啷”一声坠地。

    翰林录事提笔蘸墨,开口道:“请问殿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肃王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翰林录事笑而不言,只默默记在纸上。

    肃王踉跄走到堂外,振臂大喊道:“来人!给本王上枷!有什么罪,本王一概认了!”

    肃王愿意就刑,押解往刑部大牢。

    了却肃王府的事后,天色已平明泛白,远方零星传来几声爆竹,祁令瞻这才意识到,除夕已经过去,此刻是新的一年。

    张知和平彦一同在外等他,祁令瞻先同张知交代了几句,对平彦道:“我随你一同回家。”

    容汀兰听了外面的风声,心中牵挂,祁令瞻归府后沐浴更衣,换了件高领的袍子将伤口盖住,这才往和光院去给父母请安。

    永平侯万事不挂心,祁令瞻安抚容氏道:“母亲放心,二妹与阿遂无碍,礼部正在为新帝登基做准备,等到正月初五……”

    一言未毕,下人来报:“老爷!夫人!皇后殿下驾到了!”

    祁令瞻手中茶盏蓦然一斜,茶水尽洒在了衣袍上。

    照微微服而来,只带了锦春和几个侍卫,仍惊动了不少人,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她脸色冷寒,步伐匆匆,衣袂如飞,边走边对锦春道:“本宫要剁了李继棠的手!还有那姚鹤守,他加诸本宫与兄长身上的一刀一剑,本宫迟早加倍讨回来!”

    一脚跨进和光院,却见祁令瞻负手立于影壁处,蹙眉深深望向她。

    “不是让张知告诉你,让你在坤明宫待着,哪里也别去吗?”

    “张知说肃王伤了你,”照微三两步上前,掰着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松了口气,“我还当你伤得要死了,走不动路了……既然没事,为何不先入宫见我?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兄长大人了?”

    她的声音清灵如碎冰,悦耳如跳珠,但落在祁令瞻耳朵里,却如天火燎原,将他堪堪修得的平静烧得寸缕不剩。

    他抑住轻颤的指节,将衣袖从照微手中拽出,后退了一步。

    冷淡对她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