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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吾妹千秋 > 第52章

    第52章

    整整十鞭,有照微亲自在旁盯着,掌刑的内侍不敢留情。

    最后还是祁令瞻上前喝止,他夺过内侍手中的鞭子扔在地上,转身对照微道:“他是翰林录事,素有清望,你在宫里对他施加私刑,就不怕翰林院和御史台闹吗?”

    “关翰林院和御史台什么事。”照微不以为然,垂目看着薛序邻,“这虽然是私刑,为的也是本宫与他之间的私事。”

    祁令瞻道:“你堂堂太后,与一翰林能有何私,这话你不该说。”

    照微冷笑,“此事又与参知大人何干?”

    祁令瞻哑然。

    她对行刑的内侍说道:“谁准你们停了?给本宫往死里打,打到本宫消气为之。他既舍得这一身剐,本宫何至于怕御史口舌!”

    又对祁令瞻道:“参知若要观刑,就请上座吧。”

    祁令瞻目光复杂地看向薛序邻,见他虽疼得面色苍白,仍挺直着脊梁,没有丝毫怨怼的神色。

    他问薛序邻:“你这是哪里得罪她了?”

    薛序邻咬着牙关轻轻摇头,说:“是为钱塘的事……参知不必插手,这是我应得的。”

    “你与她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太后有所问,臣不敢隐瞒。”

    他的身世,还有他曾写信给永平侯的事,如今她已全部知晓。

    永平侯已故,容汀兰回京,这些事早晚也瞒不住,只是不该从薛序邻嘴里说出来。

    祁令瞻走到亭中,背对着内侍与受刑的薛序邻,问照微:“这些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照微擡目瞧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笑似讽,“你刚从钱塘回来时,我也问过你,难道你不说,我就得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么?”

    “但你此番却连见我也不肯。”

    “我这是……”

    自从知晓了舅舅被绑架的真相,照微心里一直攒着火气,她有更伤人心的话,只是望着祁令瞻这一身寡素的衰衣,和他眉心难散的郁色,那些话终究未说出口。

    话音转了个弯,她说:“我这也是怕你为难。”

    祁令瞻面上现出一瞬苦笑,又倏然散去,“当初确实是为难,我怕我说了,你我连兄妹也做不成,今日看来还是避不开这个结局。”

    照微并不信这话:“难道你从前欺瞒,竟是为了我?”

    祁令瞻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为了他的什么,祁令瞻没有说,照微也没有问,两人一时沉默,此间唯闻鞭子破风的尖啸声,一下接一下,落在薛序邻背上。

    打完三十鞭,照微喊了停。

    内侍将薛序邻从刑凳上扶起,他接过适才脱下的官袍重新穿好,整衣理冠后,缓缓挪步到照微面前,跪地叩首谢恩。

    照微对身边内侍说道:“去御药院取两瓶御用的金创药送给薛录事,尚食局里近来新做了两种口味的点心,召白藕和西川乳糖,也各取两盒,送给薛录事尝尝。”

    她的语气重又变得温和,转头对薛序邻说:“既然挨下了这三十鞭,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以后你若再敢欺瞒本宫,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易饶过你。”

    薛序邻叩首道:“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起来吧,”照微指了两个内侍去扶他,细致叮嘱道,“派人去院里告个假,在家多休养些时日,等你伤好了,再入宫给陛下讲经筵。”

    薛序邻谦声应道:“是。”

    许多内侍护送他离开,一路互相提点着小心,像捧着一件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器物,生怕磕着碰着。

    祁令瞻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见他虽然满身鞭伤,但其后捧着药膏与食盒的内侍却显得十分招摇。

    他说:“太后娘娘近来待人宽和了许多。”

    照微说:“你也说这是滥用私刑,总不能当场将人打死。何况,本宫以后还要用他。”

    照微起身整衣,女官呈上帕子给她擦手,茉莉花的香气浓郁沁人,从她湿润的指间悠悠散开。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削葱翠玉般的手上,想起今年春时,她偏爱的尚是玫瑰露,如今却已换成了茉莉香。

    离开之前,她问祁令瞻:“你到福宁宫来,是有事要找本宫吗?”

    祁令瞻说:“只是路过,看了场热闹。”

    闻言,照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人看。”

    说罢就转身走了,留祁令瞻在身后行礼恭送。

    是夜,坤明宫中灯火通明。

    照微与容氏待在一处,看她给为永平侯立衣冠冢用的襕衫上刺绣,绣的是道家经文《南华经》。

    她倚在容氏身边静静看了许久,问道:“《南华经》有那么多字,丧礼就在过几日,娘能绣完吗?”

    容汀兰轻轻摇头,“我只是想找些事情,让自己心中安静一些。”

    照微擡手环抱住她,“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容汀兰不置可否,说道:“他铸下大错,险些害得郁青永远不能与我们重聚,你和郁青怨他、恨他都是应该,不必因为顾及我而违心宽宥,否则我心中更难以自处。斯人已逝,如今是恨也好,难过也好,不过只剩下心中一种感觉,又有什么所谓呢?”

    照微说:“我不太能明白。”

    容汀兰垂目一笑,“你还小。”

    照微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与年龄无关,有些事你未经历过。”

    照微想了想,问她:“娘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容汀兰手中的银针一顿,望着照微年轻美丽的面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是基于前尘往事,还是基于照微如今的身份,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挑起的话题。容汀兰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时辰不早了,去安寝吧。”

    照微摇头说:“你不能和兄长一样,仍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与我说。我不想猜你们的心事,猜又猜不透,猜透了,你们更不高兴。”

    容氏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在福宁宫见过子望了?”

    照微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告诉容汀兰。

    她说:“我瞧得出来,侯爷去世后,他愈发不拿我当妹妹。从前我未出嫁时,他虽时常与我生气,但总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倒好,见了我,不阴不阳喊几声太后娘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也都藏在心里,生怕我知晓。”

    容汀兰沉吟许久,说道:“你许久不肯见他,今日因为三十鞭便原谅了薛序邻,想必他也当你是在疏远他,心中不好受。”

    照微冷哼道:“我不信他会为这种事纠结,他巴不得……巴不得我不去找他的麻烦。”

    “你们兄妹啊,从前在府中,吵闹也不伤感情,”容汀兰叹息说,“如今牵涉的多了,为家为国,互相总要留几分体面才是。”

    何以保有彼此最后的体面?无非是从此他视她为太后,她称他作副相。他不干涉她重用谁、厚待谁,她也不过问他的心事,究竟要站在谁的立场上。

    史书上多得是拔刀相向的外戚。

    曹丕要夺刘协的皇位时,他的妹妹曹皇后掷玉玺怒斥他,手足阋墙之事屡见不鲜。如今在大事上,她与祁令瞻尚能同声相应,已属难得。

    照微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只是她心中仍有一点怅然,望着菱花窗外浓沉无尽的夜色,想起曾经的一些场景。

    窈宁姐姐去世那天,他从临华宫里护她离开时,劝她珍重,对她说: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妹妹。

    长宁帝去世后的除夕夜,他带着母亲煮的汤圆入宫,与她在坤明宫内一起分食,没有嫌弃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汤圆。

    这些寻常人家的兄妹情分,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后怕难再有了。

    七月二十七日,永平侯丧礼,京中官员前往侯府祭拜,府邸人家皆在路旁设幡路祭。

    照微与武炎帝李遂驾幸永平侯府,在灵堂前举了三炷香,又被侍从簇拥着离开。她登上龙舆时,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于攘攘人群中,一眼看见了立在拒霜花旁的祁令瞻。

    因这突然的回望,祁令瞻岑寂的脸上竟现出了生动的神色,先是错愕,继而又缓缓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当然没有笑的心思,那笑意是勉强做出来给她看的,许是一种示好,照微见了,心中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锦春低声问道:“是否要奴婢将参知大人请过来,听娘娘教谕?”

    照微说不必,登舆后坐定,垂目整理宽袖上皱如水纹的衣褶。

    然而轿舆起驾时,她却又吩咐锦春:“你去与他说,天将立秋,让他多保重。”

    锦春去传话,祁令瞻听罢,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

    锦春问他:“礼尚往来,难道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让奴婢捎给娘娘?”

    祁令瞻心道,他何以与她礼尚往来。

    真话不敢说,假话惹人伤心,客套的话平白疏远,不如不说。

    他沉吟片刻,问锦春:“你们娘娘,近来还练字吗?”

    锦春说:“练的,每日睡前除了妆后,娘娘都会写一页字。”

    他让锦春随他去书房,从博古架上取给她一副字轴,与她说:“这是《多宝塔碑》的拓本,你带回宫,帮我交予她。钟繇的字确实不适合她,颜氏风神洒脱,更与她相和。”

    锦春小心接过,敛衽行礼:“奴婢记下了。”

    八月初二,容郁青的夫人与女儿到达永京,早有内廷的轿舆候在码头,张知亲往迎接,在东华门处更换檐子,径往福宁宫拜见太后与皇上。

    容郁青的夫人张氏出身诗书人家,性情温婉,素有令名。容郁青被谢回川锁在山里时,最怕的就是张氏改嫁,如今见了她,连连称幸,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张氏被一众贵人笑红了脸,悄悄掐容郁青胳膊让他别瞎说,“这才几个月,我能改嫁给谁?你别惹人笑话了。”

    皇帝李遂对大人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容郁青与张氏,落在张氏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照微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叫容午盏。”

    李遂问:“可是‘雪沫乳花浮午盏’之意?”

    照微含笑点头。

    午盏年纪小,但并不怯生,李遂邀她同坐,她便松开张氏的手,颤颤迈着步子上前,与李遂并坐在一起。

    李遂从桌上冰盘里取来一块西川乳糖,逗午盏喊他哥哥,不料午盏却说道:“我比你高一辈,你不是我哥哥。”

    张氏闻言,忙小声斥她:“阿盏,要懂礼貌,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论辈分呢?”

    午盏手里握着西川乳糖,眨眨眼,说:“那我喊皇上好了。”

    张氏无语。

    所幸李遂不以为忤,照微倒是喜欢午盏的机灵,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脸,问容汀兰:“娘,你看阿盏与我小时候像不像?”

    容汀兰无奈含笑:“长相肖三分,脾气却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遂闻言惊讶道:“原来母后小时候这样可爱,能给朕也抱抱吗?”

    他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抱阿盏十分吃力,却不肯松手,阿盏没了耐心,不住地凌空踢腿。

    福宁宫里一派和乐融融,谈笑声直传到殿外。

    祁令瞻在殿外听了有一会儿,并未入内,只默默站在殿前台基上,直到张知出来取东西时才看见他。

    张知上前道:“太后与侯夫人都在里面,参知大人为何不进去?”

    祁令瞻淡声说:“我父亲的丧仪已毕,我是来上章谢恩,不是什么急事,不必进去打搅。”

    永平侯府的事,张知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闻言没有多劝,只是点了点头,请他入朵殿暂坐,唤宫人去传茶。

    他说:“只是看里头的意思,是要留容家人用午膳,大人若要等,只怕得等到午后了。”

    祁令瞻说:“那便不等了,这份章奏,劳烦闲时帮我递给陛下。”

    张知双手接过章奏,恰逢内殿传他,张知便顺手将章奏转交给照微,说了祁令瞻来过的事。

    照微浅浅翻了两眼,让掌文书的女官先收着,转头问张知:“他人走了吗?”

    张知说:“刚走不久,此刻不过方出福宁宫,可要奴传他回来,一起用午膳?”

    照微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除了一个半大孩子李遂外,都是容家人。从前尚能勉强算作一家,如今永平侯一死,没有血缘相连,这关系便显出了几分微妙。

    传他来,只怕他领受不了这份好意,心下更加难过。

    照微轻轻摇头,“不必,你去御膳房一趟,赐一席素宴到永平侯府。”

    张知应下,转身往御膳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