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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吾妹千秋 > 第59章

    第59章

    收到祁令瞻的邀帖时,姚清意的婢女芳杏十分高兴。

    她从妆奁中取出金箔花钿,一边往姚清意颊边比量,一边说道:

    “参知大人邀您去大相国寺,必然是为樊花楼的事情向您赔礼。他这样的人物,身边繁花簇锦也正常,您是相府的姑娘,未来的正室夫人,谁能越过您去,您又何必恼坏了自己?大人给了台阶,您就势下吧。”

    镜中映出柳眉杏目,潋滟无双。姚清意对镜展颐,却仍是苦笑的意味。

    她拾起手边的邀帖细细端详,察觉这邀帖上的字,并非出自他手。

    他真的是来给台阶的么?

    依旧是上次的香室,只是未设茶器、未焚炉香,长案上两盏清水,被凉爽的秋风吹起粼粼细纹,寡淡素净,一如祁令瞻望见她时的表情。

    果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祁令瞻开门见山说道:“明面上,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你我不能完婚,会白白耽误你的青春。”

    姚清意望着他,“三年之后呢?”

    祁令瞻道:“除服之后,我会亲往丞相府退婚。”

    姚清意碰倒了手边的杯盏,水洒了一身,而祁令瞻移开目光,连递一张帕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淡声说道:“你若愿意先行退婚,不必为我耽搁这几年,且传出去,对你名声好一些。”

    “何必这样假惺惺!”姚清意微微扬高了声调,双目微红,“你既在丧中,不能娶我,难道便能娶她吗?”

    祁令瞻轻轻摇头,“我谁都娶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退婚,从前尚说能予我一个身份,如今为何却……”

    “个中因由,恕无法相告。”

    祁令瞻轻轻摩挲着素胚茶盏,心道,无非是他想从不可能里求一分可能,纵然这份心思永不会被她明白,被世人容纳,至少他可以自内外都保持洁净。

    他对姚清意说道:“姚二娘子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先选。”

    姚清意苦笑,“你铁了心要退婚,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祁令瞻说:“至少你可以保全自己。”

    姚清意沉默了许久。倾洒的水已浸透她今日特意更换的华裳,她并未觉得可惜,反正在无心的人眼中,锦衣如何,粗褐如何,他皆不会多看一眼。

    她只是觉得秋意肃冷。

    久到祁令瞻以为她不会答应,准备另想办法时,姚清意点了头。

    她说:“我可以退婚,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

    “其实我心里清楚,大人会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官场上有求于我父亲,既然你如今要悔婚,说明你已不需要再依靠他。虽然事成而毁诺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仍想请求大人,若将来有一天,你与家父兵刃相向,希望你能饶他一寸。”

    祁令瞻闻言,垂目笑道:“二娘子多虑了,丞相大人是我的老师,不会有这一天。”

    “只要你答应,我愿意主动退婚,且不会让父亲怪罪你。”

    祁令瞻不言,眼里的笑意极浅,像是画上去的。

    姚清意只当他是默认,起身后退,向他敛裾一拜,掩着颤声道:“我与参知大人缘尽于此。”

    过了两三日,丞相府里传出一些风声,在家中一向慈爱的姚丞相竟然对他素来疼爱的二女儿大发脾气,据说还请了家法,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祁令瞻派人去打听,得到消息说是姚清意闹着要悔婚另嫁。

    平彦表示十分奇怪,“姚二娘子与那乐师相识数载,从未听说有什么茍且,怎么突然就看对眼,还非君不嫁了?”

    祁令瞻也没想到姚清意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他不得不承她的人情。

    他吩咐平彦:“让府里的下人口风都紧一些,不要妄论此事,更不得污言秽语毁人清誉,若有违反,直接发卖。”

    平彦忙捂住嘴点头。

    为了此事,姚鹤守一连告假三天,趁着他不在朝,祁令瞻绕过他,处理了中书省许多事宜,批复了赵孝缇重修兰溪、建德两地河堤的文书。

    同时也收到了秦疏怀从蜀州送来的,吕光诚与藏人勾结,以铜钱铁币换藏人马匹,同时压低蜀茶价格中饱私囊的证据。

    秦疏怀问他准备何时向姚丞相发难。

    “师父皮囊还俗,怎么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祁令瞻与他说道:“你能找到这些证据,固然是你机敏善变之功,但也说明此事于他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他们才敢掉以轻心。”

    秦疏怀说:“交通外夷是叛国大罪,总能让姚鹤守脱一层皮。”

    “只是脱一层皮罢了,树根犹在,枝叶断而复生。要动姚党,要先斫根,后清枝叶。”

    秦疏怀道:“我不明白。”

    昔年说话总是玄中带虚的人,如今也被人打了哑谜。

    祁令瞻面有三分得意色,说:“你当然不明白,此事太后也不明白,这并非什么坏事,正如你从前所言,乃是无知之幸。”

    又过了两天,姚鹤守归朝,与祁令瞻约见在政事堂外的茶楼里。

    丞相今年五十八岁,因养生乐道、仕途得意,曾瞧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未料几日不见的工夫,两鬓恍然尽白,神情疲敝似耄耋。

    他靠在圈椅里,捧着一盏眉山春,对祁令瞻说道:“小女的事,想必你也听闻了风声。”

    祁令瞻谦和道:“不敢尽信流言。”

    “此事丢人的是我姚家,子望不必同我这样委蛇。”姚鹤守缓声道:“老夫如今只剩清意一个女儿,她既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婚事……姑且作罢。”

    祁令瞻乐意在此事上给他一个台阶,说道:“我为家父服丧,尚有三年之期,正怕耽误二娘子青春,为此惶恐不已,若是解除婚约,我也能得一个心安。”

    姚鹤守叹息一声,摆了摆手,此事就算作罢了。

    自祁令瞻应下照微开出的条件,到彻底解了这婚约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忙完此事,祁令瞻才敢再次入宫见她。

    秋色渐渐浓深,桂花花期已过,福宁宫后苑里摆上了御廷司送来的各色秋菊,白胜雪、黄如金,簇拥在山石旁、回廊下,亦显得十分热闹。

    照微命人将贵妃榻搬到菊花旁,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读的是历代帝王所必读的《六韬》。

    祁令瞻寻到她时,她正仰在榻上,以书掩面,睡得香甜。

    他没有吵她,走到一旁,拾起剪刀为菊花修剪枯叶。搁在木几上的茶水已被晒出了一层油亮的茶膜,像碎落的镜片,悠悠映着两人的倒影。

    倏尔,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摔落了覆面的书,又踢掉了盖住脚的薄毯。祁令瞻走过去为她拾起来,正欲重新为她披上,突然发现她未穿鞋袜,一双莹润的赤足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捏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匆忙转过身去,兀自冷静许久,仍能听见自己急遽的心跳声。

    闭上眼,面前仍是……

    简直无耻,简直混账。

    他暗暗唾弃自己源自性本恶的欲念,正欲擡步离开,忽听身后人梦里呢喃了一声:“冷死了。”

    他只好偏过头,重新将毯子展开,盖住了她的脚。

    殊不知,人在将醒未醒之际,现实的感官常与缭乱的梦境交织成一片。

    照微梦见自己睡在她兄长的床榻上,新晒了一天的衾被中满是阳光的暖柔,帐中弥散着茉莉香。

    那茉莉香的味道实在浓烈,她起身去寻那香气的来源,拨开层层帐子,发现隐在青帐后的并非香炉,而是祁令瞻。

    他身上虚虚拢着广袖宽衫,青丝肆意披散着,雅致的眉眼间覆了一层薄雾,望向她,似笑非笑,欲言未言。

    端的是魏晋风流名士的姿态。

    见惯了他君子端方、衣衫整洁的样子,乍见此景,如见冷月出霞蔚、棠棣茂于雪,春柳濯濯勾人魂魄,照微愣住了,浑身如火烧般轻轻战栗。

    那精怪似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脚踝,纤长的手指覆着她的脚,冷冰冰的。

    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句:“冷死了。”

    他便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神情转为落寞,隐在湿润的青帐里,有泫然欲泪的意味。

    “你不要伤心,我不是讨厌你。”照微急切地剖白道:“我喜欢你的。”

    然而青帐中后的人似是并未听见此言,身影渐渐隐去,似要与身后茫然无际的青云融成一片。

    照微慌声道:“你别离开……这里冷得紧,你抱抱我。”

    “你等等!”

    她起身去追,却骤然撞入一人怀中,令她从梦境惊醒,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金光摇晃。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眼前,替她遮挡灿烈的阳光,待她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开,同时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

    刚才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她嘀咕着那些教人浮想联翩的话,突然扑进他怀中。

    照微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骤然绷紧了脊梁。

    她刚刚好像梦见……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微汗的鬓角,祁令瞻刻意压缓了声音,问她:“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做噩梦了吗?”

    照微咬住泛白的嘴唇,紧张不安地盯着祁令瞻,见他神情似探询,虽隐有不悦,却并无惊怒之色。

    那她应该没有将那荒诞的梦胡言乱语出来。

    “嗯,我……没什么,梦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清了。”

    祁令瞻垂落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声音和若春风,似在安抚她,“总该记得梦见了谁,若不是活灵活现,怎能把你吓成这样……一身冷汗。”

    照微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

    确实是一身冷汗,一半是梦里吓得,一半是被他吓的,叫秋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凉。

    她不敢回想,更不敢实话实说。

    梦里的人可以遵从本心无所顾忌,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毕竟是她兄长,他们之间有兄妹之伦、君臣之别。

    照微心中默默道,他本就不喜欢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若被他知晓自己更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岂不是要从此恨死她?

    她又有何颜面再与他共处。

    见她低头不语,祁令瞻又问了一句:“想起来了吗?”

    他的耐心也快要耗用尽了。

    我喜欢你的……你别走,抱抱我……

    她在梦里究竟见到了谁,能教她这样矜傲的人,说出如此直白恳切的央求。

    照微的目光落在跌落地面的那本《六韬》上。

    她弯腰拾起那本书,定了定心神,开始胡扯道:“没什么,就是看书看得入了迷,想起薛录事讲《文韬》卷时说的亡国之象,竟然梦见了,故而有些后怕。”

    祁令瞻掀起眼皮瞧着她,“原来你梦见的,是薛序邻。”

    “啊……嗯,是啊。”

    照微心头松了口气,心道,随他觉得是谁,别猜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裹着手衣的手指再次抚过她鬓角,指腹微凉,令她想起梦里的景象。她双肩轻轻颤栗,下意识要反握住他,幸而神思尚有一线警觉和清明,落在他身上时改握为推,猛得将他推了出去。

    一时是无言的寂静。

    照微心中觉得尴尬,紧张,惊慌。而祁令瞻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寂寥。

    他想起照微曾经视他为兄长,未视他为男人,与他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使性子闹他时,像只身手敏捷的猫往他身上跳。

    如今他只是想为她理平耳鬓的乱发,她竟不许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地体会到她已长大知事,深切地明白,他是她的男女之别,不是她的男女之情。

    照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说:“我刚睡醒,这个样子狼狈得很,脸上说不定还有口水,你别碰我,我回屋去洗把脸。”

    她飞快地套好袜子,踩着木屐下榻,拖着睡麻的双腿要落荒而逃。

    却听祁令瞻在身后缓缓开口道:“你刚才在梦里说,让他别离开你,说你喜欢他。”

    照微脚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然阵阵,恨不能擡手给自己两耳光。

    她这张睡觉时该被缝上的该死的嘴!

    除了流口水竟还能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她不敢转身,听见祁令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恨恨地闭起眼,只觉得他是要来掐死她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犹自不甘心地狡辩了一句:“你听岔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走得越近,他的声音越沉,“他才走了几天,你便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钱塘的事可以另择贤任,不如将他召回来,仍长长久久待在翰苑,值宿宫中……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