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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雪佛莱穿过雨帘停在图书馆的屋檐下,车窗摇下,许明正探出头来。

  灵素冒着雨小跑过去,钻进车里。

  “你怎么会来?”她问。

  许明正说:“我知道你在图书馆,想你也许没带伞。”

  如此体贴,让灵素满心感激,对许明正嫣然一笑。少年脸上一热,急忙别过脸,催促司机开车。

  车开到小区外就停住了。许明正帮灵素提着书包,送她回家。他对这一带也并不陌生。这两年多来,他不知在这条狭长且不算整洁的小路走了多少回。每次都把灵素送到楼下,将书包递回她手上,然后看她转身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

  沈灵素从来没有邀请过他到家里一坐。

  他曾好奇地问过:“你家里都有些什么?”

  灵素笑着答:“蜘蛛、老鼠、蛇和蝙蝠,还有蜡烛和水晶球。家母的亡魂流连不去,会忽然从壁橱里飘出来。”

  许明正只觉得她风趣幽默。

  母亲从厨房里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问灵素:“又是小许送你回来的?”

  “他把我从图书馆接了回来。”灵素说。

  “妹妹怎么样了?”

  灵素长长叹口气,把饭盒放到桌上,“我说漏了嘴,又给她教导一番。”

  “她看不到,你何必计较?”

  “当初外婆去世后,逗留了多久?”

  “那时候我已经成年,她走得毫无牵挂。”

  “你没有再看到她?”

  “啊,她回来过,跟我说我会遇到命中克星。”母亲笑起来。

  “很显然你没有听她的。”

  “既然是命中的,自然逃脱不掉,只有坦然面对了。”母亲的声音充满慈爱。

  灵素皱着眉头,“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也许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自我的臆想。我一直生活在我构造的世界里,幻想自己天赋异秉,能力超常,以此来弥补我的孤单。”

  母亲深深注视她,她知道女儿何其寂寞。

  母亲说:“我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坚持说你有一个穿着蓝色有熊猫图案毛衣的小朋友。你管他叫小杰,你们可以在沙堆里玩一个下午,搭城堡。他还帮你从老师办公室里偷偷拿出被上课没收的小人书。”

  灵素有些感慨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个朋友,虽然除了她和母亲以外,没人看得见他。小杰帮她偷拿出了小同学被没收的小人书,她还给那同学时被老师抓个正着。老师当然不可能相信她的话,她们都没有看到她描述的那个小男孩。灵素那时急得哭,指着角落说,他就在那里啊,就在那里啊!却把老师们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叫母亲把她接了回去。

  从那以后老师便不再宠爱她,小朋友们也受家长嘱咐,不再与她玩耍。

  那是灵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异能会带来负面影响,她几乎是从那时起开始孤单一人。

  到了读小学的时候,灵素在学校体育仓库认识一个小女孩。当然,也只有她一人看得到那个她。她对大人说这个女孩子是被一个叔叔欺负然后掐死的,就埋在屋后的夹竹桃下。于是警察来了,记者来了……然后她在放学路上遭到罪犯派来的人的恐吓,母亲立刻给她办理了转学。

  那一次灵素彻底学乖,不到紧要关头一律守口如瓶。

  母亲叹气:“到现在,你还是向往成为普通人?”

  灵素不说话。

  屋里实在是闷热,她起身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夹杂着细细雨丝飘了进来。脸上衣服上很快一片濡湿,粘粘腻腻的,就像这沉闷总不到尽头的春末。

  附近有家人在责骂孩子,阵阵哭声传来。空气里飘着邻居炸鱼的香。

  灵素同母亲说:“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一个女孩子,是缚地灵。失去许多记忆,又无法超生。我想帮她。”

  母亲冷哼一声,“干嘛满世界做好事?”

  “大家都是女人。”灵素语气老气横秋。

  母亲无奈,“我有不好预感,女儿。”

  “你说的,如果是命,逃不掉,不如坦然面对。”

  “你心肠太软,总要吃亏的。”

  灵素说:“她在那里呆了有几年了,我是第一个能看到她的人,她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做到,为什么不去做呢?”

  “不是,我觉得你快要给牵扯进一些是非里了。”

  灵素耸肩,“你一早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母亲无奈地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说:“是命,躲不过。”

  “妈。”

  “她是有心愿未了。”

  “我也知道。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了。”

  “找到她最爱的人,带去同她见一面吧。”

  灵素松了一口气。

  “谢谢,妈。”

  母亲停下来回头看女儿。正是妙龄的少女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散发着光芒,标致的面孔上带着迷人的笑。这让她一下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无畏,也是这样快乐。

  过了几日,灵素从忙碌的学习中抽了个空,跑去那所图书馆。

  上课时间的图书馆里人不多,二楼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她在书架之间穿梭寻觅,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子。

  正在纳闷,身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

  那个少女从一张书架后滑似的出来。一张脸还是惨白的,不过大概因为今日阳光灿烂,她看上去没有上次那么阴森。

  灵素说:“我是考生,功课紧。”

  少女露出回忆的表情,“学生?很久以前,我也是学生。”

  灵素问:“你在哪里上学?”

  少女摇摇头,“那不重要,早就忘了。”

  “名字呢?现在想起来了吗?”

  少女又是摇头。

  灵素失望,“那你该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吧?”

  少女努力回忆道:“只记得是独立两层楼房,有游泳池,秋天满山红叶。啊,还有,百合图案的壁纸。”

  那肯定是富裕人家。

  灵素说:“我问了我妈妈,她说我带你最爱的人来见你一面,也许就能解决。”

  少女美丽却苍白的面容因这句话忽然绽放光芒。

  “我最爱的人?”她激动又彷徨,“我有最爱的人。可是是谁呢?是谁?”

  “你妈妈?”灵素试着问。

  “应该是吧……”少女依旧迷茫,“我记得他很爱我,可是我不记得他在哪里了。我……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

  “你给束缚在这里,难道你不是死在这里?”

  少女这次记得很清楚,说:“不,我不是死在这里。我因心脏衰竭在医院去世。”

  “也许你生前喜欢阅读。”

  少女嗤笑,“这我也记得很清楚,我喜欢户外运动,从来不肯坐下来看点东西。为了这点,坤元还老取笑我……”

  灵素急忙问:“坤元是谁?”

  少女一惊,“谁?谁是谁?”

  “坤元是谁?”

  少女一脸莫名其妙:“我不知道!”

  “你才提过这个名字!”

  灵素声音稍微大了些,有人上楼来张望。她急忙闭上嘴。

  少女一筹莫展地看着灵素。

  灵素已经很久没有和亡灵做过这样长且深入的交流。大多数时候,它们来找她,她只消一眼就可以看穿它们的来龙去脉,给出建议,它们会很快离开。她不会让亡灵打搅她的正常生活。

  这个少女亡灵的特殊,就在于她思维清晰理智,记忆却支离破碎。她的神秘身世激发灵素的猎奇心理。

  灵素问图书管理员:“图书馆是哪年建成的?”

  “有五年多了。”

  “图书都是由哪些人捐赠的?”

  “都是一些有钱人,华侨啊,投资商啊什么的。”

  “有没有一个叫坤元的?”

  “姓坤?”

  “不,好像是名。”

  管理员爱莫能助,“我们只能查到姓氏。”

  灵素找到许明正,问:“哪些地方既是有钱人住的,又有满山红叶的?”

  许明正不用思考,立即回答:“那自然是枫丹路那一带了。翠山路过了就是,城郊,私家别墅区。”

  又问:“城里的有钱人家中,有谁叫坤元的。”

  这个问题问得笼统,许明正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记得白家老二,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白家?”灵素自然不清楚这些财阙望族。

  许明正解释:“香港人,这十多年一直在内地做生意的多。以前做建材生意的,后来做地产,我家同他们有生意往来。”

  灵素大胆猜测:“白家在枫丹路有房子?”

  许明正不确定:“好像是有。”

  灵素展露欢颜,跳起来握住许明正的手。他们相识多年,灵素还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化过,更没有主动和许明正有过肢体接触。小许震惊之余,感觉到那双手光滑细腻,柔若无骨,一张俊脸顿时烧得个通红。

  连灵素自己都觉得诧异。她从小孤单寂寞,性格沉静,母亲又一直教导她收心敛性,她早早就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皆不形于色。可是这次她却为一点点小收获欢欣雀跃。这实在不像她。

  灵素借着周末半天假去枫丹路看看。

  班车只到山脚下,下来了还得徒步上山。山间的四月,桃花正开得绚烂,层峦叠翠中总见蔟蔟雪白或粉红。再往里走,习习清风取代了都市初夏的闷热,山鸟清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灵素先前出了一身的汗,被凉风一吹,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通身舒畅。

  山涧里还有溪流,两岸有几亩农田,种的是油菜花,现在正是花季,一片一片娇艳的嫩黄。白色的蝴蝶在其间飞舞。

  什么样的人家会住在这么美的地方?

  灵素欣赏着风景,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白家的府邸。

  爬满常青藤的青石围墙,门牌上简简单单一个“白”字。院子里灌木茂密,绿树掩映,只露出房子的一角屋檐。

  灵素站在门口,忽然犹豫起来,自己冲动地跑到别人家门口,难道开口就说:“我受你们死去多年的家人所托,前来寻找帮她超生的东西。”

  人家讲不定立刻拉铃招警。

  院子里忽然传出人声,有人在激动呼喊:“是她!她回来了!琳琅回来了!”

  灵素只一瞬就明白过来。

  院子里面一阵喧哗,一个还穿着睡袍的妇人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那妇人一看到门外站着的灵素,神色大变,扑过来奋力把门打开,然后张开手,一下就把灵素抱进了怀里。

  灵素吃了一惊,僵在当场。

  这个妇人声音凄惨地喊道:“琳琅啊我的儿,你可是回来了?你走了三年,怎么现在才回来看妈妈?”

  说完,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灵素脑子稍微一转,立刻就明白了,这位太太是把她当成了琳琅。她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意,不说话,也不推开这个太太,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对方的肩上,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那看着平常的一下抚摸似有魔力一般,那位太太只觉得长久积郁在心中的苦恼和悲伤、烦躁和悔恨,瞬间就给抚平下午,焦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这才慢慢松开灵素。仔细一看,分明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下愣住了。

  灵素问:“是白太太吗?”

  白太太点头,“你是?”

  灵素心里已经有谱,说:“我叫沈灵素,我……”

  白太太突然打断她的话:“丹梅啊,你好久没有上我们家来玩了。你爸爸还好吗?”

  灵素又吃惊了。丹梅是何人?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匆匆跑来,赶到白太太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说:“姨妈,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李嫂,你们是怎么看的人!”

  那个中女女佣被她这么一斥责,哆嗦了一下,急忙说:“不是!不是!太太突然醒过来,说二小姐回来了,一个劲往外面冲。我们拦不住啊!”

  白太太拉了拉那个年轻女子,往灵素那里指,说:“佩华你看,是云英,她来找你们去上学了。”

  这个女子这才把头转过来,看到站在一旁的灵素。那女子二十出头,高挑优雅,姿容秀丽,就是眼神过分凌厉,目光一扫,让灵素不禁有点紧张。

  那个女子看了看灵素整洁的校服,冷声说:“同学是来募捐的吧?”

  灵素原先准备了好久的说辞顿时全被闷在了肚子里。

  而那女子已经把语气放软了一些,说:“那就请先进来吧。”然后扶着白太太往里走去。

  灵素见状,只有先跟在她们后面进了门再说。

  ***

  白宅占地面积宽广大,结构大方,客厅宽敞明亮,装修得就像杂志里的范例图片。一面落地玻璃窗通向后院的枫树林。屋里点有线香,一股甜香弥漫。

  这里可比许明正家要气派许多。灵素低头,就可以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的投影。

  女子把白太太带到厨房,耐心温和地劝她:“姨妈,来,快把药吃了。”

  白太太扭过头去:“不吃。我没病!”

  女子很是无奈,“姨妈,听话,这都是医生给你开的药。”

  白太太扭着身子,就是不肯吃她递到嘴边的药,不住喊着:“我不吃!我没病!你们要害我!”

  那个女子疲惫地放下药,忽然坐下,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突然又不解气地一把抓过药,倒进了自己嘴里,含一口水咕咚吞了下去。

  李嫂下了一大跳:“童小姐!”

  童小姐痛心疾首道:“姨妈,这样你可信了?你患了老年人得的病,容易忘记事。姨妈,看你这样我好难过,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疑惑地看着她。

  女子见她软化,又把药递了过去。白太太低头看着药,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厌恶,扬起手,啪地将药打翻在地上。

  “姨妈!”女子又惊又气。

  李嫂怯怯道:“童小姐,怎么办?”

  女子眉毛一拧,“怎么办?她要不吃药,等下大少爷回来了看你怎么交代?”

  灵素再也看不下去,试探着出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女子皱着眉头转身看她,脸上写着不信任,却还是松了一步,说:“也好,兴许把你当成琳琅,姨妈就肯吃药了。”

  灵素接过药,对白太太说:“阿姨,我服侍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坚定地摇头,说:“我没病,他们都要害我!”

  站在旁边的童小姐颇为无奈地扶着额头:“又来了……”

  灵素惊异地看着她,她苦笑着解释说:“姨妈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病了。”

  白太太却说:“吃了药我总想睡觉。”

  童小姐耐着性子说:“药里有安定成风。医生是想让你好好休息。”

  灵素心里清楚,其实也是让老人安定一些,方便照顾她的人。

  她微笑着,又试着去问白太太:“阿姨,药没问题,快吃了吧?”

  白太太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深情一下恍惚,说:“琳琅,你回来啦?”

  灵素只得硬着头皮说:“是,我回来了。”

  白太太露出欣喜的笑,她本是一个美妇人,这么一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全盛时代。

  灵素顺着把药送进她嘴里。白太太温顺地把药吞了进去。

  童小姐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灵素抱以感激的微笑。

  白太太平静了许多,同两个女生说:“我没事了,你们上学去吧。”

  童小姐脸上难掩悲戚的神色,一下子俯身抱住白太太,低声说:“好好,我们上学去了。”

  她直起身,叹了一口气,对看李嫂了一个手势,李嫂立刻把白太太扶起来,带她上楼去了。

  童小姐整了整衣服,擦了一下脸,冲灵素微笑,招呼她坐下。

  “抱歉,刚才一定吓着你了。我姨妈精神状态不大好,自从我表妹去世后就这样。”

  灵素不禁问:“是琳琅?”

  “你认识她?”童小姐微微惊讶,不过想了想又笑了,“做社工时认识的吧?是啊,谁不认识琳琅。那么漂亮,那么优秀,那么薄命……”

  灵素见她秀美的脸上布满愁云,便伸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女子抬头对她笑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童,童佩华。”

  “我姓沈,沈灵素。”

  “沈同学是第一次来募捐吧?”

  灵素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是。”

  难怪人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支援。

  童佩华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疑有他,扯了一张支票递过来。

  “琳琅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们白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这点心意,你收下吧。就当,就当是白太太捐赠的。”

  灵素这下真给吓住,戏可以演,钱是万万不能收的。她当即说:“我们……只是要几本书。”

  童佩华愣了一下,“也好。我表妹去世后留了一些书,你跟我来吧。”

  这正合了灵素的意。

  琳琅的房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有独立浴室,阳台对着庭院一角。紫檀木家具,素净的床单,还有,百合图案的壁纸。

  灵素深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得出这里还存有琳琅的一丝微弱气息。

  房间里属于女孩子的东西不多,有几部战舰模型,衣柜顶上还放着一大捆帆布包着的东西。

  童佩华抱着手站着,环视一圈,说:“她去世后,房间一直保持原样。三年多来,姨妈什么都可以忘,却从不忘每天来亲自打扫。琳琅从小就好动,喜欢到处旅游。那些都是户外用具。”

  灵素走到书柜前。里面的书都码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她不禁问:“我拿去了几本,白太太不会反对吗?”

  “姨妈?她什么都记不清楚了。”童佩华笑着耸了耸肩膀,“琳琅去世后,她就病了,记忆很混乱。你也看到了,她还把我们当孩子,以为我们还是十多岁。”

  “照顾病人很辛苦吧。”

  童佩华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孩会这么说。她满怀感激地对灵素一笑,“我父母在我小时候离异,我差不多是由姨妈带大的,孝顺她是应该。”

  其实她也知道不该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多私事,但也许对方是个温婉的少女,让她感觉亲切,不知不觉就把心扉敞开了。

  这时女佣进来:“童小姐,张医生来了。”

  童佩华对灵素说:“你自己随便看,我去去就回来。”

  灵素松口气,心里道一声抱歉,目送她窈窕的背影远去。撒谎的感觉真的不好,尽管这个善意的谎言。

  梳妆台上有一个银相框,里面的少女穿着迷彩服,站在山顶,一只脚踏在一块石头上,英姿飒爽。那张精致的面孔,正和图书馆里的那无名少女一模一样。

  抽屉里放着一些化妆品,并不繁多。药瓶子倒是不少,各种维生素,感冒药,抗生素,还有一个装阿司匹林的空瓶子。看来琳琅虽然爱运动,但是体质不算很好。

  还有一张游园会的请贴,日期已是三年前,被邀请人的名字写的是”关琳琅”。

  灵素疑惑,她不姓白?她不是白家人?

  她目光无意识地在那一排排书上扫来扫去。她本来是想,这次来找到白太太,同她说清楚,请她去图书馆,不管白太太是不是琳琅最爱的人,但母亲是最特殊的。可是到了一看,白太太精神异常,根本不能自理,别说请她走一趟,同她交谈都有问题。

  要不同那位童佩华小姐摊牌,说明来意?

  她摇头。现代年轻人,有谁会去信怪力乱神的?童小姐怕是会立刻将她请出白家大门。

  怎么办?

  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头脑发热自告奋勇。她只是个女孩子,不是救天下于水火的救世主。

  “琳……琅?””

  灵素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阳台落地窗后走了进来。

  夕阳已经西斜,屋内开始转暗,那个男人背着光,面目模糊。灵素只看到那双眼睛,目光如炬。

  她情不自禁地缓缓深吸一口气。

  男子也这才看清这个女孩子。年纪很轻,穿着高中校服,面庞白皙清秀,那双水色潋滟的眼睛深深沉沉,似乎包含着无数故事。

  他疑惑,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和空气产生共鸣。

  “我……”灵素语塞,她是谁?

  男子见她犹豫,微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质疑:“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灵素感觉脸上在升温。那个借口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无法狠下心来骗这个人。

  大概是看她实在不像不情自入的人,男子的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是琳琅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让灵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突然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脸上发烫。

  男子却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来看她。”然后侧过头去。

  他头一偏,室外的光线瞬间照亮了他的半边脸。灵素终于看清他,浓浓的眉毛和鬓角,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勾画出一张极其俊美好看的侧面。

  还有那份掩饰不住的寂寥与憔悴,让人心折。

  灵素忽然浅笑着开口:“何必这么牵挂过去的人?人各有命,聚散由缘。这一世缘尽,来世再续。”

  男子浑身一震,猛地扭过头瞪住她。

  他认识的另一个女孩也是用这种轻松爽朗的语调说话,只是她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陌生少女,又是谁?

  童佩华恰好推门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尴尬。

  “坤元,你回来了?”童佩华非常高兴。

  灵素瞪住,原来他就是坤元!

  白坤元穿着一身便服,身材高大挺拔,随意而又风度翩翩。这种成年男子才有的风韵显然是灵素比较陌生的。她认识的男生,最好的不过像许明正,干净清爽而已。

  白坤元问童佩华:“佩华,这位是?”

  “这是沈小姐,来募捐的。”

  谎言只维持不到一分钟,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了。灵素无法控制脸上燃烧的感觉。她活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窘迫慌张,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人面前。

  白坤元注意到的,却是话里另外一个意思:“募捐?你要捐什么?”

  童佩华说:“姨妈以前就说过,打算把琳琅的一些书和衣服捐出去……”

  “不行!”白坤元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凌厉,果断地否定,“琳琅的遗物谁都不可以动,要捐就签支票!”

  灵素和童佩华都错愕。灵素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已经高得足可以煎鸡蛋,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她前所未有地后悔自己今天来这里。

  童佩华的脸色也很不好,她委婉地说:“坤元,那是姨妈的意思。你也不想她老是睹物思人吧?”

  白坤元平淡的语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妙姨不想看到,那就收起来好了。琳琅留下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童佩华身子一震,低下头去。谁都听得出这淡淡的一句话里有着多么重的情意。

  白坤元的视线转到灵素身上,只是没了刚才的柔和,变得客套疏离。“这位小姐,对不起了。我希望你能理解。”说完,从怀里掏出支票薄,唰唰签了一张,递到灵素面前。

  灵素脑中一片混乱,倒退一步,慌乱地摆手:“我不能要,不能要!”

  白坤元以为自己刚才的语气吓着了她,放软了语气:“不用那么客气。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灵素脸已经红得无以附加。白坤元又说:“天色已经不早了,山路不安全,我叫司机送你出去吧。”

  这简直就是赶人。

  可是他挨灵素很近,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说不清是烟草还是汗水,并不是芳香,却让她觉得舒服,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

  多奇妙,同样是异性,许明正的体味就从没带给灵素任何感官刺激。

  她不知怎么的就接过了那张支票。

  载着灵素的车开出了白家大院。白坤元这才对童佩华说:“这个女孩子有点怪异,知道她的来历吗?”

  童佩华笑道:“不就是一个来募捐的女孩子。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人家小姑娘都给你吓坏了……”

  白坤元打断她:“我早说过了,不要动琳琅的东西。”

  童佩华几分委屈,几分无奈,“你难道要把那房间保持一辈子?”

  “怎么说这个?”

  “你……你总这个样子?你答应过我,重新开始好好面对人生的。可是你却一直在这问题上纠缠不清。”

  白坤元不耐烦,“到底是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

  童佩华叫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你还守着她的东西没回过神来。”

  “够了!”

  童佩华脸色苍白,紧闭上嘴。

  白坤元咳了一下,换了话题:“听说崇光后天回来。”

  童佩华顺了几口气,慢慢说:“哦。他要回来了,那我得吩咐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白坤元喊住她:“你知道他回来是为了什么。”

  童佩华回头,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放心吧。我可不是琳琅。”

  这时的灵素正坐在车后座,闭着眼歇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坤元的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金色夕阳的照射下英俊非凡,像西方的神。

  她忽而笑了,几许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