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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并没有见着白太太,童佩华解释说:“姨妈吃了药睡了。”

  白崇光忽然问:“要不我们换个医生好了。我看他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气色都没有?”

  童佩华失笑:“崇光,这是老年痴呆,是治不好的。”

  白崇光说:“大嫂也是命苦,琳琅去之前,她身体好好的。没想琳琅一走,她就一下病倒了。”

  童佩华漂亮的凤目里凝着怒气,“你是在怪我没有把她照顾好,还是暗示其中有手脚?”

  白坤元轻咳了一下,说:“吃饭吧。灵素,吃鱼。”说着,主动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灵素碗里。

  灵素受宠若惊。

  可是白崇光显然就是有在外人前说家事的打算,冷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医学上的事?我们家里的医学专家,可是你药学硕士童小姐啊。”

  童佩华啪地一声将筷子掼在拍在桌子上:“白崇光,你不要血口喷人!凡事你给我拿出点证据来!”

  灵素食不下咽,搁下筷子,说:“我饱了……”说着就要起身。

  白坤元和白崇光两人同时一把将她拉住,一起使力,又将她按回了凳子上。两人的手都宽大有力,都热得烫人。

  童佩华也稍微收敛了一下怒火,说:“先吃饭吧。”

  白崇光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拎起筷子往灵素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灵素多吃点。你功课压力大,别累病了。”

  童佩话听到病字,眼睛一下红了。白坤元想劝她,她谁都不理,丢下筷子,湿着眼睛匆匆离席。

  就这样,一顿丰盛的碗餐,却人人食不知味。灵素只觉得饭粒进了肚子都变成了沙子,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挨完,灵素便起身告辞。

  白坤元问:“你家在哪里?”

  灵素说出地址。果真,白坤元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果断地说:“我送你回去。”

  灵素还没来得及为他的皱眉而不悦,就已经为他的话升起一阵喜悦。

  白坤元走的是最近的穿过闹市区的那条路。灵素从来不知道都市夜景这么美妙。黑色大幕布上,布满星星一般的五颜六色的光点,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暖暖的暗黄色。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色彩斑斓的广告牌,锦衣夜行的年轻男女,还有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让灵素眼花缭乱。

  白坤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时见这个少女一脸新奇地望着车窗外的世界,不由问:“晚上很少出来吗?”

  灵素羞赧道:“上高中后就没有晚上出来过,学习太忙了。”

  沈家女子都是都市里的隐士,和亡灵打交道的她们接触的多是夜里最黑暗的部分。都市的黑夜,也许对她们来说,还太亮了。

  开到灵素家那片小区,白坤元把车停在街边。

  这一带到了晚上总是静得异样,偶尔有声音,不是哭声就是打骂声。一盏街灯忽明忽灭,地上的碎玻璃渣滓也跟着它一闪一闪。醉酒的汉子从一处歪歪扭扭走出来,脚下一软,摔倒在路灯边,就地打起鼾来。

  白坤元拧着眉头,“你住这里?”

  灵素挑眉一笑,说:“我出生在这里。”

  白坤元解开安全带,说:“我还是送你进去的好。”

  灵素轻笑一声,提醒他:“车停这里,小心打一转回来就只剩一个架子。”

  白坤元怔了怔。

  怎么不像?这语气,这神情。眼前的少女巧笑倩兮,宛如夜间精灵。

  他强自回神,还是打开了车门,说:“我送你进去。”

  他们肩并肩走在小巷子里。今晚没有月亮,黑暗处只得小心摸索。一不留神踩着一滩污水,白坤元的裤子湿了一角。

  夜风吹过,带来一股垃圾腐烂的酸臭。

  灵素悠然自若地走着,说:“这里也快拆了,据说有开发商要买来做房地产,修建别墅小区。这边北面是山,东面有河,若不是这些年来当作本市的垃圾倾倒所,倒是块好地方。”

  白坤元问:“拆了后你住哪里?”

  “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自然住学校。妹妹如果手术成功,也可以返回学校。”

  “放假呢?”

  “打工。”

  “看样子天无绝人之路。”

  灵素笑,“只要肯挣扎,终究会爬出来。”

  底层的人往上爬,上层的人自甘堕落,风水轮了一转又一转。

  灵素悄悄用余光望去,白坤元硬朗的侧面给朦胧的光线柔化,英俊得令人心碎。

  她忽然惊讶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绮丽的词,一紧张,背上冒汗。她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没有花香和月光的夜晚,竟也可以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可惜路不长,他们很快就到达沈家楼下。

  白坤元环视四周,轻声说了一句:“终于明白什么是陋室出明娟。”

  等回了家,灵素才明白他这是在赞美她,脸红发烫。她这几天失态的次数多过十七年来的累积。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幽幽,欲言又止。

  灵素不安地问:“怎么了?”

  母亲却什么都没说。

  母女俩第一次相对无言。

  许明正问灵素:“你最近有什么事吗?总见你心神不宁,匆匆忙忙的,上课都走神。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灵素自然知道自己的失常。

  “你从没有这么心不在焉过。还有,常常莫名其妙地笑或者情绪低落。灵素,是不是你妹妹的病起了变化,你有困难一定要说出来。”

  小许真是好人。灵素感激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许明正语气一转,说,“我却很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一尊精美雕像给赋予了生命,拥有了情绪,会喜会嗔,深沉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沈灵素重新拾回了她失落的少女情怀。她此刻的表现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女孩。

  灵素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脑袋沉思,窗外日光勾勒她优美的侧面。

  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开始发批改过的试卷。

  卷子拿到手里,灵素看了一眼分数,大脑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感觉不到,头晕目眩,脸上血色尽褪。

  居然比上次测验少了足足三十分。这个数字太可怕了!

  许明正探头过来要看她的卷子。那一刻灵素的情绪忽然失控,哗地把卷子一拢,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小许还从来没有被她这么对待过,吓了一跳,“怎么了灵素?”

  灵素一张俏脸阴晴不定好久,才长长叹一口气,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掼,“这样下去我压根就不用进考场了。”

  “这不是高考,下次还有机会。”小许安慰她。

  “不知道怎么的,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现在统统在大脑里蒸发了。”

  “你太紧张了。”

  “也许你是对的,灵净说她打算挨到我考试结束再说手术。她怕手术有个意外,对我考试有影响。”灵素沮丧趴在桌子上。

  “手术风险有那么大?”

  “我和你说实话,她随时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但是还是不得不做手术?”

  “总得拼一下不是?”灵素凄凉道,“我们这一辈沈家女子,不能再像祖辈们那样逆来顺受。既然生有一颗健全的大脑和一双有力的手,就该自己去开阔自己想要的道路。”

  老师拿黑板擦敲敲讲台,意示他们安静。老师说:“这次模拟测验,由我们班的刘绯云同学取得第一名。”

  那个坐在另素斜前方的卷发少女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冲着灵素挑了挑眉毛。

  终于,终于,可以把这个穷酸的丫头踩在脚下。

  灵素反而低头笑。

  了解她的许明正急忙问:“怎么了?”

  灵素说:“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谁?”

  “文革时在操场那棵老橡树上吊自尽的一个老师。”

  许明正一脸尴尬。更令他惊讶的是,平日里最懂得隐忍的灵素,此刻嘴角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满讥讽和揶揄,偶尔一抬眼瞟向刘绯云,射出的都是铮铮精光。

  这是一个陌生的沈灵素。

  下了课,刘绯云直直走过来,颐指气使道:“沈灵素,你把上午历史测验的答案抄在后面的黑板上给同学对答案。”

  许明正抢答:“不是直接复印了每人发一份的?”

  刘绯云本来对许明正心有好感,早就看不惯他成日围着灵素转,现在又见他维护灵素,更加恼怒,顶道:“班费不够了,你出?”

  许明正还要发话,灵素把手在他面前一拦,站了起来,接过答案往教室后面走去。

  灵素花了整个自习课的时间才把答案抄完。放学时,刘绯云提着一桶水,踩在凳子在最后一排擦窗户,她装模作样擦了几下,忽然手一松,水泼洒了出来,把灵素抄满黑板的字冲去一片,还淋得灵素半身施湿透。

  教室里的几个同学瞠目结舌,刘绯云把手一甩,对正在收拾书包的灵素说:“真是对不起啊。还要麻烦你把板书补上了。”

  灵素抬起头来,两个女生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似乎擦出火花。有男生已经不知好歹得叫了起来:“嘿,你们两个打一架!”

  灵素却只是诡异地一笑,姗姗从刘绯云身边走过。

  次日来学校,许明正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许多同学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秘兮兮。

  他抓住一个同学问:“出了什么事?”

  同学神情怪异,说:“听说是学校女生宿舍里闹鬼。”

  许明正眼皮一跳。

  “我们班刘绯云啊,她不是住校的吗?听她们寝室的说,昨天晚上快熄灯前她收拾床铺,发现床上有很多树叶。大家都还觉得奇怪。没想等熄灯后她上床拉下蚊帐,扭头看床尾……赫然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许明正饶是男生,也听得发了一背凉汗。

  “她当时就扯着嗓门惊声尖叫,吓坏一栋楼的女生,大家都不敢睡觉,熙熙攘攘了一个晚上。”

  “不是她睡着做噩梦吧?”

  “谁知道呢?据说那个女人还抬头对她笑,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印子。大家推论她是吊死鬼。”

  旁边有女同学呵斥道:“别说了,吓死我们你们男生就消停了!”

  男生反而更加起劲,比手划脚道:“那个女鬼眼睛血红,舌头长长伸出来,指甲又尖又长,笑容狰狞……”

  噗嗤一声笑。灵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兴味听着他们议论。

  许明正悄悄问她:“你清楚吗?”

  “谁?刘绯云?”灵素不急不徐地往座位上走去。

  “她爸爸已经给她请了三天假。据说她都吓得有点神智不清了,一直喃喃着还东西。”

  灵素回头瞄了一眼,说:“谁叫她贪小便宜,在橡树下拣到一枚指环,要自己收藏起来。那是赵老师早逝的爱人的遗物。”

  “赵老师又是谁?”

  灵素惊讶道:“你忘了,我昨天才和你说的。文革、批斗、老橡树……”

  她伸出细长洁白的食指在许明正眼前晃了晃。

  小许抹汗,“难道不能原谅刘绯云吗?以前你从来不在乎她们怎么对你的。”

  灵素定住,寒星般的眸子把视线定在许明正脸上。

  “我很高兴你相信我有第六感,但我不知道你还认为我会驱使鬼魂。”

  许明正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灵素不再理他,翻开课本背起单词来。

  可是到了下午去医院探望妹妹的时候,又后悔了。在这世上还会有谁能像小许这样无条件信任她支持她?不能因为一点小脾气而损失一个朋友。

  妹妹打破她的沉思,“陪我就这么无聊,让你一直发呆?”

  灵素挠挠头,“你老是不肯做手术,我太苦恼了。”

  “等等?”灵净火眼金睛,“你刚才那是什么?”

  “你不肯做手术?”

  “不不!你挠了头!”

  灵素失笑,“我们都由猴子进化而来,做个这个动作无伤大雅。”

  灵净笑,“以前的你连坐下都要把裙子褶皱拉平,然后把手放膝盖上。”

  “你喜欢那清教徒的模样?”

  “我喜欢你现在这样。”灵净字字重音。

  灵素离开妹妹的病房,并没有直接离开医院。她才走了一半,忽然听到有人在悲恸万分地哭泣,不停喊: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

  她的脚不受自己控制,直直走到三楼儿童病房。

  一对年轻夫妻正依偎着站在一间重症监护室外,年轻的太太哭得非常凄惨。玻璃窗里,数名医生和护士正围在一起,抢救床上一个小小的婴儿。

  真是可怜,才那么点大,估计还不到一岁,却全身插满管子,呼吸靠仪器维持。那个小人毫无生气地像个玩具娃娃。

  走廊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孩子,三、四岁大,穿着睡衣,抱着小布熊。

  灵素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孩子静静看她,一双漆黑大眼睛里似乎有憧憧鬼影。

  灵素亲切地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冷冷注视她片刻,说:“我叫茵茵。”

  “你家大人呢?”

  孩子手一伸,指向那对正忧伤哭泣的夫妇。

  “他们怎么在哭?”

  “因为小弟弟要死了。”

  “啊。”灵素叹息,“那你不难过吗?”

  茵茵语气怨愤:“我才不难过。爸爸和妈妈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他要出生呢?”

  灵素温柔微笑,“茵茵,这是不对的。不论你怎么样了,你在你爸爸妈妈心中是唯一的宝宝,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取代你的。你是姐姐,怎么可以欺负弟弟?”

  孩子倔强地抿着嘴巴,“可是,爸爸妈妈忘了我了。”

  “没有父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那为什么他们自从有了小弟弟后,再也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说话?”

  灵素带着伤感说:“那是因为茵茵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看不到你了。”

  “可是我就在这里啊!”孩子泪水盈眶。

  灵素摸摸她的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但是也有很多东西我们看不到。但是并不因为我们看不到,那些东西就不存在。比如说囡囡,虽然爸爸和妈妈看不到你,但是他们绝对一直相信你就在他们身边。”

  “我不信!”她呜咽。

  “乖。”灵素哄道,“来,听听,你妈妈在说什么。”

  少妇正止住哭泣,说:“一直以为他是茵茵又投胎来我们家,没想还是留不住。”

  丈夫也满腔悲伤,“茵茵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小弟弟的。”

  孩子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灵素伸出手,柔声说:“来,茵茵,把小布熊给姐姐。”

  孩子依依不舍地交出小熊。

  灵素接过来,双手用力,小布熊像豆腐一样在她手中化做齑粉,转瞬消失在空气中。

  病房里的抢救似乎也告一段落,医生走出来说:“难关已经度过,孩子以后的情况比较乐观。”

  那对父母欢喜地拥抱在一起,连声感谢医生,又感谢神灵。

  灵素回头看长椅,哪里还有小孩子的身影?她已经完成使命,安心离去。

  生者思故,逝者念生,最是让人恻然。

  虽然不见了孩子,却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出,对着灵素笑。

  灵素怔了怔,对那人点头,“白先生。”